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這樣,還有沒有天理了?”
李雲偷偷從後衙溜出來,看了一眼昏暗的巷子,吞了一口口水。好不容易辨認了方向,這才躡手踮腳的離開了巷子。
剛出門的那一刻,他腦子都是木的,滿腦子都被‘子曰’給糊住了,以至於他看人的眼神都有些呆滯。
蘇過原本想要懲戒這個弟子,看到這副摸樣,心中也不忍。
總不至於把李雲這小子給弄傻了才稱心吧?
無奈之下,算是給他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換換腦子。
禁足還要繼續,蘇過也算是看出來了,李雲這小子別看乖巧,那是蔫壞,一轉眼又不知道去幹嘛了。這次大難不死,多虧了李逵救他,戰場那裡是他們能玩耍的地方?
李逵比李雲更糟糕,李雲至少還有個老師管教,李逵卻被安排在王姨娘門下學習佛經,才三五日的光景,李逵不僅雙眼沒有空明到對萬物生有憐憫之心,反倒是佛經讀了不少,卻整個人愈發殺氣騰騰起來,讓人看着就害怕。慈悲爲懷這種鬼話,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信。
管教失敗的王姨娘無奈之下,只能將李逵放養。
這不,他禁足令剛接觸,他就溜達着去了大牢。
如今,潁州大牢內人滿爲患,以前享受單間的幾位江洋大盜,如今正瑟瑟發抖的擠在一個牢房裡,其他幾個牢房內,都是一聲不吭的死硬分子,眼神中彷彿將生命都漠視的冷漠,讓只敢打家劫舍的盜賊們,看的膽戰心驚。
一打聽,原來是反賊。
原先牢房裡的犯人,踊躍的要求被判刑,可惜,沒人搭理他們。只能和反賊們住在一起,整日擔驚受怕。
李逵就是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之中走進了牢房,身邊跟着的是牢頭,如今李逵的名聲早就在潁州城內傳遍了,什麼‘搏虎小英雄’,‘黑旋風李逵’,‘潁州大俠’,反正各種版本都有。唯獨沒有誇他讀書好,腦子機靈的溢美之詞。
“二哥,我來了。”
李雲打聽到了李逵的去處,也偷偷的跑來了。在大牢門口,終於被他追上了。同來的還有高俅,他本質上是個閒人,只要蘇軾沒有信件往來需要他代寫的時候,他基本上屬於在家吃乾飯的那種。
李逵來大牢,只是好奇。爲什麼明明賠二十萬貫就能安然脫身的賈道全,選擇在這個時候造反。誰都能看得出來,賈道全的造反準備是不足的。他甚至沒有往汝陰縣、潁陽城安插細作,就匆忙發動了叛亂。而且第一個目標竟然是高家莊。就算是高孝立握住了他的把柄,也不至於魚死網破啊!
這本來就很反常。
再次看到賈道全的時候,可以看得出來,賈道全受了不少苦,本來通判徐讓就對他懷恨在心,豈能讓他輕鬆過關?
想死也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案犯賈道全,有人來看你了。”
牢頭哈腰對李逵獻媚道:“是否讓小的將人搬出去,找個乾淨的地方?”
“你看着辦!”
“來呀,打開大牢。”
並非是牢頭故意獻媚,實際上,重案犯官衙的地方,本來就是牢房之中最爲幽暗的所在。而且隨着天氣越來越熱,牢房中瀰漫着各種各樣的酸臭味。
呆久了,連鼻子都被薰麻木了。
陽光有點刺眼,賈道全趴在地上,嘴角微微的哆嗦着,眼睛完全睜不開。身上早就沒有了今日前的光鮮和囂張。佝僂着在地上趴着,彷彿趴在地上曬太陽的蜥蜴,眼球一種都泛着瀕死的光。
“賈道全,我有個問題問你。”
“不要問高孝立的事,不殺他,我也會被高孝立吃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搏一次。”
李逵似乎有點明白了,點點頭道:“還有一件事。”
“你想說碼頭上貨場是誰燒的吧?”賈道全早就知道對方就是李逵,也心知肚明對方的來意。他的造反失敗,其實和李逵沒有關係。更多的是因爲倉促。就算是沒有李逵,等到禁軍和廂軍主力抵達之後,他一樣要面臨失敗。
但是他造反的起因,是因爲李逵。
賈道全雙手撐着,往身後的牆上靠了上去,然後纔開口道:“沒錯,是我的人燒的。”
“人呢?”
李逵愕然。
“死了。”賈道全傻笑道:“是穆春帶人乾的,等我知道,他們已經把你的貨場給燒了。原因是你貨場內儲存的茶油,妨礙了他們發財。”
“就爲這點小事?”李雲忍不住插嘴道,他覺得穆春幾個腦子有點不正常,他們帶着茶油來了潁州,本來就已經賺錢了,只不過因爲少賺了一些,懷恨在心,將好好的一個貨場都燒了。這讓李雲很難接受。
賈道全呵呵笑道:“江湖人,活的是面子,不是錢財。”
高俅微微蹙眉,他對於江湖人有種本能的厭惡。雖然行事作風和混混很像,就像是汴梁的混混,就算是天大的事,也知道殺人要償命,做不得。可是江湖人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把自己的命當命,自然也不會把別人的命當命。
李逵還有一個疑惑需要賈道全解答:“之後你起兵造反……”
“你把我帶着人馬攻打高家莊當成是造反?”事到如今,連賈道全都覺得有點見不了人:“攻打高家莊是因爲私憤,和造反沒有關係。要是打下了高家莊,然後攻打汝陰縣城,那才應該算是造反。”
“所以,你至今纔不認罪?”
“認了,可惜徐讓覺得我罪孽太小,他想要拉人下水,我沒答應而已。”賈道全不屑道,他是成爲階下囚了,但是徐讓還不配用酷刑威脅他。
“拉人下水?”
高俅頓時緊張起來,他還以爲徐讓膽大包天,想要將蘇軾拉下水一起禍害。這可是他的靠山,怎麼允許一個小小的通判對蘇軾背後捅刀子?
“他一個通判,朝中無人照應,又膽小做了牆頭草,誰會重用這麼一個人?”賈道全是官,雖然不大,但是做官的道理他是很清楚的,徐讓把他當成了加官進爵的機會,於是就想辦法亂咬人。蘇軾他咬不動,但是前任呢?
他只要咬住一兩個不放,到時候朝廷礙於臉面,或許也會升他的官。
加上實打實的功勞,他至少可以擺脫低級官員的身份。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再問也沒有什麼用。李逵覺得應該走了,臨走被賈道全叫住了,賈道全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才狠心問道:“李逵,我的家人……”
“女眷都走了。管家丟河裡了。”
說完,李逵扭頭就走。
沒想到賈道全卻掙扎着對李逵的背影喊道:“徐讓是高孝立的人。”
高俅追着李逵後面問:“李逵,你們去高家莊幫忙了嗎?剛纔賈道全說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會讓我等小心徐讓下黑手吧?”
李雲冷笑道:“掰了。”
“怎麼就能掰了?雖然高家有不對的地方,但是高家也不至於在這個節骨眼上和學士過不去吧?”高俅也知道高家在交戰當天,確實做事不妥。可總不至於他們理虧了,還要高額狀吧?還有沒天理了?
回去的路上,高俅六神無主起來,陰謀詭計,蘇軾肯定不擅長的。真要是擔心徐讓和高家聯合起來,萬一針對學士不利。那就麻煩了。
李逵有點煩,低聲道:“師祖無憂,可能對我不利吧?”
“要不回去勸勸師祖他老人家提審賈道全吧?”
高俅擡起頭,看向李逵,他心裡也沒什麼底氣。之前,徐讓和蘇軾的配合都很好,這些高俅都看在眼裡。可是當官就看表面,就是大錯特錯了。要不然蘇軾當年也不會遭那麼大的難了。
面對高俅的勸說,蘇軾渾然不在意。高俅不過是個小廝而已,在他看來,高俅有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什麼事該管,什麼事不該管。指着高俅道:“審案,緝盜,這些都是通判的公務,我插手似乎不妥。即便通判不做,還有推官。”
“但是父親,這是大案。而且一直拖着,恐怕對外也不好說。”
蘇過沒有蘇軾那麼樂觀,之前蘇軾的加急公文送到了各地,開封自然是要最先通報的。原本平定了叛亂,本來就是蘇軾的大功勞。可是案件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容易生變。如今朝堂上,對蘇軾不滿的人很多,萬一有人對着此案做文章。豈不是到時候,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無奈之下,蘇軾只能接受。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每一次審問,徐讓都要找各種理由參加,而且詢問的時候,有越權的嫌疑,或者是故意把案情往復雜了說。
蘇軾糊塗的時候很多,但並不是說他看不出來有人糊弄他,他僅僅是裝糊塗而已。
尤其是這個人還當着他的麪糊弄他。
這讓他在不滿的同時,對徐讓有了一些提防。
這日,蘇軾提審之後,高俅寫好了證詞,按例,賈道全簽字畫押之後,交給了蘇軾確認。
蘇軾故意拖長了個長音,對徐讓問:“徐兄,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學士,下官以爲,賈道全一個小小的倉監,實在沒有膽子造反。或許還有同夥,至少他不該是頭腦,必然受命於人。”
“徐大人,你知道幕後黑手是誰?”
蘇軾平日裡都是一副和藹的樣子,臉上堆着笑,白白胖胖的人,總是讓人覺得可愛一些。就算蘇軾已經年紀不小了,但他的眼神柔和,表情和氣,從來沒有陰暗的晦澀。可是就在剛纔,蘇軾卻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看向徐讓的眼神更多的是帶着質問。
“這個!”
“那個!”
徐讓支支吾吾的說了很久,卻一直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出來,這讓蘇軾加深了自己的判斷。徐讓有私心,而且私心正在讓他走錯路。
想到這裡,蘇軾果斷行駛了他上司的權力,將此案結案,並行文去了開封。
造反,僅僅在州衙裡審問是不夠的,還需要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家會審,最後才能將案件整理之後,面聖。
蘇軾想着儘快把這個燙手的山芋給送出去,終於徐讓,在他看來,不過是個小人而已。
打發小人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給他們機會。
蘇軾冷冷的問:“本官就此結案,徐兄可有疑義?”
徐讓想了想,起身對蘇軾道:“下官有隱情想要稟告!”
“也好。”
從二堂出來之後,蘇軾的臉上面如寒霜,而徐讓卻一臉的尷尬。蘇軾不給徐讓說話的機會,拍了下驚堂木,朗聲道:“此案一干首犯,斬立決。其餘案犯,發配滄州。一干人犯,不日押解汴梁。”
雖已經結案,但是還有大量的文書需要處理。
這時候,高俅的作用頓時被凸現了出來。蘇軾自從有了高俅之後,頓時懶了很多,抄抄寫寫的事,乾脆一股腦的仍給高俅。
只不過,發給中書省的奏章需要他自己去寫,因爲很可能會送到御前。
高俅眼神賊兮兮的在奏章上瀏覽之後,突然賤兮兮的一笑。公文有完整的官印,已經代表了潁州的立場。但是公文之中對於高孝立父子的句子不痛不癢,這讓他很不高興。反而陳述了不少因爲《青苗法》廢除之後官商勾結的隱患。這些東西,高俅不在乎,反正他從來沒有種過地。只不過,高氏父子安然無恙,讓他頗爲氣惱。李逵和李雲差點因爲這對愚蠢的父子送命,難道連一點表示都沒有?
不僅一點表示都沒有。
還敢對高爺不敬。活該你們倒黴。
高俅舔了舔嘴脣,在公文的中間,空的地方,見縫插針的添了一句話:“高氏父子,獲利最巨。”
隨後,他小心的將公文上了火漆,加蓋了封條。送了出去。
潁州的求急公文送到開封不過幾日的光景,緊接着,賊兵被一舉殲滅的公文也送到了開封。
沒幾天,連案情審問的結果都送到了開封。
就連對蘇軾的詩詞頗爲喜歡的太皇太后,都覺得讓蘇軾在潁州這個小地方絕對屈才了,這哪裡是個詞臣的表現,絕對是個治世能臣的才幹。讓蘇軾在地方上,絕對是埋沒了這位的才華。
應該提拔來汴梁。
可是,蘇軾……可是老相識了,他不管在朝堂,還是在大內,他老人家的品行很好,但是做事的能力,似乎一直都不怎麼樣,怎麼突然間轉變風格了呢?
不日,宮中太皇太后懿旨,派範純仁巡視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