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的那名典禮郎能到御前做導引官,那也是考察過他的三族,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出身。
誰能想到,他竟會弒君呢?
此時,站在前面準備向皇帝稱賀的百官因爲角度問題,而且也不好就這麼一直正視天子,所以還沒有發現異狀。
但趙瑗身邊的四名保龍殿太監雖也大感驚訝,卻已動了。
兩名最近的太監齊齊出手,袖卷如龍,擊向那個典禮郎手中的雙帽翅。
宋朝官員的帽翅一般採用兩種材質之一製成,鐵或竹,外邊再裹以烏紗。
材質用的最多的是鐵,否則那帽翅一旦不慎折斷,尤其是在重要場合上,那是很失儀的事情。
而且,官帽的帽翅折斷,也太不吉利了,沒有哪個官員願意出現這樣一幕。
而這鐵帽翅,此刻就像那典禮郎手中的兩枚峨眉刺,狠厲地刺向趙瑗。
大袖如龍,漫卷而至。
木恩的鐵袖功,就是得到保龍殿上一代殿主,也就是小駱的師傅指點才練成的一門絕技。
此刻由保龍殿兩個太監使來,威力竟似比木恩還要高明幾分。
那鐵帽翅撞上兩團雲袖,竟然彎折了。
隨後,兩隻大袖就在典禮郎的胸口炸開。
暗含的內勁兒直透內腑,典禮郎“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染紅了那團雲朵般炸開的大袖。
隨後,袖底藏着的兩隻手,軟綿綿地拍在了他的胸腹之間。
那典禮郎的一百多斤的身子,“呼”地一聲,就從典禮臺上飛了下去,砸進正在站列隊的文武官員中間,砸倒了幾個官員,現場頓時大亂。
四個太監刷地一下,將趙瑗團團護在中間。
另一個典禮郎嚇得抖若篩糠,雙膝一軟,就跪在了階上。
“陛下饒命,臣……臣臣什麼都沒做啊。”
小駱負責的是整個觀禮臺的安全,但是有了楊沅示警後,他不僅把官家身邊的警衛力量加強了一倍,自己也就在左近逡巡。
此時他身影一晃,就已出現在皇帝身前,臉色森冷,厲聲道:“下去!”
那典禮郎連滾帶爬地逃下了高臺。
趙瑗雖驚不亂,奮力撥開兩個太監,向下看了一眼。
城頭百官一片驚亂,好在他們站到這高臺前,恰好擋住了城下視線。
而且城下也正大亂,刀光劍影,正在……殺俘?
趙瑗心中稍寬,沉聲吩咐道:“護朕下去。”
小駱立知其意,向前打個手勢,然後雙手扎撒着,親自護在前面。
四名太監後邊夾着趙瑗,一步步走下臺階。
隨着小駱一個手勢,城頭守軍立即把遍插城頭的龍旗集中到觀禮臺正前方。
一面面旗幟插下,被風一吹,旗面漫展,將城頭遮了個嚴嚴實實。
城下便是有在樓閣牆頭、樹上觀禮的百姓也完全看不清城頭情形了。
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如果有神箭手在遠處埋伏,這時也會失去目標。
所以這遍插大旗,倒不單純只是爲了遮掩城頭的亂象。
如此驚變,令城頭百官也大感震撼。
沈該、魏良臣兩位老宰相雖驚不亂,二人立即往階前一站,沈該厲聲道:“城頭所有人等,不得慌亂驚呼,不得四下走動,原地待命!”
湯思退、陳俊卿等參政大員也刷地一下,在他們身前又佈下一道人牆,厲聲把首相沈該的話重複了一遍。
兵部和樞密院的官員畢竟是武職官,面對這樣的一幕格外鎮定一些,立即左右一站,維持秩序。
兵部郎中雷應星大聲道:“衆大臣切勿慌亂,原地待命,快請陛下還宮!”
小駱頭前護着,目光冷冷掃視,身後四名保龍殿太監護着官家趙瑗,一步步下了臺階。
在只剩最後兩階時,趙瑗站定,經過片刻的慌亂,他此時已經穩定了心態,朗聲吩咐道:“此處由首相負責,騷亂須儘快平息。朕去城樓稍歇。”
“萬萬不可,陛下快請回宮。”
沈該一聽,急忙轉身勸說趙瑗離開。
趙瑗平靜地道:“今日閱兵耀武,乃國家大事。朕若就此離開,這便是國之醜事。卿勿多言,速速平定騷亂。今日,朕必須重新站在城頭!”
沈該無奈,退後一步,躬身道:“老臣遵命!”
趙瑗一舉步,以小駱爲首的五太監猶如他肢體的一部分,同時有所感應,同時舉步向前,沒有給他造成絲毫阻礙。
小駱頭前開路,示意官兵、大臣們讓開一條道路,準備護送皇帝進入城門樓。
“哎呀!”
小駱身形剛過去,湯思退忽然被人擠撞了一下似的,他正俯身向官家行禮,一時站立不穩,一頭撞向沈該。
老首相偌大的年紀,他才三十多歲,吃他一撞,老首相如何站得住,向前一栽,就摔向官家趙瑗。
趙瑗被四名太監緊緊護住,沈該一頭正扎向左側兩名太監中間。
兩個護龍殿太監眼見首相一個踉蹌,摔向他們中間,急忙伸手去扶。
老首相年紀大了,他們若不管,這一個頭磕下去,要是正好磕在官家腳下的臺沿上,只怕要性命不保。
就是這個機會!
正站在“第二道防線”上的兵部郎中雷應星驀然旋身,雙目赤紅,拳鋒上緊握着他的銀魚符,以做了手腳,已然變得鋒利的魚符尾部爲刃,狠狠一拳,打向兩名太監露出的剎那空隙。
被迫追隨湯思退幹了這樁掉腦袋生意的許多官員,是捨不得他們的地位和權力。
失去這一切,於他們而言,比死都難受。
但是如雷應星之流,則不僅僅是爲了富貴榮華豁出性命賭一把,而是因爲他的把柄太嚴重。
雷應星,起於西軍,他幹過“殺良冒功”的事。
殺良冒功,自古就有,明清最盛,但其他朝代也不是沒有。
從秦朝開始,就對殺良冒功現象開始嚴查嚴懲,但仍是屢禁不止。
這種現象多發生於地方官府勢力薄弱,地廣人稀的邊疆地帶。因爲這種地方一旦出了事,很難查的清楚。
朝廷派往西北的“走馬承受”,就負有核查軍功軍紀的責任。
“走馬承受”類似監軍,只是監軍是臨戰派出,戰罷還朝,而“走馬承受”則常駐軍中,不因一戰而設。
雷應星身爲軍中將領時,曾經有過“陣斬敵酋一千三百二十八級”的輝煌戰績。
結果“走馬承受”查勘得知,實獲敵軍首級只有一百二十六級,其餘一千二百零二級皆系斬殺的敵佔區和自己邊區的百姓。
因爲裡邊的老弱婦孺太多,這事才露了馬腳。
而收了他的錢,最終替他遮掩下此事,並因此功,使他得以入朝做官的那位“走馬承受”,就是如今的兵部侍郎張舒放。
“噗!”
雷應星夾着利器的一拳,狠狠打在了趙瑗的肋下,肋骨頓時都折了幾根。
變生肘腋,幾乎驚呆了所有人。
小駱在他墊步出拳的剎那就已心生感應,身形鬼魅般一轉,卻還是遲了一剎,被他一拳打中官家的左肋。
雷應星掌心緊扣銀魚符,勢若瘋虎,一拳擊中,正要再出一拳,小駱的一隻手已經到了。
爲了避開沈該、湯思退等大臣,小駱一隻手以極刁鑽的一個角度探過來,小指尾掃在了雷應星的左眼角。
雷應星一顆眼珠“啪”地一聲炸裂開來,整個人慘呼一聲,便斜着摔了出去,彷彿額頭捱了狠狠一槌。
“走!”
小駱厲喝一聲,四名保龍殿太監也顧不得什麼體統了,一把挾起脣邊沁血的官家,一陣風兒似的就捲進了城門樓。
……
宮門下,李顯忠舉刀導引,領着三名俘虜代表走向宮門。
其後,水芙突然飛躍而來,一刀凌空斬下。
若非楊沅已經先向李顯忠點明瞭“他”的身份,猝不及防之下,水芙這一刀,李顯忠還真未必避得過去。
但是此刻,當水芙躍到空中,奮起全力,雙手握刀,凌空劈下的時候,李顯忠突然一個大旋身,“呼”地一下就到了她的近前。
李顯忠還不到五十歲,這位“萬人敵”常年領兵,武藝從不曾擱下。
水芙躍身空中,志在必殺的一刀失去了對手,但她自己卻已騰挪無力了。
李顯忠倒握儀刀,狠狠一拳,就打在了水芙胸腹之間。
這一拳力道之猛,速度之快,水芙脊背一躬,但整個身子竟未被擊飛出去,全部力道都被她的身體硬生生承受了。
李顯忠收拳,儀刀還鞘。
水芙“砰”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金諜?”
李顯忠足尖一挑,就把俯伏在地的水芙挑翻了身子,足尖踏上了她的胸膛。
水芙目中含恨,吐着鮮血,喘息地道:“我……是替父報仇!我父親……是西夏鐵林軍,第十組,沒羅埋佈,拔跋嵬勝!”
“哦!”
李顯忠有些疑惑:“不記得。我殺的?”
水芙破防了,那是她敬愛的父親,是她心目中英武無雙的父親啊!
這個混賬的宋將是怎麼可以如此隨意地說出“不記得”三個字的?
“我殺了你!”
水芙尖叫,抓起她的刀,便欲縱身向李顯忠刺去。
李顯忠屈着的腿猛然繃直了。
水芙剛剛躍離地面的身子被重重地踩下去,軍靴透力,直接踏碎了她的胸骨,骨刺扎入心臟。
水芙一雙美麗的眸子瞪得老大,懷着無限的恨意,眸中的神采迅速流逝。
但她最後看到的,卻只是一個背影。
李顯忠不記得她的父親了,也沒把她當一回事兒。
他一腳踩碎了水芙的胸骨,便大步走向混亂的殺俘現場。
他是獻俘禮的主持官,獻俘變成了殺俘,那他也得主持其事啊。
李將軍是很看重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