鄖素濟說:“派飯制度你們實行沒有?派飯吧。⊙,記得,要派去村民家,不在幹部家吃。對了,你們這裡都是山東人吧,就按照山東人習慣做,不用特意做米飯。”
村長答應了,放心不下別人,便自己去安排,首長的一個兵緊緊跟在他後面:這是爲了保證首長食物安全。
在鄖素濟等着接見各甲組頭的時候。村長挨家挨戶佈置開了:
“趙新甲家的,今天派飯,你家殺雞,快。”
“什麼?做好送哪?你這婆娘,送第一家。”
“劉川家的,今天派飯,你家燒魚,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江水裡打漁了,你家三小子剛纔光屁股拎着魚簍過去呢。拿活得好魚,要不給仔細你的皮。做好送第一家。”
“菜皮,去你阿叔那,把他們幾戶的瓷器都攏起來,送第一家,公務接待。”
然後他給跟着他的大兵解釋:第一家,是這個村定點派飯的一戶人家。別人家的不放心。
誰知道這個兵說:“首長安全第一,不能隨便送吃的,也不用這裡的餐具。必須在一家做。”
“乖乖,這哪來得及。”
“照做便是,我看前面那一家,門前掛着一些魚乾的,就那家。我才時看過了,收拾的乾淨。至於食材也不能隨便用,做簡單一點。我要全程監督。”
村長一看他指的那家人:“壞啦。”
那個兵已經自顧自的走進去了。村長只好跟進去:“孔孝德,今天你家派飯。”說着狠狠的瞪了戶主一眼。
這家的戶主也是個山東人,家裡就他和婆姨兩個。孔家沒有行過這種制度。一來不懂這種管飯只是替做一做,吃完了要領錢的。還以爲跟派差派款一樣;二來也不知道家常飯就行了,還以爲衙門來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這樣想。就把事情弄大了,見到那個大兵進屋之後四下張望不說,又開了糧櫃米缸仔細檢查,更是慌亂。
這家人家因爲勞力少,糧食打得也不多,也吃不慣糙米飯,所以平日的伙食就是雜糧煎餅配上點蔥醬,若是要換個花樣就是雜糧窩頭了,戶主想了想這兩東西都拿不出手。做烙餅倒是好飯食,可是他又沒有白麪,只好去鄰居家借了點一瓢全麥面來,叫老婆和麪。又從自家雞窩裡摸出幾個蛋,看了看家裡一滴油也沒有,只好再去鄰居家借些芝麻油來。
鄖素濟帶着警衛到孔家去吃飯,見堂屋方桌上擺着整整齊齊一簸箕烙餅,一個粗釉瓦罐裡盛着糙米粥。居中一盤子蝦米炒雞蛋。周圍擺了四個碟子:芥菜絲、拌黃瓜,醃韭花和腐乳。
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當客人待。麪粉在臨高可是個稀罕物。大約是村長派飯的時候特意關照的。他洗過手坐下,戶主孔孝德斟舀了一碗渾酒,必恭必敬雙手捧給鄖素濟道:
“請首長用飯。到咱這窮人家吃不上什麼好的,喝口甘蔗酒吧!”
他越客氣。鄖素濟越覺着不舒服,一邊接一邊道:“我自己舀!唉,老鄉啊!咱們吃一鍋飯就對了。爲什麼還要另做飯?”
“不瞞首長您說,原本就沒預備飯食。收了稻子要歇冬了。晌午原是不吃飯的。”孔孝德說。
孔家老婆接着道:“首長!啥也沒有,只是幾碟子涼菜!連個葷菜都沒有!要是在老家。這飯連過年都弄不出!前年來了海南島,才能張羅這些!”
鄖素濟點點頭,覺得這家人很是知書達理,坐下來,和四個警衛員慢慢吃喝。孔家人站在邊上伺候。鄖素濟看不過去,一定要他們坐下,夫妻兩拗不過,這才拖了竹凳子在旁側坐下。
鄖素濟一邊吃,一邊問道:“你們一天還吃兩頓飯?”
“可不是還吃兩頓,農忙的時候吃三頓,費力,不多吃頂不住。”孔孝德拿出旱菸,又收了起來。
“不礙事,您只管抽就是,我也喜歡抽幾口咧。”
孔孝德填上菸葉,彎了彎腰:“您老多擔待。”拿起根火柴在鞋底擦了下,把煙鍋給點着了。
鄖素濟見他神情沒那麼緊張了,問:“村裡大夥都吃兩頓飯?”
孔孝德道:“還不都吃兩頓!”
鄖素濟說:“看來日子過得也一般吶。”
孔孝德不知道他話裡什麼意思,先抽了一口煙,才緩緩道:“如今農忙能吃三頓,有稀有乾的,還有白米吃。過去真真是做夢也不敢想!老家這幾年連正經糧食都吃不上了。鬧春荒的時候連小糧戶都得啃窩窩頭。”說到往事,他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表情。
鄖素濟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竈頭邊,揭開個斗笠,果然下面是煎餅屯子。他雖不是山東人,可是對山東百姓的習俗很熟悉:他們大多是一次性攤好許多煎餅,放在煎餅屯子裡慢慢吃。
煎餅屯有八成滿,看樣子存糧充裕。
孔孝德慌了神,趕緊起身:“首長,首長……”
鄖素濟不管不顧的,拿起一張煎餅回到桌邊,折下一塊,夾了些薺菜絲,大口的吃了起來。
煎餅酸溜溜的,粗礪的口感說明裡面紅薯粉的比率相當高。他咀嚼了半天才吞嚥下去,又喝了口粥。
“這是莊戶人吃得粗食,”孔孝德趕緊道,“別咯了您老的牙!要不夠,再去烙餅就是了。”
“不礙事,你們吃得,我就吃不得?”鄖素濟笑着說,“正好換個口味,嚐個新鮮。”
孔孝德不知道首長什麼來路,這雜糧煎餅有什麼好吃的?他想起村長瞪他,也不敢多話,只一個勁的賠笑。
正說着話,屋門口來了個小女孩子,只有五六歲的模樣,扎着兩個辮子,穿着粗布小褂子,看着他們吃烙餅,一隻手指伸到嘴裡,口水滴滴答答,一臉饞相。
鄖素濟看着有意思,招呼她:“進來啊。”
招呼了幾次,女孩子不敢進來,孔孝德說:“黑妮,你進來,首長叫你呢。”
黑妮大約和孔家挺熟,聽了他的話便進來了。鄖素濟見她雖然黑點,長得卻周正,胖乎乎的很是可愛,不由想起了自家的女兒,便從桌上拿張烙餅給他,說:“黑妮,吃吧。”
女孩子還不敢接,孔孝德又說:“首長給你的,你就拿了吃唄。”
他這麼說了,黑妮才接了,站在桌邊睜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煞是可愛。鄖素濟一邊逗她一邊問:“這是你家的孩子?”
孔孝德嘆了口氣:“我哪有這個福份,這是鄰居老楊家的閨女――上船的時候光屁股,瘦得和骷髏一樣,就差一口氣了。可總算還有一口氣!”說着又啪嗒啪嗒的抽着煙,鄖素濟見他眼眶裡已經有了淚光。知道惹起了他的傷心事。
正說話間,老楊來找孔孝德,一進門碰上鄖素濟和自家女兒,見大領導吃的香,黑妮也跟着吃,吃了一驚,先給鄖素濟鞠了一躬,又罵黑妮道:“你個挺屍的!怎麼跑這裡來找野食吃了!”說着就揚手就要打。
鄖素濟忙攔着:“你做甚麼,小孩子饞嘴,吃幾口算得了啥。”說着又對黑妮說,“吃,不怕。我這裡還有。”
這老楊就向孔家當家的道:“老孔!人家別人的谷都打了氨水,我兒子又給拉出勞役去了,後晌請你給俺打氨水吧?”
孔孝德道:“午後我也要施氨水!”
老楊道:“那我也能幫忙。搞完你的來,遲一點去搞我的也可以!”
鄖素濟問道:“老楊你兒子出什麼勞役?”
老楊道:“組織上水庫工地去修渠嘞。每家最少得去一個壯勞力,我就一個兒子,他去了,就我一個人做農活了。”
鄖素濟道:“你就一個兒子也派勞役?”
老楊道:“管你一個兒子還是幾個兒子嘞,叫你去你就去,不然就說你是‘反生產’、‘拖後腿’。給民兵綁去了挖沙子俺可吃不消。反正這把老骨頭還折騰得起,再找街坊鄰居幫個忙也就對付了,如今日子太平有口飯吃,就算不錯嘞。
孔孝德覺得有點不妥,對着老楊使眼色。偏生老楊是個好說話的人,說到興頭上止不住,“別說沒有壯勞力,就是家裡只有女人,也一樣叫你上工地去。去歲冬天杜首長非要鬧個什麼千女堤,要各村派女人上工地,說是啥‘婦女能頂半邊天’。專門叫女人去修堤,開天闢地都沒聽說過。南蠻子的女人好說――她們打小不纏足,好大一雙天足。俺們的女人放了腳也是個半殘,能下田就不錯了,還要去挑重擔!她們去了不打緊,村裡家家戶戶都斷了煙火,一家老小沒吃喝!工地上活又重,沒幾天下來,有傷筋動骨的,有累得吐血的。好麼,回來還得人伺候!――也不知道這杜首長是怎麼想得。”
鄖素濟沒了笑容,這“千女堤”是杜雯親自抓得一個水利項目。執委會當時因爲覺得象徵意義很大,基建上也確實需要人力,就批准了。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