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炮的結果非常喜人。
皇帝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倒塌的倉房,心態早就飄了,趙煦單純的以爲,大宋擁有這等神兵利器,別說一個小小的西夏了,就算是遼國也擋不住大宋的赫赫國威。
當然,他也沒有飄太多,主要是大宋對遼國沒有太多的底氣,以前大宋面對遼國一直處在下風來着。別看遼國並沒有滅宋入主中原的實力,但是欺負大宋的實力還是有。趙煦估摸着如今大宋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是肯定的,已經有和遼國五五開的局面了。
他也不貪,只要能夠將燕雲十六州拿回來,然後將防線穩固在之前的長城附近,他就心滿意足了。
自從秦漢一來,長城一直被廢棄。
到了南北朝時期,更是五胡亂華的局面,入主中原的都是草原部落,怎麼可能去修長城?
到了隋唐,隋朝也好,唐朝也罷,只有少數幾次在北伐之中吃虧,欺負草原部落都是手拿把攥的輕鬆,根本就沒有修建長城的必要。至於說隋煬帝的東征失敗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實力不濟,而是實力太強了,以至於內鬥不止,這纔是東征最後不了了之的原因。
而且,隋煬帝東征,是去欺負高麗,根本就不是和草原部落交戰。
將近千年沒有修長城,趙煦都快忘了,在大宋的北方山脈之中,還可以修建這麼一座壁壘般的城牆,保護中原。突然想起來,他似乎覺得憑藉大宋對工程方面的造詣,肯定要比秦漢強上許多。趙煦陷入了一種奇怪的自我薰陶之中,甚至有點昇華的跡象。
開始憧憬他福履天下,功在千秋的偉業畫面之上。
只不過作爲技術人才的魯大師,遲疑了一會兒,偷偷對李逵道:“大人,火炮的威力不該如此強大吧?”
“嗯!等會我去提。”
李逵點頭承認,火炮的攻擊力根本就不可能如此強大,實心炮彈打出了開花彈的威力,甚至有點迫擊炮的味道,就算是有人告訴他運氣使然,他也不信啊!
很沒有眼力見的李逵覺得應該給皇帝潑一盆冷水,沒想到,他上趕着要尋倒黴,竟被人搶先了。早就和李清臣不對付的曾布,對邢恕看了一眼之後,認定此間有貓膩。當然,不能讓樞密院在皇帝面前太露臉纔是他的目的。
秉承一貫的作風,曾布沒有出面,但是邢恕卻開口了:“陛下,欽賜無敵神威破虜大將軍火神炮威力無窮,此乃大宋之幸。不如讓鑄造此利器,還有設計此利器的李逵和工部匠師爲陛下解惑吧!”
解惑?
皇帝趙煦緩過神來,將腦子裡的東西驅趕出去之後,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疑惑。他只要想着給錢讓工部繼續鑄造,不,應該讓樞密院大量鑄造鎮國神器,就能完成他千秋偉業的宏圖。爲何需要李逵過來解釋?
如今的邢恕在皇帝面前還是有點面子的,畢竟太妃賜封爲太后,就靠着李逵一個人橫衝直撞也做不成事。要不是邢恕在居中拉攏了同樣訴求的章惇等人,根本就不可能讓向太后低頭。而變法派這樣做的目的顯而易見,向太后不支持變法派,她可是宣仁太后的忠實執行者。要是能夠削弱向太后的地位,可以讓變法派對變法的推行更加通暢,這纔是章惇等人願意出面的原因。
可邢恕覺得這是自己的功勞,可是功勞最後卻沒有變成官職,這讓他非常不滿。
當然,比起李逵,他已經算是走大運了。李逵可是爲了此時,下過刑部大牢。隨後雖說有驚無險,卻還是貶謫去了西北做縣尉。
換個進士出身的小官,在西北這樣險惡的環境之中,十年之內,都別想出頭。
好在李逵不是普通人,沒多久他就再一次被朝堂重視。
雖說皇帝很不滿邢恕打斷了他的臆想,但還是點頭允許了邢恕的建議。等到李逵和魯大師被召到皇帝面前,皇帝趙煦就忍不住的問李逵:“愛卿,是否鎮國神器每次攻擊都能如此驚天動地?”
李逵和魯大師面面相覷,做夢呢?
真要是如此威力,李逵敢帶着一支火器部隊,打到西夏的腹地,將西夏皇帝給抓來。可是可能嗎?就連他作爲火炮的第一個發明者,使用者,也覺得火炮在戰場上的作用有限。限制火炮威力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每一項都可能是致命的。
李逵搖頭道:“陛下,火炮畢竟是武器。這種武器放在城頭上,倒是不錯,應該比牀弩強很多。但是像剛纔那樣的攻擊效果,因該是炮彈很不湊巧打在支撐房子的柱子上,加上倉房年久失修,屋頂的木材腐朽,纔會有如此效果。一般情況,火炮的攻擊僅僅只能在牆上打個洞,最多也就是將一堵牆打塌而已。剛纔的結果,臣以爲並非火炮的真實攻擊力,要是按之前的估算,肯定是被高估了。”
連開花彈都沒有,火炮能打出什麼樣的攻擊力李逵能不清楚嗎?
這就是個頂着熱武器爲名的,實際上的戰鬥方式還是非常粗暴的——錘子發射器。
可以蹂躪任何血肉之軀,但是對付城牆,還是想多了。
“啊!”
皇帝大爲失望,他期待李逵剛纔的話不過是欺騙他的。可是連他自己也知道,李逵這傢伙不正經,但不說瞎話。尤其是邢恕的表現,很可疑,似乎針對李逵,卻更多的是針對樞密院。皇帝趙煦不是剛親政那會兒啥也不懂的皇帝了,如今他刻苦學習三叔公傳授的無賴版帝王術,頗有成效。加上他對朝堂一直攻訐也是不勝困擾,心中暗暗給邢恕一個很差的印象。
可邢恕還裝出諍臣的樣子,目光傲然地鶴立雞羣。
隨後的試射效果雖也不錯,至少一堵牆被打塌了,但是一炮讓整座建築的屋頂塌陷,房屋倒塌的場面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
皇帝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也不能說敗興而歸,而是感覺上,剛來就是最刺激的場面,隨後一水不如一水,有點意味闌珊。但趙煦也明白,火炮的威力還是很強的,炮彈出膛的速度,人眼更本就無法追朔,比牀弩之類的武器強太多了。
還是附和鎮國神器的威名,只是這個威名因爲邢恕的攪和,打了折扣。
邢恕原本想要構陷樞密院矇蔽皇帝的想法,徹底落空。他還在不解,爲何李逵會在試射取的讓人瞠目結舌的效果之後,承認運氣好,並非他設計的武器威力大?
這李逵不會是缺心眼吧?
你不會打埋伏矇騙一下皇帝?
身爲大宋的皇帝,也不可能整日看火炮開炮吧?
回去的路上,邢恕還是想不透,爲何李逵如此耿直。當初不是很有計謀的一個人嗎?利用變法派的訴求,聯合起來僞造宣仁太后的假遺詔,然後在向太后誕辰之日,給老婆子致命一擊。甚至期間還團結了保守派。
這種能力,就邢恕的判斷,李逵至少是個縱橫家呀!可突然間冒出二愣子的氣質,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子宣兄,你確定李清臣已經要爲李逵站臺了嗎?”
曾布和邢恕坐在一輛車裡,臉色頹敗,他用對付讀書人的辦法對付李逵,當然目的根本就不是李逵,而是李清臣。可爲什麼,李逵就不能用讀書人的辦法來遮掩呢?
套路不同,他發現自己無從下手。
曾布長嘆道:“本官對李逵不熟。”
他說這話,似乎把自己撇乾淨了,彷彿邢恕和李逵有多熟悉似的。李逵就在對付向太后的時候,確實和邢恕合作了一把。期間,因爲章惇等人的加入,邢恕很快就將李逵拋之腦後,不去理睬。他堂堂二品大員,怎麼可能去和小小的從七品文官稱兄道弟,說說也就罷了,連他自己都沒當真。
邢恕張了張嘴,瞠目結舌的看着曾布。他想通過接近皇帝,讓他輕鬆獲得高官顯貴的身份。但是皇帝似乎在接見了他一兩次之後,就徹底對他失去了興趣。這讓邢恕非常着急,要不然也不會和曾布混跡在一起。
幾天後。
太廟獻俘。
李逵雖然在火炮的威力上,讓趙煦有點小失望。但這種失望情緒僅僅是因爲趙煦的期望值太高的原因。趙煦又不是那種很昏庸的昏君,要是大宋真有了能夠徹底改變宋、遼、西夏實力的武器,恐怕大宋就不可能在西北磨刀霍霍的專心對付西夏了,遼國肯定也無法容忍大宋擁有改變和遼國實力對比的武器出現。
到時候,大宋就要面臨西夏和遼國兩個對手。
單挑都不能按死西夏,要是加上個遼國,恐怕大宋的邊境真的要岌岌可危了。
而且防禦遼國的北方禁軍,根本就無法和西軍的戰鬥力相比,快七十年沒打仗了,如今連皇帝都不敢想一旦真定府周圍發動戰爭,佈置在這一線的大宋禁軍會是什麼鳥樣子。甚至,皇帝擔心在河北的十幾萬大軍,神奇的沒了。這還真不是他瞎想,而是確實有可能發生的事。他爹當政時期,地方禁軍吃空餉嚴重,就派遣過官員清查過禁軍的人數,但因爲底子爛的觸目驚心,神宗皇帝都不敢徹底清查。只能殺幾個倒黴蛋,草草了事。
最近幾十年裡,大宋將大部分作戰資源都傾斜到了對付西夏的西軍之中,一旦遼國參戰,河北一帶恐怕真的要面臨節節敗退的窘境了。沒有多餘的錢糧,加上不打仗,當兵的心思浮動,當官的恐怕更是如此。
嗚嗚……
牛角號低沉的聲音,將太廟獻俘的沉重感一下子就平添了積分凝重之氣。
李逵身爲有功之臣,在獻俘如此重要的慶典過程之中,獲得了一個讓將門子弟嫉妒的眼珠子都要燒起來的差事。給皇帝當御守。就是御駕親征的時候,皇帝戰車上的武士。這本來是將門的專寵,卻被個文官搶了,能不讓人生氣?
原本皇帝想讓李逵駕車的,可是李逵會騎馬,但是不會駕車。也不是說不會,在西北戰場上,他也幹過,就是在鬧市他真沒這份技術。
站在皇帝出現的御駕馬車上,扶着車轅,李逵低頭怔怔地看着車轅上漆面上的一道裂縫,偷偷的掐了掐馬車上的黑漆,發現有點脆裂,沒用力,就禿嚕了一塊。旁邊騎馬跟隨帝駕的韓德勤要不是在儀式中不敢開口,換個地方早就開罵了:“皇帝的車也是你能剝漆皮的嗎?這手爲何如此之賤?”這也不能怪李逵,主要是皇帝多高的身份,乘坐的馬車的漆皮竟然有些開裂,這還是富足的大宋嗎?
當然,這也不能怪皇帝,主要是這事趙煦也不知道。宣仁太后垂簾聽政之後,趙煦就只能在邊上聽的份。
而宣仁太后高氏還是以節儉出名的太后,加上她根本就沒有出宮巡視的做派,皇帝的車駕放在宮裡頭,一放就放了十年,連維護的事都省了。等到皇帝要用的時候,才發現,似乎有點配不上皇帝的身份。但太僕寺也沒辦法,只能擦乾淨讓皇帝先湊合用着。
好在,獻俘開始之後,很多人的目光都被党項俘虜的奇怪步伐給吸引住了。
“這位兄臺,這党項人是什麼路數,看着似乎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頗爲奇怪。”
“這夥人像是瘸子?不會是戰場上跑不過別人,才被西軍給俘虜的吧?”
“傻話,党項人多騎兵,肯定被打下馬來之後,摔斷了腿。要不然怎麼會這樣?”
“不會是所有人都摔斷了腿吧?”
……
皇帝在車上聽了幾句風言風語,他假裝沒聽到,正襟危坐的在車上接收文武百官的膜拜。
還真別說,党項俘虜之前一臉悲憤之色,他們也不想成爲大宋太廟的獻俘道具,讓大宋人高興。可是當他們發現李閻王在頭前的車上,頓時心頭所有的怨氣都沒有,腦子裡就一個純樸的念頭,一定不能讓李閻王不高興。
怎麼能讓李閻王高興?
不出岔子。
天地良心,俘虜們已經很賣力的走路了,臉上的表情帶着畏懼,這也符合倒黴俘虜的身份,只不過,他們腿腳確實不便。
好不容易等到下車之後,皇帝這才踩着軟綿綿的步伐進入了太廟。之前他已經齋戒了五天,每次去太廟,皇帝都要遭這份罪。吃得差,還睡不好,連腦子都是木木的,反應更是慢了半拍。趙煦的思緒還停留在路上,俘虜的神奇表現。
對李逵問道:“愛卿,俘虜爲何都是腿腳不便的樣子?”
“戰場上的俘虜看管起來不容易,打斷一條腿就方便多了。”李逵理所當然道,打斷腿之後,他們連逃跑的心思都沒有了,省了不少事。
皇帝聽到李逵的話,臉頓時黑了,氣惱道:“總不至於上萬人都這樣使吧?”
“這些人恢復的好,纔有幸成爲陛下獻俘的對象。其他人應該還不如他們。”李逵估摸着是這麼個道理,傷筋動骨一百天,要不是恢復的好,如今俘虜們應該離不開柺杖。
趙煦之後沒有和李逵說過一句話,顯然很生氣,等到獻俘之後,李清臣來到李逵邊上,長嘆道:“人傑,說你什麼好,非要如此暴躁,這下好了你的觀察使沒了,去做通判吧!”
李逵只能仰天長嘆:“時運不濟啊!”
當然,李逵覺得運氣不好,還有比李逵運氣更不好的,新任延安府通判,剛上任幾天,就被降職成推官,這位纔是真的倒黴。膚施城內,蘇轍抱歉的看向年紀不小的種建中,無奈道:“彝叔,務必以大局爲重!”
“大人,我這是……還是蔡京構陷某嗎?”種建中眉頭挑了挑,已是不惑之年的種建中雖穿着文官的官袍,但一股子殺伐之氣從後背透出,連蘇轍看向他的神色有些複雜。怎麼有點李逵的感覺?當然,種建中長相要比李逵更像讀書人。畢竟是張載的弟子,氣度上絕對不落人下風。覺察到自己失態,種建中這才急忙抱歉道:“大人,下官失態了。”
“沒事,是我兄的徒孫,剛升遷了五品觀察使才一天,就被貶謫成六品了!”蘇轍無奈道。
種建中遲疑問道:“蘇相,這位運氣可真不好,緋袍才穿了一天,還都是新的,就要穿回去了?”五品變六品,就是這麼殘酷。
蘇轍無奈道:“說的也是,不過這小子才十九,有的是機會。”
種建中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看着略顯粗糙的手背,驀然之間發現青春已經悄然從他身體裡溜走,自己恩蔭做官快二十年,如今人到中年,已經四十多歲,卻還要聽從十九歲的娃娃上司,這種扎心的感覺,比被蔡京陷害都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