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的最後一天,學校裡剩下的幾個學生也被家長接走了。校長已經回到漢堡去與家人團聚,學校裡只剩下米哈伊爾和尤西婭兩個人。平安夜,米哈伊爾早早地下了班,順便買了點過節的食物,踏着積雪回到學校,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尤西婭。他挨個找遍了所有的教室和學校裡所有的房間,老舊的學校總共只有幾層,卻到處不見尤西婭的身影。廚房和餐廳裡空空如也。米哈伊爾尋遍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在院子裡的小轉盤上發現了尤西婭。日近黃昏,天邊的夕陽收起最後一絲餘暉的時候,寒冷很快將大地佔據。尤西婭蜷縮着身子坐在清冷的校園裡,就像一隻流浪的動物無處安棲。
“這麼冷你還坐在這兒?”米哈伊爾走到她跟前說,“快進去暖和一下吧,人們都走了,我來陪你過節!”
“不,”尤西婭緩緩地搖頭,目光呆滯地看向前方,“我不想過聖誕節。”
“今天是平安夜,”米哈伊爾笑着說,“你覺得外面比屋子裡更暖和嗎?”
“你進去吧,”尤西婭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擡頭看他,“對我來說哪裡都是一樣冰冷。”
“你怎麼了?”米哈伊爾這才發現她有些不對勁,“是不是生病了?”
“不,”尤西婭黯然地搖搖頭,“或許我就是……太害怕了……”
“你害怕什麼?”米哈伊爾問。
“害怕腦海中最想要忘記、卻怎麼也揮之不去的噩夢!”尤西婭說着,身子已經開始發抖。
“是什麼?”米哈伊爾問,“是什麼噩夢讓你這麼害怕?”
尤西婭只是搖頭,忍不住開始低聲抽泣。
“我對你撒了謊,”她哽咽着說,“我說自己是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其實我有家人,雖然我從小就沒有母親,但我有個父親。我的父親曾經是個珠寶商人,我們住在克拉科夫。
我十歲那年,帝國軍隊開始把克拉科夫部分原住民驅逐到附近城鎮。幾萬原住民被趕出家園,只有不到一半留在克拉科夫。我父親想盡辦法留下,因爲據說那些被驅逐的原住民,被帝國軍隊剝奪了全部財產。
“我們不能走,”他說,“這裡是我們的家,萬一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呢?”誰能想到,他的這一決定直接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驅逐期間,帝國軍隊在克拉科夫南部建造隔離區,一面牆和帶刺的鐵絲柵欄將隔離區封鎖起來。我們這些剩下的原住民被迫遷入隔離區,居住在擁擠不堪和骯髒的環境中,過着非人的生活。在那裡面沒有電也沒有水,疾病和飢餓成了慢性殺手,隔離區裡的人口在迅速減少。
原住民一旦進入那裡,任何與外界的接觸都是被嚴格禁止的。帝國頒佈了一項法令,任何在隔離區以外被抓獲的原住民都將被逮捕。
我和父親被安排在一間棺材房一樣的舊屋裡,狹小簡陋,與老鼠和蜘蛛共處一室。
第二年5月,帝國軍隊開始驅趕隔都內剩餘的原住民,幾百名原住民遭到迫害,幾千人被驅逐到貝烏熱茨,隔離區被縮小一半。
我的父親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有一天他獨自出門去之前藏匿錢和珠寶的地方拿出一些錢財,想要賄賂一個帝國軍官。那個軍人欣然接受了他的財務,然後把他趕了回去。
那年10月,帝國軍隊再次採取行動,把幾千名猶太人驅逐到貝烏熱茨,並立刻清除了幾百人。這次行動後,隔離區被進一步縮小,並被一分爲二:一部分屬於原住民工人,另一部分屬於其他囚徒。
那時的人們都以爲,只要能作爲工人爲帝國賣力,很大程度上就能免於一死。於是我父親繼續用錢財買通軍隊的人,如願得到一份工作。
那年10月,克拉科夫隔離區被清除後,帝國軍人開始在克拉科夫的原住民公墓建立營地。年輕的黨衛軍軍官霍斯特·皮拉齊克監督着大約200名工人,每天離開隔離區去清除墓碑。我的父親就在其中。他這個之前連鐵掀和鐵鎬都沒動過的生意人,每天都要清理和搬動沉重的墓碑,沒多久手上就佈滿了水泡和老繭。但他仍爲還能活着感到慶幸,可他不知道的是,帝國軍人只是在等着他被榨乾。果然,護女心切的父親很快就拿出了剩下的所有財物,求他們給自己的女兒留條生路。帝國軍人知道他已經山窮水盡了,拿到錢財之後,轉手就將他送進了剛剛建成的普拉紹夫營地。
“我不怕散盡所有的珠寶,”這是他最後一次離開家時對我說的話,“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爲了守護最珍貴的珍寶,那珍寶就是你。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次年4月,德國人將一半的原住民工人轉移到普拉紹夫營地,然後清除剩下的隔離區,當場清除了上千名原住民,又把剩下的人驅逐到奧茨威莘。我就在這些最後被帶走的人裡面。這絕對不是一種幸運,在那段恐懼黑暗的歲月裡,比別人活得久一點只是意味着在死之前要遭受更多、更可怕的痛苦與折磨!我和剩下的原住民被送入了奧茨威莘營地,那裡纔是真正煉獄的開始。每天睡在像雞窩一樣擁擠的集體宿舍裡,忍着飢餓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每個人的臉上只有絕望與恐懼,每一天都有許多人被帶走,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尤西婭停頓了一下,似乎接下來要說的,纔是內心最痛的地方。
“就是在那裡,在那個處處瀰漫着死亡氣息的牢獄,我見到了西爾維婭·瑞吉蕾芙,那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她也是克拉科夫被最後清理的猶太人,是我在那段煉獄般的歲月中唯一的溫暖。她絕對能滿足你對‘母親’這個詞的所有讚美,溫柔、善良、寬厚、仁慈……與這些相比,美貌也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她有一張能讓人感到內心平靜與安詳的面容,藍色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透明。而且更難得的是,她並不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沉浸在絕望之中,而是每天用笑容撫慰那些在痛苦中喪失希望的同胞們,爲她們驅散死亡的恐懼。她尤其照顧我,因爲她說自己孩子的年紀跟我一樣大,看到我就會想起他。
“他就是我的天使,尤西婭,”她含着眼淚對我說,臉頰上卻帶着慈愛的微笑,“可我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裡,他在一場大病中幾乎失去聽覺,帝國軍人的軍車從身後開過來都躲閃不及。但我依舊祈禱他能活下去,看到明天的太陽!”
她的孩子在長相上並沒有猶太人的特點,五官甚至與帝國人更相似。她冒險將他送去了隔離區之外的帝國人區域,那孩子不想丟下她獨自離開,不顧勸阻一直往隔離區的方向跑,卻在鐵絲網跟前被一個帝國人攔住。
“別回來,爲了我,一定要活下去!”她隔着鐵絲網用手語對孩子做了最後的告別。第二天,隔離區就被徹底清除,所有人都被送到了奧茨威莘營地。有一天,一個其他營房的女孩被安排住在她們的宿舍。那個女孩身子很單薄,惶恐的大眼睛毫無神氣。有人問她爲什麼會被換營房,她以前的舍友們都哪兒去了?那個女孩卻只是呆呆地坐在牀邊,毫無反應。就在人們都無趣地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牀鋪的時候,那個女孩卻擡起雙手在面前比劃着什麼,所有人都以爲那只是神經質的自言自語,也就都沒太在意,只有西爾維婭,看着她的雙手突然臉色大變,擡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睜大眼睛露出驚訝的表情。舍友們這才後知後覺,問她是不是看懂了那女孩的手語。
但西爾維婭只是掩面而泣,不敢將自己看到的說出來。她是那麼善良,卻又那麼勇敢。她總對我說不要懼怕死亡,會有美好的生靈帶我們的靈魂去往天堂。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現在的她應該已經在那裡了。”
尤西婭說着,一邊擡起頭,看着天空飄落下來的細小雪花。沒有風,晶瑩的雪片如同灑落的銀粉,細碎而閃亮,宛若墜落的星塵。她看着那些晶瑩的雪花,開始講述關於西爾維婭·瑞吉蕾芙的故事。
(此處可做轉場剪輯)
晶瑩的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西爾維婭·瑞吉蕾芙看着皎潔的白雪,臉上露出純真的微笑。
她正身處在烏克蘭東北部,奧斯科爾河和北頓涅茨河畔的廣袤平原。這裡有大片的森林與天然草場,清澈的湖泊遍佈其間。
西爾維婭·瑞吉蕾芙出生在要塞古城哈爾科夫,她的父親是那裡的一個地方官員,母親烏爾麗卡則是像茜茜公主一樣厭倦朝政、嚮往山林的活潑女子。令她的父親感到痛苦的兩件事情便是:妻子早年死於傷寒引起的哮喘、女兒完全繼承了她返璞歸真的性格。因此每逢學校放假她總會離開哈爾科夫去往鄉下,在母親的鄉村別墅裡讀書玩耍。母親去世後更是如此,她開始離開家鄉涉足到更遙遠的地方,沿着河流與森林的邊緣四處流蕩,以緩解失去母親的傷痛。
直到她18歲那年,原本如願以償得到了去新羅西斯克大學(1933年改名爲敖德薩國立大學)學習日耳曼語言文學的機會,可就在她打算遠離家鄉去往黑海北岸求學的時候,卻遭到父親的極力阻止,原因是父親想讓他嫁給蘇聯官員的長子,所以她必須去莫斯科上學。西爾維婭知道父親一心想要討好蘇俄官員,巴望着自己有生之年能加官進爵。儘管她自己對斯大林統治下的蘇維埃領地反感至極,但拗不過一家之主的絕對權威,只能被迫接受父親的安排。但她提出了一個條件——入學前的整個假期她是絕對自由的,不能受到任何管制與約束。父親欣然同意。他工作繁忙,本就無暇顧及自己的女兒,只要她肯乖乖去莫斯科上學,開學前大可不必限制她的自由。
於是西爾維婭得以重返山林,她離開家鄉,沿北頓涅茨河順流而下,暢遊於河畔的廣袤草原。
正是在那段最後的自由時光中,她的命運被悄然改寫。
河畔平原綠草如茵、流水潺潺,一切都像極了弗拉基米爾·奧爾洛夫斯基(烏克蘭現實主義藝術家)畫中的美景。希爾維亞每天遊走在河邊碧綠的草地上,就像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鹿。
一天,她在看到河對岸有很多馬在悠閒地散步,頓時心生好奇,想要過河去與那些漂亮的生物近距離接觸,她在不遠處找到一座木板搭成的小橋,便踏上木橋快步向河對岸走去。誰知小橋的木板年久失修,走到中間的時候突然斷裂,西爾維婭一腳踩空直接掉進了清涼的河水裡。她會游泳,但木板斷裂的時候扭傷了腳踝,在湍急的水流中很快便失去了重心。就在她手忙腳亂、還嗆了幾口水的時候,突然感覺被一隻手抓住了胳膊。那只有力的手將她扶穩,並拽着她平穩地遊向岸邊。當她回到岸邊的草地上,擡頭想要對救自己的人表示感謝的時候,卻看到了那雙她見過的最清澈的雙眼,宛若秋日的湖水般深邃碧藍,令人沉醉。
“你沒事吧?”那人問她。
“我把橋弄斷了。”西爾維婭說。
這是她與費奧多夫·埃斯特拉的第一次相遇,那個口音奇怪的年輕人是個牧馬人,經常會在河邊水草豐沛的地方放牧,西爾維婭方纔竟然沒在馬羣中看到他。費奧多夫仔細查看了西爾維婭的腳踝,然後將她扶上馬背,帶領馬羣緩緩走到她的住處附近,讓馬兒載着她過河。過河的時候費奧多夫本可以騎上另一匹馬,但爲了保障女孩的安全,他直接牽着馬的轡頭淌入河水,水深的地方只能游過去,就這樣平穩地將西爾維婭送回對岸。
從那天起,在河邊的相遇便成了兩人每天共同的期盼。他們帶着馬羣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漫步、聊天,心中的情愫如同潺潺的河水般靜謐且悠揚,在風景如畫的河谷間微微盪漾。
費奧多夫教她騎馬,西爾維婭則向他描述城市裡那些古老建築,細數它們悠久的歷史。
自從十七世紀中期,第聶伯河左岸的東烏克蘭並俄羅斯帝國,哈爾科夫就成了俄羅斯南部邊境的要塞,至今還保留着部分舊城堡和城牆遺蹟。1917面俄國革命(十月革命)後,爲了更接近蘇俄的心臟莫斯科,哈爾科夫更是取代基輔成爲烏克蘭的首府。這個脫胎於基輔羅斯的東歐國家,幾百年來都在龐大的俄羅斯帝國掌控之下。
費奧多夫撫摸着愛馬長長的鬃毛,看着草地上自由自在的馬兒們,說:“你看這些馬,它們知道自己屬於烏克蘭,還是屬於蘇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