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洛然一遍遍地重複那些鼓勵她的話時,病人雖然沒有辦法迴應,但一點點恢復的脈搏清楚地告訴她,病人聽得到。
即便已經進入昏睡狀態,還是能聽到她的聲音是嗎?
沒有時間思考別的事情,唐洛然全心全意都傾注在這場手術上,周圍站着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更不用說出言打擾。
約莫過去了四個小時,在她的腰已經僵了的時候,手術終於圓滿完成。
孩子趕在窒息之前就被取出來,但沒有哭。
助手頓時慌了,抱着孩子,擔心地看着唐洛然,希望她能夠給出解決的辦法。
“給我。”簡短的幾個字,就讓人很安心,唐洛然接過臉色鐵青的嬰兒,將裹在他身上的乾毛巾掀開,毫不猶豫,她把孩子倒過來,一手抓着孩子的雙腿,一手拍背。
無一人不是被嚇得臉色蒼白,特別是宋佳佳,還裝模作樣地衝上來打算制止她,“你怎麼能對孩子這麼做?”
“我怎麼做,輪得到你來說話?”淡定地擡眸,唐洛然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
宋佳佳頓時無言以對,後退幾步,氣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
事實證明唐洛然做的並不是毫無意義,她輕拍了一會兒,孩子便將卡在喉嚨中的髒東西吐出來,他的臉色漸漸由鐵青轉緋紅。
喘過氣來後,孩子終於放聲大哭,而唐洛然將他抱在懷中,注視着懷裡的小小傢伙,眉眼間都帶着溫柔。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助手走過來從唐洛然手中接過孩子。
在替孩子進行清洗之後,護士便將孩子抱了出去,唐洛然背對着手術室門,比起孩子,她現在更關心的是躺在手術檯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在走近這位年輕的母親時,她的身後也傳來了病人丈夫的哭號,那不是悲傷,而是太高興了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到底堅持了多久,又在手術室外熬過了怎樣的心路歷程,這個,她想只有病人丈夫自己知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焦急的心情一定傳達到妻子耳中。
回過神來,低頭看着臉色蒼白的病人,唐洛然淡然一笑,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我真羨慕你,有這般心疼你的丈夫。”
而她,什麼都沒有。
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不然她真的會直接躺倒在這裡,連續近八個小時的不間斷工作已經讓她本就疲憊的身體更加不堪,她知道她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匆匆忙忙洗了手,擦乾之後,唐洛然轉身離開手術室,她走得很着急,也不管身後幾個剛剛纔得罪過她的醫生跟護士還在跟她鞠躬,並做深刻地檢討,“唐醫生,對不起!”
唐洛然纔不在意他們的態度如何,她始終沒有回頭。
當然即便不回頭,她也知道那麼多人中,除了跟上來的貼身助手以外,就只有宋佳佳沒有低頭,因爲她根本就不願意服輸。
她以爲這樣就能刺激唐洛然,可惜的是,本人可一點都不驚訝。
從手術室走到休息室的距離並不長,但唐洛然卻覺得過了很久,她感覺力氣一點點流失,取而代之的是灌了鉛似的沉重感。
明明剛剛在手術室的時候,她都沒什麼感覺。
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唐洛然已經走到走廊盡頭,她拐彎,誰知就迎面撞上了一堵肉牆。
她什麼時候走路走得這麼迷糊了?
下意識地這麼想着,唐洛然體力不支,她重心不穩,往後一倒,還好站在前方跟她撞上的人及時伸手攬住她的腰,才讓她免於摔倒。
“謝謝……”唐洛然穩住腳跟後,便立即跟對方道謝,一邊擡頭看向對方——竟然是江瀚臣!
他怎麼會在這裡?
見她面露疑惑,江瀚臣笑得溫柔,他輕聲解釋,“我聽說手術結束,就想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他的話有些模棱兩可,令人難以揣摩。
至於到底是在意唐洛然,還是在意唐洛然手術的結果,只有他自己知道。
出於本能,唐洛然並沒有回答,她乾脆地裝作沒聽見。
只是氣氛仍然不可控制地朝着曖昧又尷尬的方向發展。
身後的助手見狀相當識趣地找了個蹩腳的理由從他們面前迅速消失,留下他們兩個人還尷尬地站在走廊的拐角處面面相覷,穿堂風在耳邊呼嘯。
醫院人來人往,要是被別人看見了他們現在這副姿態,免不了閒言閒語。
爲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江瀚臣不由分說地將她帶到了他的個人休息室,只有那裡才能算是真正的私人空間。
一進門,他就讓她在牀上躺下,弄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在宿醉的情況下,又連續工作八個小時,連飯都沒有吃,我想你應該累壞了。”江瀚臣輕笑着解釋,他說着,將飯盒從桌子上拿到牀頭櫃。
唐洛然突然有些疑惑,明明他作爲副院長,又兼任外科主治醫生,一天下來的工作量絕對不比她少,但他卻總是一副很輕鬆的樣子。
老實說看着有點不爽。
但現在並不想糾結這個問題,她最需要的還是先睡上一覺。
既然江瀚臣的態度都已經那麼明朗,唐洛然也沒有必要跟他客氣,直接往牀上一躺,把平底鞋蹭落在地,窩在被窩裡,閉上眼睛。
即便在再累,也不可能那麼快入睡。
“謝謝你,讓你爲我操心那麼多,真抱歉。”迷迷糊糊中,她嘀咕着,說得很含糊,也不確定他到底能不能聽懂。
她撐開眼睛,只見江瀚臣輕笑着搖了搖頭,他笑起來總給人一種他爲人很溫和的感覺。
見他欲言又止,唐洛然乾脆側過身看着他,反正她也不打算真的在這裡睡着,再晚點就能夠下班了,她也不急於這一時。
“想問什麼?問吧。”她輕聲說道,露出了淡然的笑容。
沒想到她會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江瀚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很快便又冷靜下來,他遲疑片刻,還是選擇實話以答,“你看上去像是哭過。”
一句話,讓她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猛地跌落谷底。
她確實哭過,昨晚跟鄭小穎喝酒的時候,她記得她流了眼淚,還有剛剛在爲病人動手術的時候,她也莫名其妙地紅了眼眶。
過去不曾這般愛哭過,如今卻過着用眼淚清洗悲傷的生活。
未免太悲哀。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你真厲害,我想你也猜出來我是爲了傅子琛跟尹姿的事情而流淚,我也知道不應該,可是忍不住,我始終放不下。”既然已經暴露,她索性乾脆地承認。
江瀚臣耐心傾聽,他很高興成爲她傾訴的對象。
而唐洛然不過是懶得躲躲藏藏,外界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她還有什麼是別人不知道的?
說不定即便她站出來說了實話,都沒有人願意相信她。
她苦笑了一下,輕啓薄脣,把話接下去,“不過現在我看開了,特別是當我看到今天開刀的兩個孕婦得知自己的丈夫就在門外等着的時候,我就想通了。”
孩子不能沒有父親,他的上一代已經因爲你爭我奪而變得不幸,沒理由到了他這一代還要受上一代的折磨,沒有人有資格將痛苦強加在他身上。
尹姿也需要有人在手術室外等着才更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而這個人必須是傅子琛。
“所以我一定會跟傅子琛離婚,就算他不願意,我也一定要離婚,我不能讓孩子受苦,我也累了,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這樣生活下去,我不知道還能走多久。”她說着,眼淚不知不覺滑過眼角。
還好她是側着身,所以江瀚臣並沒有發現她的眼淚。
此刻在他英俊臉龐流淌的神情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尷尬。
而是沒由來的欣慰。
來不及深刻地去想,唐洛然閉上眼睛,墮入無盡黑暗之中。
她真想這一覺可以讓她永遠都不要醒來。
在江瀚臣的辦公室裡,唐洛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江瀚臣也在隨後離開辦公室,還不忘替她將門帶上。
她睡的時間不長,醒來時正好到了下班時間。
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唐洛然便匆忙坐起身來穿鞋,她不想讓傅子琛起了疑心,以爲她又在外面跟別的男人幽會,不是怕,只是不想平添麻煩。
十分鐘的時間並沒有讓她的疲憊緩解多少,不過一個不經意地轉頭,看到掛在牆壁上的一面鏡子,以及鏡子中憔悴的自己,唐洛然甚至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模樣。
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憔悴了?
她竟然一點意識都沒有,還以爲她看上去跟平時也沒什麼兩樣,頂多也就是黑眼圈重了一點,沒想到連臉色也這般蒼白。
如此看來,也無怪江瀚臣會那麼擔心她。
無奈之下,爲了不再讓別人有機會對她指指點點,唐洛然從隨行包掏出口紅,爲發白的脣添上一抹紅彩,看上去果然精神多了。
儘管她不怎麼喜歡化妝,但偶爾用口紅補氣色也不錯。
從辦公室走出去之後,唐洛然走得很快,披肩長髮隨着她律動的步伐微微晃動,背影帶着莫大吸引力,卻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在搭乘直達地下停車場的電梯時,她纔有空掏出給家裡的女傭打電話——今早上班時,爲了方便她趕在傅子琛之前會來,她特地跟領班的女傭要了號碼。
“傅子琛到家了嗎?”電話一接通,唐洛然劈頭蓋臉地問道。
與其說她不想受到他的責備,還不如說她不想跟他碰面,反正每次碰面都難得很不愉快,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見面。
另一方面,她也不想每次都在看見他之後,原本堅定的想法就立即動搖。
對方反應片刻,才匆匆忙忙地迴應她,“傅先生說他今天晚上沒那麼快回家,說是有事情要處理,請問傅夫人您有事嗎?”
“沒事,晚點我就到家了,再見。”將電話掛斷,她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肩膀下垂,唐洛然顯然鬆了一口氣。
然而她也知道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無論如何她都要跟傅子琛離婚。
如果他不願意,那她只能走法律渠道。
一時失了神,連手中響了都沒聽到,直到電梯門打開,門上倒映的自己消失在大門兩側,唐洛然才反應過來,匆忙接起電話,一邊走出電梯。
平底鞋在地上摩擦的聲音跟高跟鞋踏在地上的聲響差很多,讓她有些不習慣。她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確定這裡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
因爲匆忙,她都沒來得及看來電號碼,等她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開口說話了,“唐醫生你現在已經回家了嗎?”
那溫柔的聲音狠禮貌的態度,讓人馬上想到了江瀚臣。
也只有他能夠稱得上真正的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都絕不輸半點氣度。
“對,我現在已經下班了,不知道副院長有何貴幹?”客氣地迴應,唐洛然還是管他叫副院長,畢竟他們現在連朋友都稱不上,頂多也就是上司跟下屬的關係。
對江瀚臣,她不曾有過特殊想法,至於他是怎麼想的,對她來說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纔不在意。
唐洛然的話擺明了就是讓江瀚臣打消讓她加班的想法,然而實際上他也不打算叫一個累得體力不支的人加班,那根本就是虐待。
忍不住輕笑,他的笑聲爽朗卻不失態,讓人也感覺到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