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爽的午後,雲層遮住了夏日炎熱的陽光,費奧多夫騎馬帶西爾維婭去了一個特別的地方。那裡遠離鄉村、人跡罕至,卻風景如畫——河水碧藍、綠草如織,靜靜的奧斯科爾河如同一面鑲嵌在草原上的鏡子,鏡面上白鳥翩翩,在清澈的河邊自由嬉戲。
西爾維婭被這美麗的生靈深深吸引,它們曼妙的身姿猶如天地間舞動的精靈,在如畫的長河邊飄然若仙。費奧多夫告訴她,這是白鶴。他們是廣袤的東歐平原上最美麗的生靈,也是一種珍稀的候鳥。它們每年從北方的海岸出發,遷移到南部溫暖肥沃的草原。
費奧多夫還告訴她,自己是哥薩克人的後代。這個幾乎已經被歷史遺忘的民族,曾經卻是俄國向西伯利亞擴張的主要依仗。在俄羅斯歷史上,沙皇通過收買哥薩克上層人物而控制哥薩克。他們原本是不堪忍受地主貴族的壓榨和沙皇政府而迫害被迫逃亡、流落他鄉的“自由人”,後來卻成爲沙俄擴張西伯利亞的重要武裝力量。哥薩克人的騎兵英勇善戰,從不懼怕死亡。他們世代居住的草原上自古流傳着一個美麗的傳說——當白鶴展翅高飛的時候,它會承載着一個逝去生命的靈魂,將逝者帶入天堂。
對這一美麗傳說堅信不疑的哥薩克人崇拜英雄、欣賞勇敢,哥薩克人的血液,彷彿能夠燃燒,一點就着。他們大多數人的座右銘是:可以勇敢地戰死,絕不屈辱地活着。
13世紀開始,一些斯拉夫人爲了逃避蒙古帝國中欽察汗國(金帳汗國)的統治而流落到頓河流域和伏爾加河流域,在俄羅斯南部建立了自治的村社。而那裡,也是白鶴的故鄉。遠離皇權的遊牧者在那裡過着安居樂業的自由生活,與自然界各種美麗的生靈和睦共處。他們總能在溫暖的季節在河邊看到那些潔白的身影,草原枯黃的時節會送它們遠去,然後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季節迎接它們回來。
16世紀初,大批哥薩克人遷徙到欽察汗國被推翻之後的俄南地區,那裡草原遼闊、人煙稀少,飛禽走獸隨處可見,各種魚類俯拾即是。再加上沙皇的統治鞭長莫及,便成爲逃亡異鄉人們的安身之所。哥薩克人爲了自由可以犧牲生命。他們崛起在俄羅斯的南方,勢力漸大,這對沙皇俄國是個考驗。沙皇於是就將這些難以馴服的遊牧者加以利用。
沙皇對於哥薩克的承諾是:去吧,到西伯利亞平原吧,那裡有廣闊的天地,打下來的土地,全部歸你們。於是哥薩克開始瘋狂地西進,俄羅斯對西伯利亞的統一,其實就是通過哥薩克完成的。只是,哥薩克並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每打完一個地方,俄國就會派人來接收。給哥薩克人一點錢,讓他們繼續上路,繼續征戰。從十七世紀到二戰期間,俄國所有的戰役都有哥薩克人蔘與,特別是早年間,哥薩克人無與倫比,無人爭鋒。俄國沙皇一邊用哥薩克人瘋狂開拓疆土,一邊用哥薩克人鎮壓新的革命和起義。他們如同歐洲戰場上的雄鷹,作風彪悍,來去如風,是冷兵器時代的“作戰機器”,他們彷彿天生就是爲戰爭而生。
哥薩克人爲沙俄的向外擴張立下了赫赫戰功。而隨着冷兵器漸漸退出歷史舞臺,哥薩克人也逐漸成爲強弩之末。第一次大戰期間,俄國曾組建了十一支總數30萬人的哥薩克軍團,卻並未再次書寫曾經的英勇傳奇。
拾月革命之後,少數的哥薩克人蔘加了布爾什維克政府的紅軍,大多數人則參加了反政府的柏軍。費奧多夫·埃斯特拉的父親曾經就是柏軍種的一員。可是後來紅軍勝利,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哥薩克人開始慢慢受到壓制。蘇聯一方面延續了哥薩克自治的政策,另一方面又開始推行“非哥薩克化”。
蘇聯成立,東烏克蘭加入聯盟。蘇聯一步步加大清理哥薩克人的力度,一旦遇到反抗,就直接從“肉體上進行消滅”。這便引發了哥薩克人的暴動。
費奧多夫·埃斯特拉的父親在那次暴動中英勇犧牲,母親薩拉託納冒着生命危險將襁褓中的費奧多夫帶到邊境地區,在離開家鄉踏上逃亡之路的那天,母親在荒涼的草原上看到一隻展翅飛翔的白鶴,她知道那是孩子父親的靈魂在與他們做最後的告別。
母親沒有將眼淚留在遠離故土的路上,因爲她知道,逝者的靈魂已被帶去了天堂。她繼續背井離鄉,最終在北頓涅茨河畔隱居下來,以一個普通農婦的身份將孩子養大。與此同時,其他走投無路的哥薩克人紛紛背井離鄉,他們一部分人逃進捷克等國家,另一部分潛入了蘇聯民衆中。當然,還有一部分人死在蘇聯人的槍下。
二戰中,又有一些哥薩克人重新踏上了對抗法西斯陣營的戰場,他們在斯大林格勒戰場上建立了重大戰功。但二戰之後,哥薩克人再一次被遺忘,成爲隱遁於草原深處的散居者。他們跟隨着白鶴的步伐,將自己的身影融入廣闊的山林間,繼續與世隔絕的自由生活。
聽到“自由”這個詞,西爾維婭的心中掠過一絲憂傷。因爲這正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眼下的自由只是她被囚禁前的最後時光,從此以後,她將無法再掌握自己人生的方向。
開學的日子如期而至,西爾維婭帶着依依不捨的眷戀離開家鄉、離開草原,前往蘇聯的心臟。在那片遍佈着鋼筋水泥的城市遊學期間,唯一能給她帶來安慰的就是與費奧多夫的書信來往。在書信中,費奧多夫不止一次提到了烏克蘭當下面臨的危機——自然災害導致食物匱乏,整個烏克蘭面臨糧食緊缺,全國性災荒已成定局。烏克蘭向約瑟夫求救,約瑟夫震怒,他正在實行“直接工業化”,在全國推行集體農莊政策,農民必須要將一部分糧食交給集體農莊,再由農莊交給國家。由於當時的蘇聯領導層推行政策時過於激進,使得很多農民的口糧也被充公。
饑荒很快爆發了,人們被餓得骨瘦如柴,村莊裡處處可見飢餓的人步履蹣跚,有的連站都站不起來,趴在地上直到餓死。
徵糧隊也知道烏克蘭沒有多少餘糧,但是他們不敢違背約瑟夫的意願,所以他們相當於在烏克蘭進行了一次大洗劫。農民手中僅有的糧食、家禽等被劫掠一空,在冬天的時候農民靠着樹皮,乾草磨成粉,有人甚至把之前埋在地下的有病的貓狗都挖出來吃了,但是從烏克蘭運往外地的糧食一直沒有停過。
除了搜刮糧食,那些人連牧民手中的牲畜也不放過。費奧多夫的馬幾乎被他們全部帶走,只留下幾匹上了年紀的老馬。但費奧多夫寧可去河裡捕魚充飢也不忍心宰殺與他一同長大的家畜。他的母親薩拉託納幾乎每天都要去草地裡尋找薺菜和水芹,進入秋末之後,他們靠着挖土裡的菊芋才得以生存下來。
看到這些信件的西爾維婭心痛不已,自己的故鄉正在面臨危機,她卻只能遠在千里之外乾着急。蘇聯每天都在鼓吹強大的生產力,卻始終在無視與掩蓋底層勞動人民的疾苦!西爾維婭時刻牽掛着自己的戀人,費奧多夫卻告訴她不用擔心,草原人的生命力是頑強的。
他們用熱切的文字傾訴着對彼此的懷念,並約定了冬季的再次會面。但冬季來臨之時,西爾維婭卻被限制了自由。他的父親以安排她與蘇聯官員的長子見面爲由,禁止她離開莫斯科。爲此,她的父親籌備已久,他特意從哈爾科夫趕來,親自促成了這次見面。西爾維婭當然極力反抗,她心裡惦念着費奧多夫母子的生活,而且對蘇聯的政府官員厭惡至極。嚴厲的父親卻對她下了最後通碟——不去見面,就永遠別想離開莫斯科!萬般無奈之下,西爾維婭只好極不情願地跟着父親去了那名官員的府邸,見到了那個即將成爲她未婚夫的公子。這個據說是莫斯科國立醫科大學高材生的大少爺果然如西爾維婭猜想的一樣,是個養尊處優的年輕人,金色的頭髮被梳理得一絲不苟,稚嫩的臉上盡是傲慢。這種在紅色政權下長大的孩子,滿腦子都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優越性,卻不知道自己信奉與推崇的約瑟夫主義已經被多少人被稱爲“紅色法西斯主義”。
那次見面讓西爾維婭堅定了不能嫁給蘇俄官僚的想法,儘管父親多次以“烏克蘭正在發生暴亂”爲由嚴令禁止她離開莫斯科,但她仍然伺機逃出了父親的監視,連夜搭乘火車趕往哈爾科夫。但她不知道的是,當地警察已經將費奧多夫以“參與暴動”的罪名逮捕入獄,只是因爲他在去鎮上爲母親買藥的時候爲抗議者做掩護,替他們攔住了前來驅趕的警力。西爾維婭冒着大雪趕到他家,房子裡卻只剩下他那骨瘦如柴的母親。
“別去,孩子。”儘管他的母親薩拉託納極力勸阻,西爾維婭仍然徑直跑到馬棚,騎上一匹還算健壯的老馬,在夜色中朝城鎮的方向趕去。雪已經停了,卻依舊寒風刺骨。凜冽的寒風吹散了天上的烏雲,雲層後露出了羣星閃爍的夜空,爲荒涼的草原灑落一層蒼白的光暈。藉着依稀的星光,西爾維婭策馬飛奔在雪後一片蒼茫的草原,全然不顧冬夜的寒冷與潛藏的危險。結果還沒走出那片偏僻的鄉野,枯萎的高草叢中便出現了獵食者的身影——幾隻草原狼從隱蔽的草叢中猛然竄出,奔跑中的馬受到了驚嚇,嘶叫着向草原深處跑去。西爾維婭俯在馬背上看着那幾只魅影般的追捕者,心裡也有些害怕。她用力扯動繮繩想讓馬儘快跑出這片荒無人煙的草原,到附近的鎮子邊尋求幫助,那匹受到驚嚇的老馬卻在狼羣的追趕中慌不擇路徹底迷失了方向。西爾維婭心急如焚,一旦在夜晚的荒原中迷路,且不說是否會被狼羣殺死後曝屍荒野,就算能僥倖逃脫,恐怕也會被凍死在這寒風呼嘯的野外。慌亂之中她沒想到危險竟來得如此之快,當她聽到馬蹄踩在冰面上的聲音時,心中頓覺不妙。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在狼羣的驅趕下,老馬沒命地跑進了寒冷的冰湖中,沉重的馬蹄很快踏破堅硬的冰殼,湖面的冰層瞬間龜裂,在慌亂的馬蹄下散成碎片。身陷冰湖的老馬更加驚慌,它沒命地嘶叫着想要離開,岸上卻有虎視眈眈的狼羣伺機而動。絕望的掙扎之中,馬腿被破裂的冰面劃傷,瞬間失重跌倒,將背上的西爾維婭甩入冰冷的湖水中。西爾維婭奮力想要游到遠離狼羣的岸邊,結果手腳很快被凍僵。冰層下的湖水冰冷刺骨,凍得人幾乎無法呼吸。她拼盡全力想要爬上冰層,原本堅硬的冰殼卻接連裂開,像陽光下的窗花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西爾維婭徹底絕望了,她最後看了一眼湖岸,無法阻止自己的身體向水中沉去。西爾維婭在水中擡頭望向天空,晴朗的夜空清澈如洗,繁星閃爍着白色的芒寒,在遙遠的夜空無聲地閃耀。水面霎那間恢復平靜,西爾維婭透過如鏡般的湖面,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貪婪地仰望星空,看到獵戶座高懸在頭頂的夜空,如同屹立的戰神俯視着大地。就在西爾維婭即將失去意識的片刻,她彷彿看到其中一顆星驟然變亮,如同一顆不斷膨脹的皓白鑽石,散發着耀眼的光芒。西爾維婭睜大眼睛,她看到那光芒彷彿快速墜落,在湖面上方化作一雙白色的羽翼,直直地向自己俯衝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