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原鶴唳(一)

聖誕節前的最後一天,學校裡剩下的幾個學生也被家長接走了。校長已經回到漢堡去與家人團聚,學校裡只剩下米哈伊爾和尤西婭兩個人。平安夜,米哈伊爾早早地下了班,順便買了點過節的食物,踏着積雪回到學校,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尤西婭。他挨個找遍了所有的教室和學校裡所有的房間,老舊的學校總共只有幾層,卻到處不見尤西婭的身影。廚房和餐廳裡空空如也。米哈伊爾尋遍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在院子裡的小轉盤上發現了尤西婭。日近黃昏,天邊的夕陽收起最後一絲餘暉的時候,寒冷很快將大地佔據。尤西婭蜷縮着身子坐在清冷的校園裡,就像一隻流浪的動物無處安棲。

“這麼冷你還坐在這兒?”米哈伊爾走到她跟前說,“快進去暖和一下吧,人們都走了,我來陪你過節!”

“不,”尤西婭緩緩地搖頭,目光呆滯地看向前方,“我不想過聖誕節。”

“今天是平安夜,”米哈伊爾笑着說,“你覺得外面比屋子裡更暖和嗎?”

“你進去吧,”尤西婭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擡頭看他,“對我來說哪裡都是一樣冰冷。”

“你怎麼了?”米哈伊爾這才發現她有些不對勁,“是不是生病了?”

“不,”尤西婭黯然地搖搖頭,“或許我就是……太害怕了……”

“你害怕什麼?”米哈伊爾問。

“害怕腦海中最想要忘記、卻怎麼也揮之不去的噩夢!”尤西婭說着,身子已經開始發抖。

“是什麼?”米哈伊爾問,“是什麼噩夢讓你這麼害怕?”

尤西婭只是搖頭,忍不住開始低聲抽泣。

“我對你撒了謊,”她哽咽着說,“我說自己是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其實我有家人,雖然我從小就沒有母親,但我有個父親。我的父親曾經是個珠寶商人,我們住在克拉科夫。

我十歲那年,帝國軍隊開始把克拉科夫部分原住民驅逐到附近城鎮。幾萬原住民被趕出家園,只有不到一半留在克拉科夫。我父親想盡辦法留下,因爲據說那些被驅逐的原住民,被帝國軍隊剝奪了全部財產。

“我們不能走,”他說,“這裡是我們的家,萬一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呢?”誰能想到,他的這一決定直接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驅逐期間,帝國軍隊在克拉科夫南部建造隔離區,一面牆和帶刺的鐵絲柵欄將隔離區封鎖起來。我們這些剩下的原住民被迫遷入隔離區,居住在擁擠不堪和骯髒的環境中,過着非人的生活。在那裡面沒有電也沒有水,疾病和飢餓成了慢性殺手,隔離區裡的人口在迅速減少。

原住民一旦進入那裡,任何與外界的接觸都是被嚴格禁止的。帝國頒佈了一項法令,任何在隔離區以外被抓獲的原住民都將被逮捕。

我和父親被安排在一間棺材房一樣的舊屋裡,狹小簡陋,與老鼠和蜘蛛共處一室。

第二年5月,帝國軍隊開始驅趕隔都內剩餘的原住民,幾百名原住民遭到迫害,幾千人被驅逐到貝烏熱茨,隔離區被縮小一半。

我的父親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有一天他獨自出門去之前藏匿錢和珠寶的地方拿出一些錢財,想要賄賂一個帝國軍官。那個軍人欣然接受了他的財務,然後把他趕了回去。

那年10月,帝國軍隊再次採取行動,把幾千名猶太人驅逐到貝烏熱茨,並立刻清除了幾百人。這次行動後,隔離區被進一步縮小,並被一分爲二:一部分屬於原住民工人,另一部分屬於其他囚徒。

那時的人們都以爲,只要能作爲工人爲帝國賣力,很大程度上就能免於一死。於是我父親繼續用錢財買通軍隊的人,如願得到一份工作。

那年10月,克拉科夫隔離區被清除後,帝國軍人開始在克拉科夫的原住民公墓建立營地。年輕的黨衛軍軍官霍斯特·皮拉齊克監督着大約200名工人,每天離開隔離區去清除墓碑。我的父親就在其中。他這個之前連鐵掀和鐵鎬都沒動過的生意人,每天都要清理和搬動沉重的墓碑,沒多久手上就佈滿了水泡和老繭。但他仍爲還能活着感到慶幸,可他不知道的是,帝國軍人只是在等着他被榨乾。果然,護女心切的父親很快就拿出了剩下的所有財物,求他們給自己的女兒留條生路。帝國軍人知道他已經山窮水盡了,拿到錢財之後,轉手就將他送進了剛剛建成的普拉紹夫營地。

“我不怕散盡所有的珠寶,”這是他最後一次離開家時對我說的話,“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爲了守護最珍貴的珍寶,那珍寶就是你。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次年4月,德國人將一半的原住民工人轉移到普拉紹夫營地,然後清除剩下的隔離區,當場清除了上千名原住民,又把剩下的人驅逐到奧茨威莘。我就在這些最後被帶走的人裡面。這絕對不是一種幸運,在那段恐懼黑暗的歲月裡,比別人活得久一點只是意味着在死之前要遭受更多、更可怕的痛苦與折磨!我和剩下的原住民被送入了奧茨威莘營地,那裡纔是真正煉獄的開始。每天睡在像雞窩一樣擁擠的集體宿舍裡,忍着飢餓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每個人的臉上只有絕望與恐懼,每一天都有許多人被帶走,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尤西婭停頓了一下,似乎接下來要說的,纔是內心最痛的地方。

“就是在那裡,在那個處處瀰漫着死亡氣息的牢獄,我見到了西爾維婭·瑞吉蕾芙,那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她也是克拉科夫被最後清理的猶太人,是我在那段煉獄般的歲月中唯一的溫暖。她絕對能滿足你對‘母親’這個詞的所有讚美,溫柔、善良、寬厚、仁慈……與這些相比,美貌也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她有一張能讓人感到內心平靜與安詳的面容,藍色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透明。而且更難得的是,她並不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沉浸在絕望之中,而是每天用笑容撫慰那些在痛苦中喪失希望的同胞們,爲她們驅散死亡的恐懼。她尤其照顧我,因爲她說自己孩子的年紀跟我一樣大,看到我就會想起他。

“他就是我的天使,尤西婭,”她含着眼淚對我說,臉頰上卻帶着慈愛的微笑,“可我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裡,他在一場大病中幾乎失去聽覺,帝國軍人的軍車從身後開過來都躲閃不及。但我依舊祈禱他能活下去,看到明天的太陽!”

她的孩子在長相上並沒有猶太人的特點,五官甚至與帝國人更相似。她冒險將他送去了隔離區之外的帝國人區域,那孩子不想丟下她獨自離開,不顧勸阻一直往隔離區的方向跑,卻在鐵絲網跟前被一個帝國人攔住。

“別回來,爲了我,一定要活下去!”她隔着鐵絲網用手語對孩子做了最後的告別。第二天,隔離區就被徹底清除,所有人都被送到了奧茨威莘營地。有一天,一個其他營房的女孩被安排住在她們的宿舍。那個女孩身子很單薄,惶恐的大眼睛毫無神氣。有人問她爲什麼會被換營房,她以前的舍友們都哪兒去了?那個女孩卻只是呆呆地坐在牀邊,毫無反應。就在人們都無趣地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牀鋪的時候,那個女孩卻擡起雙手在面前比劃着什麼,所有人都以爲那只是神經質的自言自語,也就都沒太在意,只有西爾維婭,看着她的雙手突然臉色大變,擡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睜大眼睛露出驚訝的表情。舍友們這才後知後覺,問她是不是看懂了那女孩的手語。

但西爾維婭只是掩面而泣,不敢將自己看到的說出來。她是那麼善良,卻又那麼勇敢。她總對我說不要懼怕死亡,會有美好的生靈帶我們的靈魂去往天堂。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現在的她應該已經在那裡了。”

尤西婭說着,一邊擡起頭,看着天空飄落下來的細小雪花。沒有風,晶瑩的雪片如同灑落的銀粉,細碎而閃亮,宛若墜落的星塵。她看着那些晶瑩的雪花,開始講述關於西爾維婭·瑞吉蕾芙的故事。

(此處可做轉場剪輯)

晶瑩的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西爾維婭·瑞吉蕾芙看着皎潔的白雪,臉上露出純真的微笑。

她正身處在烏克蘭東北部,奧斯科爾河和北頓涅茨河畔的廣袤平原。這裡有大片的森林與天然草場,清澈的湖泊遍佈其間。

西爾維婭·瑞吉蕾芙出生在要塞古城哈爾科夫,她的父親是那裡的一個地方官員,母親烏爾麗卡則是像茜茜公主一樣厭倦朝政、嚮往山林的活潑女子。令她的父親感到痛苦的兩件事情便是:妻子早年死於傷寒引起的哮喘、女兒完全繼承了她返璞歸真的性格。因此每逢學校放假她總會離開哈爾科夫去往鄉下,在母親的鄉村別墅裡讀書玩耍。母親去世後更是如此,她開始離開家鄉涉足到更遙遠的地方,沿着河流與森林的邊緣四處流蕩,以緩解失去母親的傷痛。

直到她18歲那年,原本如願以償得到了去新羅西斯克大學(1933年改名爲敖德薩國立大學)學習日耳曼語言文學的機會,可就在她打算遠離家鄉去往黑海北岸求學的時候,卻遭到父親的極力阻止,原因是父親想讓他嫁給蘇聯官員的長子,所以她必須去莫斯科上學。西爾維婭知道父親一心想要討好蘇俄官員,巴望着自己有生之年能加官進爵。儘管她自己對斯大林統治下的蘇維埃領地反感至極,但拗不過一家之主的絕對權威,只能被迫接受父親的安排。但她提出了一個條件——入學前的整個假期她是絕對自由的,不能受到任何管制與約束。父親欣然同意。他工作繁忙,本就無暇顧及自己的女兒,只要她肯乖乖去莫斯科上學,開學前大可不必限制她的自由。

於是西爾維婭得以重返山林,她離開家鄉,沿北頓涅茨河順流而下,暢遊於河畔的廣袤草原。

正是在那段最後的自由時光中,她的命運被悄然改寫。

河畔平原綠草如茵、流水潺潺,一切都像極了弗拉基米爾·奧爾洛夫斯基(烏克蘭現實主義藝術家)畫中的美景。希爾維亞每天遊走在河邊碧綠的草地上,就像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鹿。

一天,她在看到河對岸有很多馬在悠閒地散步,頓時心生好奇,想要過河去與那些漂亮的生物近距離接觸,她在不遠處找到一座木板搭成的小橋,便踏上木橋快步向河對岸走去。誰知小橋的木板年久失修,走到中間的時候突然斷裂,西爾維婭一腳踩空直接掉進了清涼的河水裡。她會游泳,但木板斷裂的時候扭傷了腳踝,在湍急的水流中很快便失去了重心。就在她手忙腳亂、還嗆了幾口水的時候,突然感覺被一隻手抓住了胳膊。那只有力的手將她扶穩,並拽着她平穩地遊向岸邊。當她回到岸邊的草地上,擡頭想要對救自己的人表示感謝的時候,卻看到了那雙她見過的最清澈的雙眼,宛若秋日的湖水般深邃碧藍,令人沉醉。

“你沒事吧?”那人問她。

“我把橋弄斷了。”西爾維婭說。

這是她與費奧多夫·埃斯特拉的第一次相遇,那個口音奇怪的年輕人是個牧馬人,經常會在河邊水草豐沛的地方放牧,西爾維婭方纔竟然沒在馬羣中看到他。費奧多夫仔細查看了西爾維婭的腳踝,然後將她扶上馬背,帶領馬羣緩緩走到她的住處附近,讓馬兒載着她過河。過河的時候費奧多夫本可以騎上另一匹馬,但爲了保障女孩的安全,他直接牽着馬的轡頭淌入河水,水深的地方只能游過去,就這樣平穩地將西爾維婭送回對岸。

從那天起,在河邊的相遇便成了兩人每天共同的期盼。他們帶着馬羣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漫步、聊天,心中的情愫如同潺潺的河水般靜謐且悠揚,在風景如畫的河谷間微微盪漾。

費奧多夫教她騎馬,西爾維婭則向他描述城市裡那些古老建築,細數它們悠久的歷史。

自從十七世紀中期,第聶伯河左岸的東烏克蘭並俄羅斯帝國,哈爾科夫就成了俄羅斯南部邊境的要塞,至今還保留着部分舊城堡和城牆遺蹟。1917面俄國革命(十月革命)後,爲了更接近蘇俄的心臟莫斯科,哈爾科夫更是取代基輔成爲烏克蘭的首府。這個脫胎於基輔羅斯的東歐國家,幾百年來都在龐大的俄羅斯帝國掌控之下。

費奧多夫撫摸着愛馬長長的鬃毛,看着草地上自由自在的馬兒們,說:“你看這些馬,它們知道自己屬於烏克蘭,還是屬於蘇聯嗎?”

第三章 放逐年代(五)第一章 塵封往事(三)第六章 亡靈序曲(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二)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五章 江原鶴唳(三)第二章 維京海戰(三)第三章 放逐年代(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四)第七章 靈魂迷宮(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六)第七章 靈魂迷宮(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三)第二章 維京海戰(五)第三章 放逐年代(五)第五章 江原鶴唳(四)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二章 維京海戰(四)第七章 靈魂迷宮(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六章 亡靈序曲(一)第四章 蒼穹之下(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二章 維京海戰(三)第五章 江原鶴唳(一)第三章 放逐年代(一)第五章 江原鶴唳(一)第五章 江原鶴唳(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二)第五章 夢魘之謎(二)第二章 維京海戰(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一章 塵封往事(二)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二章 維京海戰(一)第七章 靈魂迷宮(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四章 蒼穹之下(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四章 蒼穹之下(五)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五章 夢魘之謎(三)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二章 維京海戰(四)第五章 夢魘之謎(三)第一章 塵封往事(三)第二章 維京海戰(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六)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七章 靈魂迷宮(四)第二章 維京海戰(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三)第一章 塵封往事(一)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五章 江原鶴唳(一)第二章 維京海戰(三)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三章 放逐年代(四)終章 Last Reunion(上)第五章 江原鶴唳(四)第三章 放逐年代(五)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五章 夢魘之謎(二)第五章 夢魘之謎(三)第五章 江原鶴唳(二)第一章 塵封往事(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三)第六章 亡靈序曲(四)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二)第七章 靈魂迷宮(一)第二章 維京海戰(二)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二)第六章 亡靈序曲(五)第五章 夢魘之謎(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四)第四章 蒼穹之下(一)第三章 放逐年代(七)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第四章 蒼穹之下(三)第四章 蒼穹之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