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湖面刮來溼氣的歪風。嗚嗚的風聲在頭頂盤旋着,漸漸遠去。
場面出奇的安靜,彷彿所有人都被下了定身術般,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當然,下法術的肯定不是公孫勝,他壓根就沒有打算從蘆葦蕩裡跑出來,反而一臉慶幸不已,這要是自己傻乎乎的衝出去,很可能就會中招。他有機具唬人的本事,卻沒有抵擋箭矢的本領,這等箭術之下,就算是神仙都要給老君上一柱香,祈求太平。更何況他這個凡人呢?
他可沒有金剛不壞的本事。
和他一樣沒有衝出去的還有吳用。吳用倒是想去幫忙,不過他被劉唐一個眼神制止了,就像是警告他,別出去添亂。
看到龐萬春的那手神出鬼沒的手段,吳用擔心不已,這要是射在人身上,豈不是拉弓就要倒下一個?
哥哥豈不是要中箭?
還真的是如此。
只要龐萬春想,自然有辦法射中對方。看出這一點不僅僅是吳用,李雲也看出來了。他就在龐萬春拉弓射箭站着的大車邊上,騎在馬上,也比龐萬春矮了很多,仰着頭對龐萬春道:“龐兄,你帶的箭矢很多嗎?”
“有兩壺,怎麼了?”
對龐萬春這等神箭手來說,別說兩壺箭了,就是最後一支箭,他也有信心將這支箭矢射入對手的胸堂。不過當對手有了防備之後,他想要如願射中對方,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
“我說龐兄,你浪費這麼多的箭矢,耗費力氣,就爲了將賊寇嚇住?要是朝着人射,要是將匪首都給弄死了,豈不是一勞永逸的事。爲了搶風頭,弄出偌大的陣仗,卻什麼用都沒有,反而給匪徒提醒,我們有個神箭手,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那頭的?”李雲氣道。
龐萬春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剛纔是有腦袋一熱的原因,但是李雲懷疑他的立場,絕對不能承認。可不承認是不承認,但氣勢上已經弱的不成樣子,他也明白,似乎辦錯了事,低聲辯解道:“我沒有。不過你放心,我還有一壺箭,一樣能殺人。”
有一句話龐萬春沒辦法說,他從小到大練習弓箭,天分自然是有的。但他即便膽子再大,也不敢將箭頭對準人射啊!
那可不是訓練,而是殺人。
真要是這樣,龐萬春的準頭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但這話太沒底氣,他可不敢明說。爲了掩蓋心虛,他只好裝作無比自信的樣子,讓李雲猜去吧!
面對龐萬春的自信,李雲差點氣地一棍子將這貨從大車上趕下來,一共才兩壺箭矢,爲了凹造型,就胡亂用出去一壺。龐萬春啊,龐萬春,你不過是個弓箭手,靠着手裡的弓和腰間的箭壺吃飯,真要是這些東西沒了,你和趕大車的老漢有什麼區別?
還真有點區別,龐萬春可要比趕車的老漢強多了。
但即便他再強,單打獨頭也不是李雲的對手。
賊人來了,終於等到了揭開面紗的最後一步,但是面紗揭開之後,李逵卻暗暗叫苦。
不是龐萬春的浪費,讓他覺得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智商上線的憋屈。
而是對手很強,拿着大鐵槍的漢子,比旁人都要高出不少,這很符合晁蓋的特點,天生神力,個頭也高,就其身板估計也就比李全稍微差那麼一丁點。但是否實力也差那麼一丁點,就難說了。李逵能夠感覺到晁蓋站在人羣中的自信,這種自信要比穆弘等人強很多。也說明,晁蓋的武力要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
除了晁蓋,赤發赤眉的彷彿羅剎一般的醜男估計就是劉唐了。
不僅有劉唐,還有張橫,李俊等一干揭陽鎮的惡霸強人。
再加上另外幾個叫不上名的,卻看似首領樣子的人物,李逵突然發現,這賊窩有點強,自己好像託大了。
對付江州揭陽鎮的這幫螻蟻,他自信一個人就夠了,可問題是,李雲這廝能擋住晁蓋,劉唐等人嗎?
加上個腦子有坑的龐萬春,一手出就是二十支羽箭,還騷包的都插在了地上,排成一條直線。真不知道這貨怎麼想的,自信也不是這麼個玩法。真要是萬一打不過了,大夥兒落荒而逃,再次看到龐萬春這三個字的時候,恐怕已經刻在了墓碑上,難不成到時候也把箭矢插在墳頭上,排成一條直線?
晁蓋朗聲道:“我等江湖好漢,劫富濟貧,留下錢財,放你們一條生路。”
不過他這話恐怕註定要食言了。
李逵、李雲,還有江州的穆弘等人可是老相識了。
有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穆弘雙目含火,盯着李逵,咬着後槽牙,冷冷道:“李逵!”
這也算是熟人了,李逵覺得有必要大個招呼:“哎呀,你這東躲西藏的讓人好找。”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張順當初在穎州,被史文恭廢了一條肩膀,雖然如今看着身上沒有缺少零件。但一條手臂卻使不出力,和當初相比,簡直就是個廢人。當然,史文恭不在,弄死李逵一樣能讓自己出口惡氣。
李俊和李立,倒是沒有損傷。
可是他們在江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家底,都被官府搗毀,也是對李逵恨得牙癢癢。
晁蓋感覺到了江州的朋友身上散發出的殺氣,低聲問穆弘:“穆弘兄弟,你們有仇?”
“血海深仇。”這話對他來說,確實妥當。穆弘的胞弟穆青就是死在了李逵的手下,對於這些只能自己殺人,卻受不了一點委屈的江湖人來說,已經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穆弘咬牙賭咒道:“今日,有他沒我。”
從一開始,晁蓋就沒有想過要殺人。別人不知道,李逵卻清楚,晁蓋是一個矛盾的山賊,他一方面想要守住武人的底線,同時又做着打家劫舍的買賣。這是個正統的武人,心中有善惡正義作爲信念。從《智取生辰綱》,然後佔據梁山之後第一次下山打劫,他都不想殺人,甚至還爲此立下了規矩,今後梁山好漢,不準濫殺無辜。
就算是《智取生辰綱》,晁蓋也只是用了吳用的計策,迷倒了楊志等人。
原因,恐怕還是他不想殺人。
要是將楊志等人殺了,往地下一埋,誰知道楊志等人死在了哪裡?
生辰綱是樑中書給岳父蔡京的生日禮物,晁蓋等人應該明白,劫了生辰綱,是死罪。攀附蔡京的官員們都不可能放他一條生路,樑中書也不可能讓他們活下去。殺不殺人,區別並不大。但殺人滅口的好處,顯而易見。至少不會那麼容易暴露。
要知道,當時的晁蓋並不抗拒落草。都要落草的人了,竟然還想着不要濫殺無辜。這恐怕只有他心裡的武人信念支撐了。
正如他決定打劫匯通錢莊一樣,晁蓋沒有準備殺人。
他只想將錢搶到手。可以說,這些人之中只有晁蓋是最不像劫匪的強人。也只有他,會立下樑山的規矩,殺富濟貧。也許只有殺富濟貧,纔是一個不滿世道齷蹉的武人唯一能夠守住底線的行爲了。
晁蓋略微蹙眉猶豫了一下,要是穆弘殺了李逵,這場打劫就變成了廝殺。恐怕最後死的不僅僅是一兩個人。
面對這等違背本心的局面,晁蓋遲疑了起來,問穆弘:“可否告知爲兄始末?”
“我胞弟穆青……”穆弘說到這裡,憤怒讓他雙手攥緊,忍不住顫抖起來,淒厲道:“就是慘死在此賊手中。”
親人慘死,晁蓋頓時心中稍安,這也算是個十足的理由。至少不違背武人的信仰。報仇,是解決江湖恩怨最好的辦法。
當然,報仇的辦法也就是手刃仇人,也就是——單挑。
晁蓋覺得自己應該有做大哥的體面,輕輕拍了一下穆弘的肩膀道:“穆弘兄弟,你放心,哥哥給你掠陣!”
穆弘懵了!
狗屎的掠陣。
你丫難道不和爺們一起上?
按照江湖規矩,穆弘和李逵的仇,當然要他自己報仇。假他人之手,就是不要臉的下三濫。但是晁蓋怎麼也想不明白,穆弘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驚恐和無奈。不應該是要手刃仇人的快意和冷冽嗎?
良久,穆弘很沒臉面地開口央求:“哥哥,小弟一個人恐怕有所閃失。”
晁蓋傻了,穆弘這話說的忒沒底氣,什麼一個人恐怕有所閃失。這是要臉的說法。可實際情況是,穆弘慫了。他根本就不是李逵的對手。
三招?
還是五招?
然後他死在晁蓋的面前?等着晁蓋替他報仇?
實際上,如果單打獨鬥,穆弘對晁蓋也沒有什麼信心。
然後心急火燎的去和自己的弟弟在陰曹地府匯聚?這難道是他想要的結果嗎?肯定不是啊!他要弄死李逵,用刀子剜出李逵的心臟,好祭奠他死去的兄弟穆青。
單打獨頭是講江湖規矩了,但這不是他想要的報仇方式,因爲這不是報仇,而是送死!
穆弘漲紅着臉對晁蓋輕聲道:“哥哥,此人不是江湖人,不用給他說什麼江湖規矩。”
晁蓋心裡頭這個叫彆扭啊!
他是有底線的武人,武德還是要講的。仗義疏財,從來都不下作。以多欺少,這等行徑豈不是敗壞自己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名聲?李逵不是江湖人,但晁蓋是江湖人,他怎麼能夠用下三濫的手段,豈不是讓江湖豪傑恥笑?
江湖人,活着是一張臉面。
晁蓋覺得自己的臉皮沒有厚實到以多欺少的地步,他發現張順對李逵的恨意,一點也不比穆弘少。覺得他有必要給穆弘提個醒,至少在他看來,張順的功夫也不錯。雖然一條手臂傷了,但是左手刀的功夫,另闢蹊徑,讓人防不勝防,開口道:“要不讓張順幫你吧!”
晁蓋覺得,兩打一,已經夠不要臉了。可事實上,穆弘比他想象的更不要臉。
張順?
穆弘心中暗暗叫苦,張順就是個廢人,但這話不能明着說,說了張順這廝非和他不死不休不可。只好對晁蓋解釋道:“李逵武藝高強,張順還差點。”
“那麼加上他哥哥呢?”
晁蓋不信邪了,他天生神力,加上從小癡迷武藝,練武也算刻苦。穆弘等人來東溪村之後,也有過
比武,畢竟要排座次,立威名。不出意外的是,晁蓋武力最強,穆弘和張橫一起上也奈何不了晁蓋。
這是他的底氣,也是他作爲頭領的能力。
人無信不立,晁蓋還是堅持做自己,他不能將所有的底線都丟棄。那樣的話,他還是晁蓋嗎?還是江湖豪傑稱道的托塔天王嗎?
穆弘搖了搖頭:“沒戲。”穆弘最後羞紅着臉,對晁蓋偷偷道:“當初在穎州,我們六個打他一個……”
等了一會兒,穆弘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較妥當的說詞:“他沒贏!”
晁蓋倒吸一口冷氣,這麼說來,李逵的武力值豈不是比他都要高很多?不僅比他高,而且還可以輕鬆碾壓他。晁蓋也不淡定了,心說:“你們到底惹了什麼怪物?”
晁蓋等人爲何人出戰還在猶豫的時候,李逵卻偷偷走到了李雲邊上,對李雲道:“要是不成,我們先跑。”
“這忒不要臉了吧?”李雲猶豫道。
李逵惡狠狠道:“要不你給我當一陣,我去搬救兵。”
“算了,一起吧。”李雲和李逵低聲耳語,卻沒有逃過邊上的龐萬春,他很想告訴李逵,不用怕,一切有我在。
不過沒等他開口,李逵卻說話了:“準備三匹馬,我們上馬走,匪徒要是追上來,龐兄用弓箭招呼,要是射落了幾人,我們再殺回來。”
龐萬春這才鬆一口氣,沒打就跑,他也是要臉的人吶。
而且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他的首戰。人生從小到大,第一次將箭矢的準頭對準活人,要是沒臉沒皮的扭頭就逃跑,這輩子恐怕都會讓他擡不起頭。
不過在此之前,李逵還要拖延一番,指着穆弘道:“穆弘,你也就是這點能耐了,有本事單打獨頭,你要是贏了,看看這些……”
說話間,李逵將第一輛大車上的箱子一個個扔下來。
喀嚓。
木箱因爲箱子裡的銀錠沉重,落地後就碎裂。
白花花的銀錠滾落一地。
銀子重,放在箱子裡,也不可能一個大箱子全放滿銀錠。而是放一層銀錠,然後放一層木板。真要是一個三尺見方的箱子,裡面滿滿當當的塞滿了銀錠,就其重量來說,恐怕至少七八百斤,就是大力士也恐怕難以搬動。
即便是墊了木板,加了隔斷,每個箱子也有二三百斤的分量。
李逵一連摔了三個,地上的銀錠至少在一萬兩。這也是車隊中唯一的一車銀子,之前李逵想着用這玩意勾着匪徒的貪念,然後吊打他們。不過現在想來,只能壁虎斷尾,當成他逃命的買路錢了。
財帛動人心,只要晁蓋等人對銀錠動心了,李逵堅信他十成十能脫險。即便晁蓋不動心,但是其他人呢?
少不了有人想要吞沒,必然會有頭領級別的好手看着,不給手下吞沒的銀錠的機會。那麼等到他逃跑的時候,追擊他的人就會少很多。
也給了他各個擊破的機會。
李逵做完這些,還不算完,對穆弘道:“你們不就是想要打劫嗎?讓你們看看,這些都是商人存在匯通錢莊的錢,看看你們一個個連呼吸都粗重了許多,別說什麼劫富濟貧的話。在某看來,爾等不過是殺人越貨的劫匪而已。”
李逵一指晁蓋道:“爾是何人,爲何與朝廷欽犯一起?別以爲你不說,就沒人摸清你的底細。今日之後,你就和他們一樣了。鄆城能夠窩藏如此衆多江州欽犯的莊子,也沒幾個,一查便知。”
晁蓋站前一步,沉聲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是晁蓋。”
“那黃毛的醜廝呢?”
李逵似乎想要把仇人認全了似的,指着劉唐明知故問。
當然,他故意將劉唐說成是黃毛,劉唐跳了起來,氣地哇哇大叫,大吼大叫道:“爺爺是劉唐,我這是紅毛,紅毛……”
不過他的解釋在旁人面前,有點像是個執着的傻子。
晁蓋也忍不住提醒劉唐道:“劉唐兄弟,休要中了賊人的計。”
穆弘眼珠子轉了一圈,看向張橫,他們也是打定了主意,一起上。反正單打獨鬥誰也不是李逵的對手。正準備開口招呼一起上的時候,官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
這讓晁蓋等人不由緊張起來。
隨着騎士從遠到近,晁蓋發現這個人見過,好像兩個時辰之前,在九龍灘附近見到過。只是這傢伙怎麼落在他後頭了呢?
原來史文恭是去驛站換馬了,就他這個速度,要是沒千里馬,尋常的戰馬可支撐不了多久。一路急趕,史文恭好不容易去了驛站,換好了馬匹。然後吃了一頓飽飯,小憩之後繼續趕路。他琢磨着今日多半能夠趕到須城,和李逵匯合。
可沒想到出了鄆城不到一個時辰,卻發現有人打劫。
史文恭身上有要緊事,節外生枝不是他本意。正準備繞路過去的時候,似乎遠遠看到了匯通錢莊的旗幟,行商過境,一般都會有各自的旗幟,匯通錢莊也是如此。
因爲距離遠,史文恭看不真切,決定走近一些。
等到他靠近之後,這才發現,他要幫忙的人就在眼前。而李逵等人似乎被劫匪困住了。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錯過。
史文恭騎在馬上大吼道:“李逵賢弟,休要慌張,我史文恭來也!”
聽到史文恭的聲音,穆弘等人暗暗叫苦不已。甚至武功最差的李立失聲道:“不好,史閻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