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孃雖然看着是一個憨笨沒見識的鄉下婦人,卻也有着她一個小民的智慧與狡黠。
她欠缺的是見識、閱歷和格局,但是人和人相處之間那種小心思,又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所以陳力行接近她的真正目的,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但,陳力行也不是一個笨蛋。
雖然他本能地看低了這個貌相顯得憨笨的鄉下女人,但陳二孃的裝傻充愣,卻也只瞞了他片刻。
在陳二孃故意佔他便宜,喊他乾兒子的時候,他就清醒過來了。
陳二孃的掩飾,就反證了一個道理:李夫人有問題,李宅有問題。
不過,國信所近來遭遇的一系列慘烈事件,讓陳力行也大爲緊張。
他可不敢單槍匹馬地闖進李宅去一探究竟。
所以他馬上離開,找到了自己這一班直的人,把於孔目和毛少煩、大楚帶了來。
四人衝到李宅門口,就見鐵將軍把門,已然人去室空。
這一來,反而更加證明這戶人家確實有問題了。
于吉光馬上命令大楚翻牆進去,一探究竟。
四人之中,還得說屬大楚最虎。他二話不說就翻過了牆頭,前後轉了一圈,最後撞開一扇窗子衝了進去。
不一會兒,他又爬出了牆頭,興奮地叫道:“於孔目,裡邊沒有人。”
于吉光罵道:“沒有人你跟撿了個金元寶似的傻笑什麼?”
大楚騎在牆頭,興奮地道:“但是我嗅到了藥味兒啊!屋裡收拾的很乾淨,但是藥味兒卻還沒有散去,我聞過了,是金瘡藥的味道。”
于吉光一聽,頓時兩眼放光。
國信所現在空出來這麼多的位置,誰能立下大功,必然佔據高位啊。
可是,這片刻功夫,他們逃去哪裡了?
這時旁邊一戶人家的閣樓上,有人指點着這裡叫喊起來:“你們是什麼人,爲何翻牆越入民宅!”
于吉光扭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個老頭兒,手中拿着一個小花鏟,正在樓上侍弄花草。
于吉光便摸出腰牌向他遙遙一亮:“我們是國信所的探子,奉命查辦案子至此。老人家,可知此間主人去了何處?”
住在仁美坊的人非富即貴,那老頭兒倒不怕他,不過,既然是公門中人詢問,那老頭兒的戒心也就去了。
他向巷口指了指,道:“方纔老夫看見那宅院裡一位大娘子乘車,往那邊去了,走了約摸有一盞茶的功夫了。”
陳力行揚聲道:“老人家,那車什麼模樣,幾人在車上?”
老頭答道:“老夫只看見一位娘子乘車,戴了淺露。趕車的是個壯漢,還有一個胖大的婆娘坐在車把式旁邊。車是一輛獨牛廂車。”
宋時的交通工具很多,像臨安城,城際交通工具包括人力的肩輿腰輿轎子,還有出租騎乘的騾馬驢子,此外就是牲畜拉的車。
那時候甚至有跑長途的客運、貨運車行。
拉貨的車一般是太平車,人乘坐的客車則爲廂車。
三牛廂車是一羣客人乘坐的“大客車”,這種跑長途的“大客車”上下兩層,上層是臥鋪。
獨牛廂車就是“小客車”了,專供老爺夫人們坐的,因爲貴,但也平穩舒適。
于吉光拱手道謝一聲,領着三名手下就衝向巷口。
已經知道車上坐的什麼人物,也知道是什麼樣的車了,那就好找了。
牛車才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定然走不出太遠。
而且仁美坊前邊這條街,往西就出城了,如果對方沒有離開臨安,只能是向東。
犢車裡,轎簾兒一放下來,李師師就趕緊搬開了兩個包裹。
包裹是用來充樣子遮擋用的,所以裡邊放的東西看着鼓鼓囊囊,實則並不沉重結實。
楊沅就躲在後面,車廂一角,有些萎頓地靠倚在那裡。
李師師不敢高聲,湊近了低聲道:“二郎無恙吧?”
一抹幽香撲鼻而來,精緻的面容就在眼前,這麼近的距離,但有一點瑕疵,楊沅都能看得見。
但,李夫人臉上明明未敷脂粉,卻水嫩光滑、吹彈得破,彷彿剛剝殼的水煮蛋,找不出半點瑕疵。
楊沅甚至覺得,她的氣色容光,似乎比從前更好了。
楊沅忙點點頭,小聲道:“我沒事,車子只要不太顛簸,就承受得住。”
李師師鬆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湊得太近,忙悄悄拉開了一些距離。
楊沅道:“等我們找到徐大年,叫他用船把我送去西溪深處,夫人就可以回來了,今番真是多虧了夫人,救命之恩,容圖……若楊沅留得命在,必有後報。”
李師師乜了他一眼,道:“你膽子夠大的,金國使節敢殺,朝廷官員也敢殺。”
楊沅一臉的苦色,先前他是以爲自己要死了,纔對李夫人實言以告。
可現在,很可能死不了了,可是已經說出去的話,又怎麼可能收回來?
這樣的大秘密,卻告訴人家知道了,實在是……
不過,這李夫人是怎麼回事兒?尋常女子聽說了自己這些舉動,怕不是早就嚇得花容失色了,她怎麼這麼平靜?
李師師看出楊沅的糾結,忽地嫣然一笑:“你不用怕,我喜歡!”
“嗯?”楊沅詫異地看向李夫人。
她喜歡殺人放火的事情?
我這事情一旦敗露,可就是朝廷欽犯了,你收留了我,也要受株連的,你喜歡?
李師師忽然臉兒一紅,氣惱地低嗔道:“伱胡思亂想甚麼,人家說的是喜歡你做的這些大逆不道之事!”
楊沅有些委屈,我胡思亂想什麼了?我本來也沒覺得你是喜歡了我呀。
不過,他很理智地沒有爭辯,反正也是越辯越黑的事兒。
楊沅忙道:“夫人是說,你喜歡在下做的這些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道,事機一旦敗露,在下就是朝廷欽犯,夫人你也要受到在下株連?”
李師師不屑地道:“不就是殺了幾個金人,殺了一些通敵賣國的奸賊麼?多大點事兒。想當年,本姑娘可是連當朝太尉樑師成,還有大宋宰相、僞楚皇帝張邦昌都敢刺殺的。比你今日之舉又如何?”
“什麼?”楊沅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牛叉了,牛叉的一塌糊塗!
放眼天下間,敢向一個朝廷強力機構舉刀的,能有幾人?
他也算是慷慨一義士了吧。
結果這位李夫人說什麼?她刺殺過誰?
楊沅驚道:“夫人……究系何人,當年真的做過如此壯舉?”
李師師一聽,難得地失去了雍容端莊之態,也瞪大了眼睛,訝然道:“什麼?這兩件大事,你竟然沒聽說過?”
楊沅小心翼翼地道:“我……該聽說過嗎?”
李師師氣不過了,她那心高氣傲的性子!
就算梁紅玉,她都覺得只是比自己命好,不就是幫着將軍丈夫擂鼓助威以定軍心麼,我李師師雖然兩次行刺均未成功,可做下的事兒難道不比你壯烈?
這時楊沅竟然聽說了這兩件事還不知道她是誰。
李師師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兒道:“清漪居士飛將軍,你聽說過嗎?”
楊沅赧然搖了搖頭。
李師師真生氣了:“我李師師的名氣就這般小嗎?”
楊沅大驚失色:“‘遍看穎川花,不似師師好’的東京汴梁上廳行首,李師師?就是夫人你?”
李師師一雙秋水明眸狠狠地瞪着楊沅,貝齒咬了又咬,忽然“嗤”地一聲,不甘地扭過了頭去:“男人,呵……”
不管她做了多少驚天動地愧煞鬚眉的大事,到頭來,男人能記住她的,依舊只是她的美色排名。
楊沅還真不知道李師師竟然做過這樣的驚世之舉,方纔被李師師一雙水潤霧溼的明眸睇着,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眉眼盈盈處,看得他怦然心動。
這時李師師扭過頭兒去,楊沅才呼出一口氣,不禁暗道一聲慚愧。
關於李師師,他真的只知道她的美貌名聲。
這可不怪他,他看過的所有關於李師師的故事,全是各種後世文人編造的關於緋聞豔遇的小作文,
根本就沒人有興趣講她做過的這些轟轟烈烈的大事呀……
大概……因爲沒有閱讀市場吧?咳咳……
楊沅乾咳兩聲,道:“是在下孤陋寡聞了,沒想到夫人你竟是……竟是名聞遐邇的師師姑娘,失敬,失敬了……”
李師師哼了一聲,扭過臉兒來,正要說話,楊沅卻突然色變,向李師師急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然後,他悄悄掀開一角側廂的轎簾兒,露出半邊臉去,警覺地看向車外。
因爲,牛車突然停下了。
李師師見狀,也是心中一緊,便向車前問道:“爲何停下了?”
車伕回首向車中道:“夫人請稍候,有貴人路過,小人得讓道先行。”
李師師聽了,這才鬆了口氣。
楊沅扯開小半邊轎簾,警惕地掃視車外動靜,就見一支車隊,正從自己車旁經過。
他們的車都要在路口右拐,只不過人家的車隊一到,他們的車伕就勒住了繮繩,給人家讓道。
楊沅也聽見了車伕的話,正要放下車簾,卻不想旁邊經過的那輛車如他一樣,也掀開了一角窗簾,探出一張臉來,賊眼兮兮地四處亂瞄。
兩下里眼神兒一碰,楊沅就看見一張滿是脣印的大花臉,頓時一呆。
那張大花臉也看見了楊沅,便“鵝鵝鵝”地笑了起來:“啊哈,是二郎啊,真是好巧,鵝鵝鵝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