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烏克蘭的噩夢仍在繼續。爲了充飢,人們吃光了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甚至連死貓死狗的骨頭都不肯放過。有的地方人們挖山裡的野草吃,不少人因誤食毒草中毒而死。很快野草也被吃光了,有些饑民就鋌而走險,搶劫國家的糧庫。但很多人還沒將搶來的食物帶回家,就餓死在半路上。
米凱爾也加入了搶糧的隊伍,夥同一幫走投無路的飢餓市民,裡應外合闖進了當地的糧庫,用隨身攜帶的各種工具或砸、或撬開門鎖,一擁而上衝了進去,瘋狂地搶奪裡面的穀物。米凱爾沒提前做準備,所以不像其他人那樣拿了口袋,只能拖下外面的褲子,將兩隻褲腳紮緊,然後從褲腰往裡面裝穀物,結果裝了一半就發現已經扛不動了,只能抱着搶來的糧食匆匆離開。他跌跌撞撞地跑在一片凌亂的街道上,既擔心被人發現,又害怕有路人會衝上來搶奪自己手中的食物,所以一路心驚膽戰。可一回到家裡,各種擔驚受怕頓時變成了近乎瘋癲的狂喜。
他一頭衝進家門,進門就興奮地喊:“阿納塔,親愛的,快來看,我們有吃的了!”喊了之後卻發現屋中空無一人,他抱着糧食衝進廚房,又走進臥室,卻發現整個家裡都找不到妻子的身影,甚至連孩子也不見了。正焦急之時,米凱爾突然發現客廳的桌子上放着幾張紙,是馬提亞斯寄來的小說稿,紙張上面還放着屬於妻子的家門鑰匙,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我走了,或許你早就希望我離開。”
米凱爾頹坐在桌子旁邊的沙發裡,任憑手中的食物像只沙袋一樣掉在地板上。他悵然若失,心中有說不出的痛惜與懊悔。正傷心難過的時候,突然發現佩德爾維茨先生葬禮那天自己穿過的那件黑色外衣就被放在沙發上。正在奇怪自己平日不穿的衣服怎麼會被隨手放在這裡,下意識地伸手一摸衣服口袋,頓時心覺不妙——原本應該在衣服口袋裡的那支手槍竟然不見了!他以爲自己記錯了口袋,趕緊又摸了另一隻,結果同樣空空如也。
一股不好的念頭突然猛擊他的心口,狂跳的心臟猛烈撞擊着他的胸腔。他轉身迅速拿起桌子上的那像紙條,睜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當即站起身來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家門。
他在大街上焦急地尋找着自己的妻子,見人就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女人抱着孩子離開。街上行人稀少,但總算有人提供線索,說見過一名女子抱着個像籃筐一樣的東西朝河邊的方向走去。米凱爾心急火燎地跑到河邊,沿着河岸瘋狂尋找,終於在Strilka公園附近的河邊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只見她正蹲跪在潮溼的河岸上,俯身將一隻井口大小的籃子放入淺灘的河水中。
“阿納塔!”米凱爾一邊大喊一邊快速往河邊跑,他已經想到了籃子裡面是什麼。
河邊的阿納斯塔西婭聽到他的呼喊聲,回頭看了一眼,隨即用力將水中的籃子推向河裡,自己也踏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不要這樣,快把孩子從水裡撈起來!”米凱爾大驚失色,拼了命地跑向河邊,想要衝進河裡抓住即將漂走的籃子。然而還未等他跑到河岸上,站在水裡的阿納斯塔西婭就轉過身來面對着他,憔悴的臉上帶着疲憊的微笑,擡起一隻手舉到頭邊。米凱爾驚恐地看到她手裡握着的,正是自己衣服口袋裡那隻手槍!奔跑中的他大驚失色,然而還未等他做出任何反應,一聲震耳的槍響便先於他的呼喊聲撕開了凝重的夜色。
“不——”米凱爾絕望地大喊着衝進河裡,用力向前一撲抓住了自己的妻子,卻發現她已經離開人世。他顧不上悲痛欲絕,立即擡眼在河面上尋找漂走的籃子,卻發現轉眼的功夫已經漂到了河中央!他奮力划水向河中央游去,卻因過度的悲傷與慌亂變得體力不支,沒游出幾米就被水流衝得嗆了好幾口,慌亂之中險些抽筋溺水。待他拼命掙扎着再次浮出水面,卻發現寬闊的河道上再也找不到那隻籃子的蹤影。
身在別爾哥羅德的馬提亞斯·韋德科普很快得知了噩耗,既震驚又悔恨。原本以爲阿納斯塔西婭對絕望的發泄只會停留在文字上,絕對沒想到她竟然會像自己寫的那樣選擇決然赴死!
馬提亞斯連夜乘車趕回哈爾科夫,回來後才知道阿納斯塔西婭臨死前所經歷的悲慘處境——家鄉烏克蘭早已陷入水深火熱,饑荒肆虐、餓殍遍野,北頓涅茨出版社在抗議民衆引發的混亂中被付之一炬,她的父親佩德爾維茨先生在火災後不久便與世長辭,出版社因此一蹶不振,他的丈夫爲了支付員工的遣散費傾家蕩產,一家人饑荒中顯然已經走投無路。更令他感到心痛的是,聽說他們還有個女兒,阿納斯塔西婭出事當天孩子也失蹤了,據說被母親放入了北頓涅茨河中,不知道漂到了哪裡。馬提亞斯痛心疾首,得知此事後他便發瘋似地在北頓涅茨河岸邊日夜奔走,見人就問,卻始終沒有人知道孩子的下落。那個身世悲慘的可憐女孩似乎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1932年蘇聯最高法反而宣佈,任何人不得盜竊集體農莊財務,有此類情況的直接判處死刑,直接剝奪了農民最後的財產。第二年春天,災情加重後,蘇聯當局宣佈不得尚自離開烏克蘭,否則以流民論處,而且在烏克蘭災區外圍直接設置警戒。
正值亂世,馬提亞斯被烏克蘭的紛亂慘狀震驚。離開短短兩年功夫,家鄉已由天堂變作地獄,死亡與暴力充斥着每座城市與村鎮,民不聊生、餓殍遍野!遊走在大街小巷,每天都能看到令人恐懼的絕望,如果去了農村,還會看到人吃人的慘烈景象,如同置身地獄看到的畫面。
但他仍未忘記自己要做的事情——尋找米凱爾·埃利諾斯。他要找到他,因爲他想知道這個娶了自己心愛女孩的男人,婚後究竟是如何對待她的,以至於她對生活徹底絕望,最終選擇以如此決絕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馬提亞斯以前工作過的北頓涅茨出版社已經不復存在,他原本想找到之前的同事或者熟人打聽米凱爾的下落,卻發現城裡的人幾乎都逃難去了,整座城市一片蕭條,路邊甚至隨處可見餓死街頭的人,幾乎所有店鋪也都大門緊閉,角落裡不時傳來死亡的氣息,彷彿整座城市都瀰漫着瘟疫。走了不知多久,馬提亞斯終於見到了幾個看上去還有點活力的人,那是一幫負責清理饑民屍體的工作人員,當地官員下令挖坑專門埋葬餓死的人,然而無論坑挖得多深,用會被很快填滿。馬提亞斯向他們打聽是否有人知道米凱爾的下落,那些奉命辦事的人被安排幹這樣的苦差事本就不勝其煩,自然沒人願意搭理他。馬提亞斯見狀乾脆從其中一個人的手裡拿過鐵鍬,挽起袖子幫他們幹活,接着還毫不避諱地徒手去搬路邊那些饑民的屍體,拉着兩隻腳倒退着拖到坑邊,然後翻動屍體將其推下去。而那幫人就拄着鐵鍬在一旁看着他忙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仍然一聲不吭地埋頭幹活。
“我們也在找他,”其中一個人嘴裡叼着煙說,“那個叫米凱爾的,以前好像是個作家,後來估計是落魄了,有人說他傾家蕩產,後來乾脆跟那些餓瘋了的人一塊兒去搶糧食。政府下令任何盜竊集體糧倉的人直接判處死刑,有很多已經被抓起來了,如果你能找到他,趕緊把他交給我們,過些天就要統一槍斃了。”
馬提亞斯不知道該去哪找米凱爾,乾脆問那些人自己能不能跟他們一起工作,因爲——顯然,再這麼盲目找下去,缺衣少食、露宿街頭,恐怕撐不了多久。那幫人面面相覷,不過看在他如此賣力幫忙幹活的份上,暫且答應收他爲編外人員,可以每天給他一點吃的,但前提是他要接着幫忙幹活。
馬提亞斯當然沒有異議。當下別說找人了,留在這個地方吃飯都成問題。
爲了充飢,人們吃光了一切可惜吃的東西,甚至連死貓死狗的骨頭都不肯放過。有的地方人們挖山裡的野草吃,不少人因誤食毒草中毒而死。很快野草也被吃光了,所以有些饑民纔會鋌而走險,搶劫國家的糧庫。到很多人還沒將搶來的食物帶回家,就餓死在半路上。
活下來的多都被通緝,一旦被抓獲都會被判處死刑槍決。
飢餓還帶來了很多疾病,在哈爾科夫,脫水症就非常嚴重。而在其他地區還流行起了斑疹傷寒,甚至還傳到了莫斯科。疾病又使得無數饑民死去,整個烏克蘭,死亡成爲最不新鮮的詞彙。馬提亞斯像個收屍人一樣整天跟着那幫人,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每遇到一具屍體,他總擔心那就是米凱爾。他不希望他就這麼死去,如果可以的話,馬提亞斯希望自己能親手殺了他。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問清那個問題。他一定要知道阿納斯塔西婭究竟爲何而死!那些日子他每天埋頭苦幹,沉默地就像親手埋葬的那些屍體。久未打理的臉上長滿胡茬,反倒掩蓋了他由於勞累而日漸消瘦的面龐。但即便每天筋疲力盡,到了夜晚依舊無法入睡。只要閉上眼睛,阿納斯塔西婭的臉就會浮現在腦際,蒼白、憔悴、憂傷、彷徨……她的眼神總令他輾轉難眠、淚流滿面,淚水流過他不修邊幅的頹然臉頰,亦在心中留下道道無法填平的溝壑。他在黑暗中咀嚼着傷痛,任憑悔恨如潮水般將自己層層掩埋,直至無法呼吸。
轉眼間到了十月份,天氣很快就冷了下來,樹上的葉子幾天內就掉得所剩無幾,本就蕭條的街道更是一片死寂。終於到了槍決盜竊犯的日子,那些哄搶國庫和集體糧倉的人要被帶到天使傳報大教堂前的廣場就地處決。馬提亞斯·韋德科普原本不想參與到這場赤裸裸的殺戮之中,畢竟,他很同情那些饑民百姓,無情的天災與殘暴的統治者將他們推向絕望與死亡,他們最後的抗爭卻被視爲罪不可赦。所以那天,馬提亞斯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主動請纓,而是本能地避到一邊,看着那些耀武揚威的所謂執法者們推搡着即將被行刑的人,動作與神情中不帶一絲憐憫,亦無絲毫同情。馬提亞斯遠遠地站在那裡看着,似乎能感覺到自己神情的木然。他沒能挽救自己最心愛的人,也同樣無法挽救眼前這些無辜的可憐之人。難道命運的本性就是殘酷無情?難道荼毒蒼生纔是神的天性?
即將被行刑的犯人被反綁手臂,一字排開站在空地上,他們對面幾米開外的位置,已經有一排手持長槍的人站在那裡。馬提亞斯不想再看下去,他轉過身,想在槍聲響起前轉身離開。結果就在轉身前的那一剎那,看到的一幕卻令他再也無法邁動腳步——他看到米凱爾·埃利諾斯被反綁住手臂,和其他犯人一起被推搡着走上刑場。那些受盡了苦難卻終將被剝奪生命的人在進行着最後的掙扎,痛訴着命運的不公。空地上一片混亂,但馬提亞斯的目光仍在混亂中快速鎖定了那個人,那個他一直在尋找的人。他知道以及已經不能離開了,隨即邁步朝刑場上走去。
執刑者的隊列最邊上有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年輕人,握着槍的手一直在發抖,應該是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馬提亞斯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從那個年輕人的手中拿過那支長槍,並站在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這個位置剛好與對面的米凱爾正面相對,馬提亞斯舉起手中的長槍,瞄準了那個他一直在尋找的人。對面的米凱爾此時也看到了馬提亞斯,他突然停止掙扎,睜大眼睛看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馬提亞斯張口問出了那個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究竟是怎樣對待她的?”他並沒有大聲喊出這句話,而是極其剋制且冷靜地用正常的音量提問,混亂之中或許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很多時候,很多活在痛苦中的人或許只是想向自己要一個答案。
米凱爾知道對面那個曾經的朋友、如今的仇敵回到此地,心中必定充滿了憤恨。他看到他開口說了什麼,也猜到了他所言何意。但他不會作答。一個拋棄了一切只顧自己逃避的人不配得到答案。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帶着悲切與些許嘲弄,用沉默作爲最終的迴應。
對面的那排人開槍了。馬提亞斯·韋德科普幾乎是含着憤恨的淚水扣動了手中的扳機。他知道,自己內心的悔恨不會因這響亮的槍聲和倒在血泊中的人們而有所減退,終其一生,他將揹負着沉重的枷鎖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