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朝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一個被陽光拉長的影子,在初春寒冷的早晨飛快的奔走在出城的大道上。
遠遠看到蘇軾那個坐落在湖邊的小院的時候,男子咬了咬牙,奮力的衝了過去。
頓頓頓
水缸前,男子拿着瓢大口的吞嚥着冰冷的清水,一口氣將半瓢涼水送入了肚子,這才舒坦的呼出一口熱氣,將餘下的水往地上一潑,小心放下瓢,怕驚動了主人似的,站在院子裡張望了一會兒。這才走入飯堂。
暴走半個時辰,精神一整天。
沒錯,來的是高俅。
就拿他在蘇軾身邊的工作來說,和跑腿的夥計沒多大區別。早晨從衙門裡的公文需要知州批覆的公文帶來,有邸報的時候也將當日的邸報帶來。然後將蘇軾昨日批覆的公文帶走,至於斷案之類的……都是推官的事,蘇軾可不會越俎代庖。
其餘的就是一些瑣碎的事,比如說將一些私人信件交給行商,或者投送給驛站。
總的說來,高俅就是專門爲蘇軾一人服務的‘同城1小時達’。
當然,大宋也沒有小時的概念,高俅從蘇軾的住處到衙門所花費的時間也在半個時辰左右,一個時辰兩個小時,一小時達,也沒錯。
雖是跑腿之類的無關緊要的工作,但高俅不氣餒。
對他來說,人生正在上升期。
他從一個專門保護主人路途安全的武夫,變成了如今的私人書辦,也可以說成爲書史,完全得益於他的努力。高俅的學問一般,主要是沒有得到過系統的學習。但他識文斷字,還能寫一手不錯的字,在蘇軾身邊的這些年,他的書法在蘇軾這爲書壇大家的薰陶下,突飛猛進。
當然,他的字都是臨摹蘇軾的字。
在外行人看來,和蘇軾寫的差不多。
只有內行人才能判別真僞,但不論怎麼說,高俅的字有很濃烈的蘇軾風格,甚至高俅最近還謀到可替蘇軾給不重要的信件回信的工作。
他正是幹勁滿滿的時候。
進入蘇軾的書房,第一眼就落在了書案上的信件,很突兀的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就一行字:“驛站快馬遞送,錢財自負。”
也就是說這是一份蘇軾認爲很重要的私人信件,親自回信且不說,還要用朝廷驛站的快馬運送。價格自然不便宜,而且還是蘇軾自己承擔運費,足以說明蘇軾對通信之人的重視。大宋是一個將商業開發到了封建社會極致的王朝,朝廷的驛站也是可以收發私人信件,但需要自己承擔運費。快馬運送,價格更貴而已。當他看到蘇軾通信對象的那一刻,高俅傻眼了,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沮喪道:“讓你狂。”
信是寫給周元的。
那天李逵對他發怒的景象還歷歷在目,高俅也回去好好回憶了自己給周元的回信。當初接到信件的時候,他還以爲是學士的仰慕者。雖說周元在信中的口氣非常謙卑,以弟子禮節寫的一封信。可年輕人給學士寫信,哪個不是虛心求教,執弟子禮?
在冥思苦想之後,高俅想起來了,這段時間他幫學士回信的文字都有這麼一句:‘……學士夙夜操勞,凡事勿擾。切記!’
高俅也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這應該有點算是教訓的口吻吧?
要是用李逵的口語化來解釋的話,不就是:“別鬧,玩去!”
於是周元就認定了學士身邊有小人,這個小人高俅現在也知道了,就是自己。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一個進士,高俅慌得一逼。想要去給周元解釋吧?沒得機會。他總不至於跑去沂水縣親自給周元說他當時一不小心弄錯了書稿,將不該說的話寫了下來。
那得花多少錢?
蘇學士每月纔給他發兩貫錢,看着不少,但是除去住的房子不要錢之外,出門在外樣樣要錢。他這些年來也沒有存下多少。倒不是他連坐船去沂水縣的路費都湊不出來,關鍵是上門認錯,總不能空着手去吧?
禮物不要錢啊!
加上路費的巨大壓力。
他實在捨不得因爲一個人的記恨,而花費巨資敗家。
高俅決定假裝不知道得罪周元,反正他堂堂朝廷官員,總不能和自己這個白丁過不去吧?
可當他看到蘇軾親自給周元寫信的那一刻,他真的緊張了,擔心了,難不成周元是學士非常看中的學生?
沒錯,老兒子老兒子,最小的才疼愛。
周元或許文采上比不過秦觀、黃庭堅,也不如晁補之、張耒,但這傢伙仗着自己年紀小,獲得了小師弟的名頭。至於這個小師弟是否會和蘇軾的小兒子蘇過有衝突,這就不是高俅會去考慮的問題了。他決心和周元化干戈爲玉帛,消除對方心中的誤會。
高俅猶豫再三,瞅了瞅臥房的方向,這才從蘇軾存放信箋的地方摸出一張信紙來,埋頭就寫:慶懷師兄,小弟高俅。
想了想,覺得不妥。
揉吧揉吧,團在一旁。又抽了一張信箋,寫到:‘師兄如面,弟惶恐難辭其咎……’雖然覺得這麼弄,有點敗人品,但高俅不覺得丟臉,反正自己就算是天天想做文人,也沒文臣文士會認同接納他。畢竟,沒有功名,一切都是虛妄。
躊躇再三,才寫下了一份感情真摯,內容空洞卻不乏有深刻認錯態度的悔過書。小心翼翼的塞進了蘇軾寫好的信封裡,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這會兒功夫,也已經是日上三竿的時候了。
作爲夜貓子,蘇軾睡到了自然醒,悠悠然起來,洗漱之後出現在了書房之中。看到高俅的時候,隨意問了一句:“過兒和人傑自習過後有沒有說幹什麼去了?”
過兒?
高俅太熟悉了,就是蘇過,學士家的三公子。
但是‘人傑’是誰?
家裡來客人了?
爲什麼他不知道?
可是他不知道,學士爲什麼要問他?
蘇軾見高俅沒有回話,這才擡起眼皮,緩緩地放下手中的茶盞道:“忘記告訴你,人傑就是李逵,你們昨天見過面,不認識了?”
高俅這纔想起來那個黑黑的少年郎,身上彷彿藏着惡煞般的神奇小子,說他神奇,是因爲高俅看出來了,這小子是想來學士這裡蹭名聲,要蹭學士的名聲,也要問問俺高俅答不答應?還敢取‘人傑’的字,忒不要臉的小子,高俅想想就覺得生氣。
可高俅不記得自己早上見過李逵啊!
至於蘇過,他倒是見過,高俅在書房的時候,蘇過喜歡在廊下讀書。兩人一個溫習學問之道,一個整理蘇軾的公文和書信,誰也不打擾誰。他在腦子裡過了好幾遍,無奈道:“學士,李逵他沒來過。”
“憊懶的小子,去把他給我找來?”
蘇軾一聽就不樂意,他可能猜到了李逵這小子爲什麼學問稀鬆平常了,主要是這傢伙太懶散,不努力。天才如自己,年少的時候,也是日日苦讀。而李逵這小子仗着些許天分,卻不知努力爲何物,豈不是傷仲永?
甚至比傷仲永還不如。
傷仲永是被他爹害了,而李逵完全是自己害自己。
年輕的時候不努力,將來還有什麼成就可言?
高俅無頭蒼蠅般出門去找人,好不容易問了一圈之後,纔在王朝雲的口中得知,李逵走了,昨天晚上就走了,說是回城。
聽了這話,讓高俅內心無比嫉妒。他都跟着學士這麼多年了,學士也沒有留宿過,反倒是莽漢一樣的李逵,卻將學士的好意丟在了水坑裡,也不知道珍惜。想到李逵前日纔來,昨日就被學士安排在家裡住下,這份眷顧,爲什麼沒有落在自己身上?
高俅雙眼冒着嫉妒的怒火將李逵昨日已經離開的消息稟告了蘇軾,蘇軾舒展的濃眉頓時聚攏起來,彷彿擠壓成一個川字:“去城裡將這小子給我叫來。”
高俅因爲身份的問題,肯定無法住在蘇軾家,他是蘇軾請來的書辦,也可以戲稱爲書史,反正就是比奴僕高那麼一點點,把他當成家人是不可能的,當成小輩更不可能。而他又不是管家奴僕的身份,更不可能住在主人家。
同時蘇軾家也沒有奴僕可以讓高俅去管,家裡一應的家務都是妻子和小妾幫忙,兒子蘇過也長大了,體力活也不用求人,自然用不着高俅。
除了男主人就是女主人,讓高俅這麼一個外人住到家裡來,確實不像話。
這也是高俅租住在城裡的原因。
高俅受僱於蘇軾,最大的好處就是蘇軾有太多的藏書,只要不是太珍貴的,他都可以借閱,同時學問上也能求教。但高俅也清楚,自己讀書的悟性差了那麼點,也沒有過多的強求。倒是書法一途,突飛猛進。
遇到李逵這麼一個憊懶的小子,還身在福中不知福,拂了學士的美意,高俅恨不得立刻找到李逵,拉着他的耳朵,提面暴吼,好讓李逵這小子知道,能夠讓學士青睞是多大的福緣。他都跟隨學士多年,鞍前馬後的沒功勞也有苦勞,也都沒有混上這份機緣,而李逵卻將學士的好意渾然不珍惜,這讓高俅氣地七竅生煙,怒不可赦。
趕到穎州城,高俅根本就不敢懈怠的跑到了李逵落腳的客棧,扭頭一看,隔壁的‘豔賓樓’廊下飄揚在空中的綾羅慵懶的隨春分輕撫,宛若楚女的窈窕細腰,送出陣陣香風,這是每個大宋男人都懂的顏色和調調……
高俅氣地暗罵一句:“混賬東西,不學好!”
同時內心嫉妒的心思更重了一些,暗忖:“李逵纔多大,就不學好。‘豔賓樓’連他都沒有去過。有錢,真香。”
李逵主要是沒有崇高理想,自甘墮落;高俅主要是沒錢,很扎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