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提亞斯的這個故事太長了,以至於講完了之後,兩人才發現夜色已深。
米哈伊爾聽得入神,直到對方講完,他仍一動不動地看着那張蒼老的臉,彷彿想在他的皺紋中看到歲月的痕跡。直到馬提亞斯下意識地嘆了口氣,咳了一聲,這個沉浸在故事中的男孩才緩過神來,看了看一直支撐自己腦袋的那隻手,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動作已經很久了。
“太悲慘了,”他嘆了口氣,“這麼說你殺過人?”
“在那些殘酷的年代,每個人的身上都揹負着罪責。”馬提亞斯說,“我這麼說並不是爲了給自己脫罪——相反,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千萬不要低估了人性中的惡魔,因爲很多時候,那纔是我們人類的本質。在生存面前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我知道了,”米哈伊爾說,“這就是你離開烏克蘭來到德國的原因?”
“天色不早了,”馬提亞斯說,“如果你不想讓我告訴校長有人違規在學校裡逗留,就趕緊回去。我已經給你講了一個這麼長的故事,就不要再折磨一個可憐的老頭了,快滾吧。”
米哈伊爾站起來,轉頭看了看他:“或許當你講出這段往事的時候,就已經解開了多年的枷鎖,而我這個傾聽者,就是那把鑰匙。”
馬提亞斯擺擺手,表示自己累了,不想再多說話。
於是米哈伊爾知趣地走出門外,向着茫茫的夜色走去。
回到自己住處的米哈伊爾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馬提亞斯的故事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就彷彿你踏過了他人歲月的河流,即使已經上了岸,腿腳也已經被河水浸溼,彷彿你也經歷了那段歲月。
他點燃一盞油燈,坐在桌邊看着跳動的火苗發呆,直到睏意襲來,他熄滅燈火想要睡覺,卻發現自己輾轉難眠,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馬提亞斯故事裡的那些人,亨裡克·佩德爾維茨先生、米凱爾·埃利諾斯,還有……阿納斯塔西婭。這些人的樣子彷彿存在於他的記憶深處,與自己腦海中的某些面孔重疊。阿納斯塔西婭讓她想到了母親的臉,即使母親的面容在他的記憶中已經逐漸模糊,就像隔着一層被雨水沖刷的玻璃。但關於母親的記憶,卻將永遠印刻在他的內心深處。或許這就是能證明已逝之人曾經存在過的唯一方式。
經過幾天的調整,米哈伊爾繼續寫他自己的故事,那個關於維京人的故事,他正在思索一個圓滿的結局。
阿斯拉諾·特拉維傑和他的亡靈軍隊打敗了東部草原上頻頻侵擾的佩切涅格人,他們的軍隊繼而策馬東征,在頓河流域與那些兇悍的遊牧民族英勇作戰,將他們逐回了西伯利亞大草原,並在邊境地區沿河流修築要塞,作爲駐軍守護在羅斯的東部疆土。
但作爲航海民族的他們,依舊忘不了那些在海上揚帆遠航的日子。他們渴望再次回到大海的懷抱,駕駛着戰船乘風破浪,讓維京人重新成爲戰無不勝的海上霸主!但是很多年過去了,他們如同被遺忘在遙遠而貧瘠的邊疆。
秋去冬來,陪伴他們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廣袤草原,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綠草變成枯黃,一片蕭瑟的荒涼很快又被白雪覆蓋,茫茫雪原,了無生機!已經身爲亡靈的戰士們想到了他們的家鄉,想到了遙遠而寒冷的斯堪的納維亞,想到了那裡殘酷而漫長的冬季。他們的祖先揚帆遠航就是爲了尋找溫暖的宜居之地,他們背井離鄉,沿着人類之祖海姆達爾身上的千年積雪融化而成的河流漂洋過海,只是爲了能找到綠色的土地,在那裡繁衍生息。可是無論走到哪裡,等待他們的只有戰爭。他們如同森林裡的野獸,只有不斷戰爭才能爭取賴以生存的棲息之地。原來人類從來都沒有進化,他們只是直立行走的野生動物。可是——不然怎樣?世界上的其他民族都沒有領略過真正的寒冷!是寒冷給了他們冷酷的血液,給了他們拼搏的勇氣,也給了他們漂泊的命運。
不知又過了多少年,他們終於再次等來了重回海洋的機會——克里米亞戰爭!
這一次,他們奉命攻打克里米亞汗國的重要城市、被稱爲“黑海門戶”的塞瓦斯托波爾(又稱塞瓦堡),如果能一舉拿下這座處於要塞的港口城市,他們就能佔領亞速海,將整個黑海北岸納入自己的疆土!戰爭很快在遼闊的海面上拉開帷幕,阿斯拉諾·特拉維傑再次率領令人聞風喪膽的幽靈船隊,浩浩蕩蕩地行駛在波濤洶涌的海面,帶着他們不死的亡靈,準備開啓一場聲勢浩大的海戰!然而就在他們經過長途跋涉即將抵達克裡木半島沿海的時候,夜色中的海面上不知何時大霧瀰漫,原本晴朗的夜空頃刻間星月全無,被無盡的黑暗籠罩。成羣結隊的戰船在大霧中迷失了方向,如同進入了一個不真實的境界。海面上靜得可怕,寂靜中彷彿又隱藏着不爲人知的危險。
戰士們默不做聲地站在甲板上,徒然地四處張望,海天之間除了厚重的霧氣卻再也看不到任何可以辯識的景象。不知爲何,久經沙場的他們此時心中竟然泛起了陣陣恐懼。他們從不懼怕戰爭,甚至不畏犧牲,但這種茫然的未知似乎觸動了某種原始的恐懼,難以名狀卻極其震懾人心。
“迷霧?”米哈伊爾皺着眉頭看了看自己剛剛寫下的文字,怎麼會突然寫到“迷霧”呢?這似乎並不是自己刻意爲之,而像是……受到什麼驅使一樣。難道是因爲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寫,自己的腦子纔會胡思亂想?米哈伊爾一心想要給自己的故事一個史詩般的結局,卻發現越是刻意爲之就越力不從心。他知道自己又不得不去找馬提亞斯求助了,即使那個喜怒無常的古怪老頭這次不知道又會以怎樣的面孔對待自己。
於是放學後,他有意在教室裡磨蹭了一會兒,裝作正在冥思苦想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難題,直到估摸着老師同學們差不多都該走光了,才收拾書包溜出教室,左顧右盼地朝馬提亞斯的小屋走去。
終於來到他的小屋門口,米哈伊爾本想趁着沒被人發現閃身進去,卻剛好迎頭撞見小屋的主人走出屋門。
“馬提亞斯,我正要找你呢……”米哈伊爾剛要興奮地說些什麼,低頭卻發現對方的手裡提着東西,似乎是要出門,“你要去哪兒?”
“我,要走了……”馬提亞斯似乎有些不自然,大概不想在這個時候遇到人。
“要走了?”米哈伊爾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馬提亞斯扭捏了一會兒,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天我給你講那些以前的事情,才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我其實一直在逃避。我逃避往事,卻始終無法逃脫自己的記憶。其實每個逃犯手上都戴着枷鎖,腳上的鐐銬亦是如影隨形。而唯一獲得可以自由的鑰匙,就是勇敢面對。”
“所以……”米哈伊爾聽得雲裡霧裡,他示意對方有話直說。
“所以我要回去,面對自己犯下的罪惡。”
“回烏克蘭?”
“是的。”
“說走就走嗎?”米哈伊爾看着她問,“就像你當初離開那裡一樣,背起行囊,頭也不回,你以爲這樣,身上的擔子就能輕一些?”
“是心中的擔子,”馬提亞斯說,“壓了我很多年。”
“那我怎麼辦?”米哈伊爾看着他說,“我們還是朋友嗎?你知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
“你要學會告別,我的朋友,”馬提亞斯說,“這是人生中的必修課,雖然你小小的年紀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但將來還會面臨更多。”
“而且都是像這樣突如其來的?”米哈伊爾問。
“這就是生活教會給我們的。”馬提亞斯說,他原本不想再在這個纏住自己不放的大男孩身上磨蹭時間,但看到他無助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心軟了。“或許你們都以爲我一直會是那個性格古怪、默默無聞的守夜人,一個幽靈一樣的糟老頭子,在學校裡埋頭工作,無人問津,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學生,看着他們躊躇滿志地踏出校園大門,走向嶄新的人生。沒有人會記住學校裡那個像影子一樣的守夜人。”
“但我會。”米哈伊爾看着他說,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我會記住那個別人嘴裡古怪的可怕老頭,他有很多故事。我會記住他一個人默默喂鴿子的樣子,我會記住他講過的所有故事!”
馬提亞斯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帶着些許苦澀:“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故事,但不要沉浸其中迷失了自己。”
“或許一時的沉浸就是爲了更好的解脫呢?”米哈伊爾說,“或許當故事終結之時,就是我們走出過去重獲新生的時候。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寫下自己故事的結尾,你可以幫我嗎?”
“好吧,最後一次,”馬提亞斯無奈又憐憫地看着他說,“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麼問題?”
“我寫到結尾的時候,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一團迷霧,”米哈伊爾說,“就像是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被掩蓋了,越想要看清就越迷失其中。”
馬提亞斯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耐心爲他提供最後的幫助:“迷霧籠罩着遼闊的海面,但無法掩蓋戰士們滿腔的熱血。他們吹響衝鋒的號角,在迷霧中勇敢前行!快速行駛的船頭激起高高的浪花,他們在黑色的海浪中砥礪前行,因爲他們彷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陣陣戰鼓的轟鳴,那聲音如同天邊的滾雷,極其遙遠卻極具震撼力,聽得人心潮澎湃!他們知道,期盼已久的戰場就在眼前,他們終於可以再次用英勇捍衛自己的榮耀。然而他們始終沒有在海面上看到敵船,期待已久的海岸亦是毫無蹤影。就在他們茫然無措的時候,遠處的戰鼓聲逐漸消失,轉而變爲一種呼呼的風聲,但又不是海風的聲音,彷彿有什麼事物快速略過海面的上空,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快速穿行。
‘瓦爾基莉……’不知是誰說了一聲,船上的其他戰士聽到頓時興奮異常,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振臂高呼,他們期待那是傳說中的女武神騎馬下凡的聲音。作爲亡靈軍隊,他們雖然不會死去,但沒有生命的軀體在漫長的歲月中亦是受盡了無窮的磨難,飢餓、寒冷、傷痛……世間的種種痛苦對他們而言就是永久的酷刑!他們早就期盼着那些收集陣亡者靈魂的女武神降臨,帶他們脫離苦海,前往瓦爾哈拉宮英靈殿繼續勇敢的征程!他們振臂高呼,期盼着女武神能降臨在他們的桅杆上。他們都是英勇無畏的戰士,必然會被女武神選中,被帶去英靈殿是他們最終的榮耀!
霧氣依舊瀰漫,他們期盼已久的女武神卻仍未降臨,所有人都努力看向霧氣深處,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在接近他們。突然,一個龐然大物衝破霧氣赫然出現在衆人面前,他們看到……”
“他們看到了什麼?”米哈伊爾趕緊問,他不明白爲什麼馬提亞斯說着說着突然停下了,就那麼毫無徵兆地戛然而止,整個人愣在那裡,彷彿記憶突然中斷。
“我……我該走了……”馬提亞斯回過神後卻沒有繼續往下講,而是轉身拿起自己的行李,行色匆匆地想要離開。
“等等,”米哈伊爾頗爲不解,“你還沒告訴我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馬提亞斯搖搖頭,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緊張,嘴脣在發抖,額頭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我不知道,”他說,“突然就想不起來了!”
“怎麼會這樣?”米哈伊爾有些焦急,“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真的要走了,”馬提亞斯說,“還記得我一開始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小男爲了保護心愛的放羊姑娘,勇敢地與野狼搏鬥,他們因此相愛,約定長大後要結婚,結果女孩長大了,男孩卻快速老去。你想想,那是爲什麼?”
米哈伊爾不明白,這個故事跟眼下他想要的維京人海戰結局有什麼關係?馬提亞斯究竟什麼意思?
他搖頭希望對方先別走,但馬提亞斯似乎去意已決。
“有些事情,不要太執着於它們的真相,”他最後對面前的這個男孩說,“因爲真相恐怕是你無法接受的。”
說完這句話,馬提亞斯隨即拿起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米哈伊爾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如同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故事裡海霧中的事物還未顯現,現實中朋友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這一切來得突如其然,只留下米哈伊爾一個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望着馬提亞斯消失的方向,米哈伊爾不由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你要學會告別,我的朋友,這是人生中的必修課,雖然你小小的年紀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但將來還會面臨更多。而且都是像這樣突如其來。
這就是生活教會給我們的。
馬提亞斯走後,米哈伊爾有些悵然若失。他唯一的朋友就這樣離開了,他的故事也沒有寫完,因爲不知道該怎樣結局。結局永遠留在了那片無盡的迷霧中。米哈伊爾感覺自己也陷入了一團茫茫的迷霧,整個人忽然間迷失了方向,不知該何去何從。像所有人一樣按部就班地上學?然後呢?人生究竟該走向何方?何處又是自己的歸宿?他是一個沒有歸宿感的孩子,從出生起便隨着母親流離失所,似乎生下來就在逃亡的路上。離開家鄉、離開祖國、離開母親……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故土,卻如同異國他鄉那般陌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會怎樣。
每天沉浸在這樣的迷茫中,米哈伊爾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入眠。每天夜裡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是一團化不開的濃霧。就算睡着了也是夢境不斷,紛亂的夢中充斥着那些亦真亦幻的記憶,他總會夢見自己的母親,但轉眼間母親又會變成阿納斯塔西婭,甚至變成自己從未見過的、只存在於故事裡的斯維特蘭娜。他自己彷彿在夢中不斷變換身份,一會兒是馬提亞斯,一會兒又成了故事裡的弗蘭茨·卡爾。因爲他和弗蘭茨·卡爾做了一個同樣的夢,夢見璀璨的繁星如同閃爍的寶石般佈滿夜空,夢幻般的星空下,寬闊的第聶伯河如同一條墜落凡間的銀絲帶,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星光,在迷人的夜色中靜靜流淌。一名女子的身影佇立河邊,泛着波光的河水勾勒出她婀娜的剪影,宛如夜色中靜謐的女神。他夢見自己起身走到河邊,行至那名女子身後,輕輕地喚了一聲:“斯維特蘭娜……”
河邊的女子轉過身來,夜色中她的微笑極其純淨,明亮的眼睛如同閃爍的繁星。然而就在轉瞬間,女子身後的河面上突然濃霧瀰漫,霧氣如同黑色的陰影霎那間籠罩了整個水面,眼看就要吞噬站在河邊的女子。
“不!”他在夢中大喊,奔跑着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幻影,自己卻也陷入了黑色的迷霧。身處一片黑暗中他驚恐萬分,迷霧伸出卻彷彿有什麼驚人恐懼的龐然大物正在慢慢浮現。他睜大眼睛想要看清究竟時何物,卻在現實中睜開了雙眼——他從夢中醒來了。米哈伊爾驚魂未定地坐起身子,看着昏暗中狹小侷促的房間,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壓抑。他想要點燃一盞燈,劃燃火柴的時候卻突然意識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昔日的朋友馬提亞斯·韋德科普明明剛剛離開,自己卻已經想不起他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