因爲那些連她這向來在女兒國皇宮自稱“花博士”的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花,顏色真的好美,而且不僅顏色美,那淡淡、清清的幽香,就算隔着一段距離,依然讓她有種置身於南國花房中的寧靜與恬適。
“那人是……”凝視着那名跌坐在地的灰衣男子微低着頭、擋也不擋地任由那羣發酒瘋的內侍狂揍,雲萳忍不住啓脣輕問。
“喔!是在威琥山看守將軍陵墓的啞巴狗。”跟在轎旁的海老國領路女侍瞧了灰衣男子一眼後對雲萳說道:“沒事,公主可以不用理會他。”
“啞巴狗?爲什麼要這麼喚他呢?”雲萳眉心微微一蹙。
“因爲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子,平時就獨自一人在威琥山守陵兼養花,養好了花,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就自顧自地拿到宮裡來放,等花枯了,就再換新的。”
雖不明白雲萳爲什麼會對一名宮裡根本當他不存在的人感興趣,但望着她純淨又無邪的眼眸,女侍還是耐心解釋着,“所以宮裡人有時也喚他花癡狗。”
聽着女侍一口一個“啞巴狗”、“花癡狗”地喚着那名打不還手,罵也無法還口的男子,雲萳怎麼聽怎麼覺得不舒服。
因爲也擁有一個身體上雖因意外而留下缺憾,卻努力且優秀的五姐雲莃,所以雲萳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間,絕沒有人願意自己身上有任何殘疾,但這世間,也同時存在着某些非自願且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正因瞭解這羣折翼天使爲了與常人一般生活,必須付出的淚水與努力,所以她打由心底敬重他們,甚至在某些時刻,感覺到自己的平凡與渺小。
而這名小小守陵人或許無法言語,或許身份卑微,可竟能在這種季節,養出這樣美的花,並完全出於自己意願,不求回報地持續將之裝飾在他所重視的皇宮內,這樣的心意,着實令人感佩。
“他沒有名字嗎?”所以,雲萳輕輕問道。
“我海老國的男子自小就只有綽號,真正上戰場,打出一番成績後,纔會有名字的,像他這種只會種花,又啞又沒本事的廢人,自然更不會有名字!”
聽到雲萳的問題後,女侍驀地失笑,但望着她在自己說話時,竟示意轎伕停轎,並無顧自身尊貴地在這種地方出轎時,女侍愣了愣,“公主,您……”
“小九。”輕拉着裙襬,雲萳優雅且筆直地向那羣打成一團的男子走去。
“是。”聽到雲萳的喚聲後,小九立即縱身向前一個飛踢,並在將那羣打人的男子踢飛同時大喝一聲,“都不許打了,誰再打,我打誰!”
“你、你這個臭娘們兒是誰?我們愛打誰,又關你屁事?”
那羣原本打得正盡興的男子們被踢飛後,先是一個個狼狽地怒瞪着小九,互望一眼後準備一擁而上,給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臭娘們兒一點教訓。
眼見這羣男子已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再見到雲萳已走進男子們的視線範圍,一旁的海老國女侍趕忙急急向前奔去,並大聲咒罵着——
“大膽,這是女兒國的七公主,三皇子婚禮上最尊貴的座上賓,你們這羣臭男人不給我滾遠點就算了,還敢在這裡大呼小叫!”
聽到女侍的這聲呼喝,再望及一身粉紫色家服的雲萳那副無可比擬的貴氣,和她眼底那股冷冷淡淡的責備,那羣酒氣熏天的男子驀地臉一紅,悻悻然地急忙溜走,但那名被打得嘴角都流血的啞巴男子卻沒走。
他只是背過身去,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漬,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由拖板車上滾落的花盆放回車上,細細將花扶正,再用手捧起撒落至地上的土,將土填回花盆中。
“你還好嗎?”緩步走至男子身後,雲萳柔聲問道。
聽到這聲輕柔的問候,男子愣了愣,但他沒有回頭,只是繼續收拾拖板車上的花。
“這些話全是你種的?”挪步至男子身旁,雲萳蹲下身去,與他並肩望着那些在嚴冬中竟能盛開得如此美麗,色彩斑斕的花兒。
靜默了半晌後,男子垂眼凝視着雲萳沾染着塵土的裙襬,終於點了點頭,卻依然望也沒望她一眼,只是繼續將拖板車上的花一盆盆擺好。
“能送給我一些嗎?我從沒見過顏色這樣美的花呢!”這回,雲萳直視着那張較尋常男子白皙、素淨,以致顯得有些文弱,卻其實俊挺,可又有些疏離的年輕側顏笑言道。
似是感覺到雲萳凝視着自己的溫柔視線,男子的動作微微停頓,許久許久後,才緩緩轉過頭,擡起眼,望着眼前那抹溫婉又絕美的笑容,點了點頭,做了個會跟隨在她轎後替她送去的手勢。
“那就麻煩你了。”
在小九的扶持下,雲萳輕輕站起身,對男子笑了笑後,才緩緩回轎,並吩咐轎伕走慢些。
轎子,重新擡起了,而那名男子,就那樣推着他的拖板車靜靜跟在轎後,直至來到雲萳的住處。
原本男子只想將花盆放置在庭前的,可雲萳卻笑着搖了搖頭,請他將花放置到她房中的窗臺上,又請他至大廳坐下,上茶,仔細詢問他照顧這些花的方式,才親自將他送至門前。
“我知道我這樣說也許有些無禮,但我實在不想你啊你的喚,所以,若願意的話,能否告訴我,除了花之外,你還喜歡什麼?”
似是完全沒有想到雲萳會這麼問,男子沉默了許久後,才緩緩舉起手,指了指威琥山上的那片湛藍晴空。
“真藍呢!”望着男子手指之處的那一片廣闊無垠的藍,雲萳輕嘆一聲,然後擡眼凝視着他清澈且內斂的眸子,“既然如此,我以後就喚你昊天,可以嗎?”
聽到這句話,男子徹底愣住了,而下頦不知爲何竟輕輕顫動着,眼眸更微微漾起一片霧光。
“昊天,你好,我是雲萳穆爾特。”隱約明白男子爲何會如此激動,所以雲萳輕輕笑了,笑得誠摯且溫柔,“很高興認識你。”
三皇子大婚之日,海老國賀客盈門,各國送至的大禮幾乎塞滿了皇宮庫房,畢竟很少有人會傻到在這個海老國舉國歡騰的時刻,不小心做出令那羣傭兵老粗們產生自己國度不被重視,而兵臨城下興師問罪的嚴重誤解。
身爲海老國大將軍王的荊琥岑自然不會缺席這場盛典,可他卻由典禮開始,便旁若無人且毫無坐相及睡相地睡了起來,直至典禮終於結束後,纔在酒香之中醒來。
“哎呀!怎麼就結束了?”接過身旁人遞上的酒瓶,荊琥岑大口將酒灌入口中,“我忘了瞧新王妃長啥樣啦!”
一聽到荊琥岑的聲音,坐在他身旁那羣早悶壞了的大老粗軍頭們,終於像解禁般地一股腦兒囔囔開來——
“沒事,大夥兒都知道大少您這陣子累壞了,所以您僅管睡,想瞧新王妃,改明兒個讓三皇子帶去讓您瞧,想瞧多久就瞧多久。”
“那娘們兒有啥好瞧的?長得跟個白饅頭似的,要俺說啊!大少想瞧,就瞧瞧女兒國那些娘們兒,一個比一個天仙,特別是那個什麼七公主的,簡直美得比天仙還天仙!”
“那娘們兒是挺有看頭,可身子骨太弱啦!在牀上肯定禁不起半點折騰就厥了,要不也十八歲了吧?怎麼還招不着個駙馬?”
“你以爲女兒國的駙馬你說想當就能當的啊?”此時,一個自恃見多識廣的粗漢子囔道:“不過就算她讓老子當,老子也不肯去!”
“哦?大黑,女兒國的駙馬是怎麼個讓你‘能當還不想當’法,給爺說來聽聽。”望着坐在大廳對角女眷區,一身華貴白襖、粉紫家服,且一直維持着優雅坐姿與淺笑的雲萳,荊琥岑懶洋洋的嗓音再度響起。
“聽說女兒國的駙馬沒名字、沒功名、沒聲音,啥該有的都沒有不說,規矩還一大堆,唯一得到的頭銜就是——公主的男人,唯一的工作,就是一輩子伺候着他的公主,瞧也不能瞧別的女人一眼,也不能離開,更連死,都得葬一塊兒呢!”
一聽到荊琥岑有興趣,大黑立即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也不管自己嗓門有多響,引起的反應有多大。
“這什麼跟什麼啊?擺明就是個靠女人吃軟飯的貨色嘛!”
“那可不,哪家有點本事的漢子會想當這種勞什子的駙馬?根本把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光了啊!”
“虧她長得那樣天仙,只可惜生在女兒國,再天仙也是白搭啊!”
幾個粗漢子旁若無人地閒聊着,根本沒發現他們的評論,整個廳裡的人全聽見了,但爲着海老國與女兒國的面子,只能假裝沒聽見,然後私下悄悄瞄着雲萳的反應。
見過各種大風大浪的雲萳,自然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跟幾名大老粗計較,所以她依然含着淺笑與身旁的女子低語、閒聊,恍若什麼都沒發生,將“風度翩翩”四個字的真意徹底展現在衆人眼前。
“爺還挺想當的呢!”正當那幾名大老粗在身旁文臣的明示、暗示下,終於明白自己的嗓門過大而微微有些節制時,荊琥岑懶洋洋的嗓音卻又突然穿越整個大廳,“七公主,給爺個機會,如何?”
此語一出,剎那間,大廳整個靜了,因爲海老國的人全嚇傻了,而外國賓客則全驚傻了,然後在一片傻眼中,一齊將視線投向雲萳。
這傢伙是完全不長腦,還是嫌場子不夠熱絡,非用這樣的方式來炒熱氣氛?
況且,就算往好點的方面想,假設他是真想替先前那些粗漢子們的言論道歉或圓場子,這樣的作法也只會造成反效果啊……
心底雖不住咒罵着,但云萳還是抱持她那最溫婉的笑容,接着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中,微傾過身,低聲對身旁的小九說了幾乎話後,擡起有些嫣紅的小臉對荊琥岑輕笑並頷了頷首。
小九則走到海老國三皇子身旁,在他耳畔嘀咕了一會兒。
“荊大將軍王,七公主說她心裡有人了,所以只能謝謝您的好意了。”胖呼呼的三皇子自然明瞭現場的尷尬,連忙笑呵呵的起身圓場。
“有人也沒關係啊!反正爺未嫁,你未娶的。”哪知,荊琥岑依然吊兒郎當地繼續說道:“況且你連個機會都不給,萬一哪天發現其實爺比你心裡頭那個人更適合你,後悔就來不及了喲!”
打蛇隨棍上的道理不懂嗎?
既然都把臺階給他鋪好了,他趕緊順着下就是了,廢話那麼多是怎樣啊?
正當雲萳壓抑着火氣,盡力維持着那柔順的笑容時,跟在荊琥岑身旁多年的小杜若無其事的開口了——
“大少,您睡傻了啊?您現在怎麼說也是俺海老國的現任大將軍王哪!真想當那天仙娘們兒的駙馬,好歹也等卸任啊!總不能一句話都不說,就丟下我們這幫小崽子,讓我們自己去喝西北風吧?”
“哎呀呀!你不提,爺還真忘了呢!”聞言,荊琥岑哈哈一笑,懶洋洋地拍拍小杜的肩後,徑自向外走去,“你們喝,爺去吹個風醒醒腦。”
荊琥岑離去後,那幫武官們自然也識相地換個地方繼續喝,而云萳則理所當然地以身子不適爲由,在衆人瞭解與心疼的目光下,緩緩離開大廳。
可當她就要登轎時,一匹馬突然向她疾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