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日她照常來到林怡處補習。林怡讓她聽寫了一遍單詞與句子並講解了一些語法,她發現範皊的詞彙量還是很大的,就是語感不行,又細緻地講解了一些語感的技巧方法與訓練,臨走時特地從書櫃裡找出一本英語詩集叫她帶回去看。回到房間範皊特意翻起了那本詩集,收錄的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一些著名詩篇,範皊雖然看得不大懂,但好在每行英文字跡的下方都有翻譯,翻開書頁第一篇是《致凱恩》,篇幅有些長,看的也不是很大懂,便直接看了看下面的翻譯,第二篇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首詩她倒是知道,之前嚴學就曾經叫她在黑板上寫過板書,當時讀的時候便被詩中這種普普通通的親切口吻所表述出的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所折服,心中唯一的感覺就是原來詩歌還可以寫的如此普通而情真雋永。而今再看到這首詩的英文版的譯文時,她倒發現裡面的詞語翻譯有很多與之前出板書時看到的很不一樣,比如第一句不要悲傷,不要心急,英文版裡明顯改成了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還有下面的現在卻常是憂鬱,翻譯成了現實總是令人悲衰;還有後面還少了一句一切都是瞬息。英文版的翻譯讓人覺得沖淡了詩歌的優美意境,也讓裡面的句子失色了很多。範皊大致地看了個大概,只是把裡面自己喜歡的一些詩歌抄了下來細細琢磨。

隨着春節的逼近,大姑一家打算在臘月二十九回去過年。大姑早就和範皊的父母通好電話,叫他們二十八號下午來接她,這也意味着補習的日子也沒多少天了,不知道是林怡一天天給她佈置的任務太多了還是自身的壓力過大,這段時間她明顯的有些吃不消,農曆十二月八那天的上午,範皊依舊和平時一樣來到林怡處補習,在她做完作業準備回去當口,林怡卻叫住了她,讓她留下陪自己喝壺茶。範皊微微有些驚詫。林怡卻微笑着叫她坐下,並從另一間房內拿出一套碧色茶具開始煮水泡茶。她全程一絲不苟,專注而認真,沒有多說一句話,動作優雅而又熟練,直到她雙手爲她奉上一盞茶,並說“請”時,範皊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雙手接過茶盞並道謝。林怡又自己端起桌前那杯茶,與她對飲。過了片刻,林怡才問道:“和第一次來時喝的茶相比,這回味道感覺如何?”

範皊雖敏感自卑,卻也從小聰慧,自然曉得她說的第一次是指第一天來補課時,林老師泡的那壺茶。她仔細地回味了一翻,道:

“林老師那天泡的茶稍微濃厚了點,入口苦澀,但很快苦味漸淡,轉而醇厚甘甜;現在喝的這壺茶,入口清淡而幽香,茶水裡特有的澀味也淡了很多。”她依舊是禮貌而拘謹地回答。很奇怪,自從知道林怡是她的補課老師之後,她再也很難如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早晨一樣,輕鬆地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來交淡。

“兩回泡的都是雲霧茶。”林怡淡笑道。

範皊疑惑地看着她。林怡又道:“我爸是老茶客了,他以前教書提神,喝慣了濃茶;年輕一代大多數不像老一代口味那麼濃烈,不過喝茶都是根據個人口味來沖泡的,多放幾片或濃,少放幾片則淡,老話說:不苦不澀不是茶。苦澀是茶的真味,而甘甜卻是從苦澀的茶水中發軔。至於想喝的濃烈一點還是清淡一點,都是根據自己的口味來沖泡的。”

說着林怡又往茶壺裡添開水,範皊垂目記着壺內沉浮不定的碧綠的葉片,微微蹙眉似陷入沉思。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畢業後要做什麼?”林怡開口問道。

範皊搖搖頭,對於未來,她比任何人都迷茫。

“你很敏感。”從剛纔喝茶,她閉口戒默時,林怡就看出來了:“你們這代人,初中畢業後算是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能考上高中的就繼續再讀,然後考大學,沒考上高中的基本上就只有出社會打工這條路。範皊,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不考高中,你就只剩下一年多的時光是屬於學校。家庭條件好點的或許還有個技校什麼的可讀,家庭條件不好的那麼只能選擇打工這條路,而你呢?畢業後你要做什麼?你能做什麼?你想過沒有?考慮過沒有?”

範皊緊抿着脣微微搖了搖頭。

林怡接着道:“我覺得你首先要想明白你讀書應該是爲自己而讀,並不是爲了證明什麼而讀的。當然也可以說讀書並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但至少多讀書可以讓你以後的人生少走很多彎路的。我一直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是由肉體與靈魂組成,都是需要不斷地吸收養分,肉體需要吸收食物的養分,有了食物的養分,我們的身體才能夠健康長大;而我們的靈魂也需要養分,這種養分也稱爲精神,精神則需要我們在生活中,在學習中,在書本中,不斷地吸收,昇華自己,開闊自己,只有健康的身體以及高潔的精神才能夠很好地滋養一個人高尚的靈魂,才能夠使我們的內心充實強大,內心強大的人,在以後的人生中,纔不畏艱難困苦,面對挫折,纔有力量打倒。到你年老之時,你會覺得來這個世界上走一遭是有意義的。”

林怡定定地看着範皊,範皊卻依然緊抿着嘴脣沉默着,她並不是不知道老師這翻說教的意思,關於人生理想與選擇的那些大道理在她們這個年級比誰都聽到的多,可是大道理誰都懂,只是能夠理解通透併爲之付出行動的人又有幾個呢?這日的功課給予範皊的除了是來自林怡的嚴肅教學外,還有自已內心產生的一種莫名的壓力,那是一種從所未有的沉重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第一次讓她隱隱感覺到對於前路未知的迷茫,像是一隻巨大的野獸,正張着血盆大口在前路的盡頭等待她的自投羅網,那夜回到家裡她躺在牀上,怎麼也無法靜下心入睡。她想到小時候那個瘦瘦小小的自己一個人獨自走在上下學的路上;她想到那個小男孩用那雙明亮而清澈眼眸告訴他:別哭了,老師馬上就倒回來了,她想到簡單而快樂的褚晴麗對她說:以後我就叫你阿皊,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同桌。。。。。

然後又慢慢地,廖中輝獰笑地出現了在她面前,全班同學又將她圍在了中間,他們大笑地指着她,推扯着她:留級生,吃花生,吃了花生考零分,留級鬼,變魔鬼,變成魔鬼推下水,她驚恐地發現張岱也在那人羣之中,正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褚晴麗也走了過來,她悲傷地看着她,然後拉着另外一個女生的手慢慢地離開了,她哭喊着,大聲驚叫着衝出人羣,不知不覺中卻闖入了一片竹林,竹林裡有很多人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可是她卻看不見他們,只有那些聲音不斷地在耳邊響起:快點,快追,她逃不了。她拼命地在竹林裡奔跑着,想要擺脫那些聲音,漸漸地那些聲音越來越小了,可是前面卻悄無聲息站着一個人,他嘴裡斜斜地叼着一根菸,稻草般枯黃的短髮,左邊一排耳釘,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彷彿在那裡等了她很久,看見她來了,他對她邪邪地笑道:你知道嗎?你有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所以我忍不住想要把它摧毀。不要。範皊驚恐地轉身就想逃,可是身後母親卻追過來了。她靜靜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扇了範皊一耳光:你爲什麼要來這個世界上,爲什麼在馬路上被車軋死的人不是你?爲什麼?爲什麼。。。。。。

淚水至她眼眶洶涌而出,她一個人呆呆愣愣地站着,很快那些人又全部消失不見了。周圍只有一大片灰濛濛的霧氣在風捲雲涌着,腳下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黃泥小路,世界頃刻間安靜極了,她像一縷遊魂一樣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那條黃泥小道上,突然發現竟想不起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又該往哪裡去?猛然間的驚醒將她從巨大的深淵裡拉回到現實,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會才找到牀頭的燈繩,頭頂的那盞燈十年如一日的昏暗,窗外有北風的呼呼聲,掀開被子,抹了一把額間細密的汗珠,門外有輕微的響動,不一會兒房間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了,阿黃在房裡伸了伸懶腰,搖晃着尾巴望着她。

“出去,別進我房間,晃一身的毛。”範皊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漬,怒嗔道。

阿黃似聽懂了她的話,低下頭,灰溜溜地走出去。

“回來。”她又有點於心不忍。狗子很快又掉轉過頭來,依舊笑眯眯似的晃盪着尾巴。範皊蹲下身,捋捋它身上的毛。它是在範皊小學三年級時候被領養進來的,已經陪伴了她好些年了,記得剛來到家裡的時候,除了腦袋是黃色的,全身都是黑色的,毛絨絨的特別可愛,那時她歡喜得恨不得睡覺的時候也將它抱上牀摟着。小時候範皊異常怕黑,自從有了狗子的陪伴,黑暗反倒並沒有那麼可怕了。

三年級的那年冬天,也像此時一樣,外面北風呼嘯,她因和妺妺吵架半夜被母親從被窩趕出門口,那天晚上的風鬼哭狼嚎似的,她一個人蹲在大門口拍打着門板讓母親開門,屋內的人卻無動於衷,她哭哭咽咽地蹲坐在大門口,旁邊是一堆高高的草﨏,阿黃就睡在草﨏之中,像現在這樣,望着她,拍打着尾巴,那時因爲有狗子,她聽老人說過,狗可以辟邪,還能看見不乾淨的東西,她伸手撫摸着狗子身上的毛,就在她感到不怎麼害怕的時候,屋內突然傳來母親的聲音:

“外面有鬼來了啊,就在你邊上啊,今天晚上我就不開門,讓鬼掐了你。”

那時還小,不知道是母親在嚇唬她,恐懼卻是一瞬間襲擊了她的腦海,她站起身,不斷地拍打着大門,哭喊着讓屋內的人開門,可是屋內響起一句比一句更令她頭皮發麻的恐嚇聲。後來是怎麼進屋的她已然忘記了。記憶中只有那些鬼哭狼嚎的風聲,和阿黃搖晃的尾巴在她腳上蹭來蹭去,似在告訴她別害怕。

範皊收起那些並不愉快的記憶,許是晚上人的意志薄弱,若是平日裡她是決計不讓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浮出腦海的。她會拿着刀提早地將那些試圖往外擴張的觸手提前斬落下來,上午走時,林怡告訴她如果還沒有想好自己以後要做什麼,現在就認真努力讀書,考上高中,再多給自己幾年的時間去思考。

她知道林怡說的是對的,佛能洗心,茶可滌性,範皊不是不知道自己性情在他人看來是乖張孤僻的,酒敬人,茶敬己,而林怡無疑是在以己之茶,滌她之性。雖內心並不是很動容,但她最後說的這句話卻不得不讓自己動容,她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很明確自己不想要什麼,很顯然她所說的那些路都不是自己想要走的。但是如果自己真的沒有考上高中,就真的會被逼走上那些路。她明白現在真的是該收心斂性的時候了。也不再多想,竟然睡不着乾脆拿出英語書來複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