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學一個月後,範皊開始厭學。她會經常磨蹭到很晚纔去學校。有的時候她沒有做作業會躲在路邊的那片墳墓邊上和躺在裡面的人說話。她已經開始不再懼怕墳墓。甚至有時候她會躺他們的旁邊,這讓她感覺有一種隱密的心安。裡面的人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裡面的人,他們成了一種特殊的“好朋友”。她經常會跟他們訴說一些她在學校遇到的事情,比如前一天班上有五個同學沒有完成作業被老師叫到教學樓前面的走道上罰站,他們五個學生全都要將手舉高不許放下,有調皮的學生趁老師不在會偷偷放下,見到老師又立馬舉起來,但她卻喜歡舉着雙手,因爲她覺得當她舉起雙手的時候特別像她在美術書上看到的一幅叫《星空》的畫,她覺得她就是畫裡的那棵樹,而她舉起雙手就是爲了想要更近一步地觸摸星辰。直到下課的時候老師也不許他們離開,便有很多學生會跑過來圍觀,她覺得那一刻他們就像是動物園光着紅屁股的猩猩。
“我在學校很痛苦,我是多羨慕你們可以安靜地躺在這裡。”這日上午她又坐於裡面的一座椅子墳前,墳前嵌有小小的一塊青石板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看不大清楚,野草已經長得很高,她蹲坐在那裡遠遠地看去還以爲是一件被人丟棄的衣服。
“我一點也不喜歡上學。”她說道:“上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我們的數學老師廖中輝很會打人,他就像是童話故事裡面的惡魔,總是對着小孩張牙舞爪。而語文老師就像是一個巫婆,她兩撇眉毛向下耷拉,鼻子蹋,下巴短。每次上課沒有回答出問題都要叫我站着不許坐下,特別是早上遲到的時候,她會用她那隻像雞爪子的右手拍打我的臉頰,別看她好像沒使什麼勁,拍在臉上可疼了。我聽大人說斷掌會打死人,我猜她的一定是斷掌......”
陽光透過樹林投下細碎的金光,有風吹過樹林,那些細碎的陽光便也跟着浮動,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光影,抓了會兒見抓不住她便放棄了,繼續道:“男同學還給我取了綽號,叫我“小犯賤”,他們真的很討厭,一點也不友好,總是欺負女生,他們會笑話男生和女生說話,可他們自己卻會揹着別人偷偷和女生說話。”她繼繼叨叨地說着,絲毫沒有看見遠處有個人影往這邊走。
人影走到前面腳步停了下來,是一個過路的女人,女人屏氣凝神,周圍靜悄悄的,耳邊只有微風拂過,難道剛纔是風聲?她心裡尋思,加快了腳步,可走着走着果然從裡面那片墳地裡面傳來細碎的聲音,那聲音一會兒細細碎碎一會兒嗚嗚咽咽的好不陰深恐怖,女人被嚇得啊得一聲快速地飛跑起來。
範皊茫然地起身,看見不遠處跌跌撞撞的人影,撓了撓頭。
“我要去學校了。”她對前面的墳堆說道:“我明天再來和你們說話。”
去學校的那條鄉間小路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向着學校方向緩慢移動。那條路是熱鬧的,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稻田,微風拂過,一浪又一浪的綠浪涌來,遠處那片高大而濃郁的樹林下面是一排排的農舍瓦房,有耕牛在樹下吃着草料,仲夏時節,日頭有點大,時不時會從田埂裡竄出幾條蜥蜴匆匆爬過。範皊是在下完第二節課趁着其它學生們在操場上做操時間偷偷溜進教室。餘下的幾節課都是正常進行的,老師似乎沒有發現她曠了兩節課。範皊心中不勉有些僥倖,可到中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卻把她留下並且質問她爲什麼曠課。範皊緊抿着嘴脣不說話,眼睛驚恐地望着班主任,生怕下一刻她就動手打她。班主任連續問了好幾遍都見她沒反應終於是對她失去耐性,責令她在辦公室罰站,不許回去吃午飯。範皊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呆到下午的上課鈴聲響起才進教室。這樣的處罰於她已經是司空見慣,本以爲今日便這樣過去,沒想到下午放學時間班主任找到她,讓她明天把家長叫來學校。
範皊很清楚不能讓媽媽到學校的,如果被媽媽發現她曠課的話她身上這層皮非得被撕下不可。但是她得想一個完美的理由讓老師相信媽媽沒來的原因。第二天她早早地去了學校,一路上都在想該編個什麼理由才能讓老師信服。她折了一根狗尾巴,可卻沒有玩弄的心思。之前她是很喜歡一路上折一棵草或一朵野花,邊走邊看着它們在自己的手中微微搖擺着,她把它們想像成是一個個精靈在微風中輕舞,而她是唯一懂得它們美麗舞姿的觀衆,它們只爲她而舞。有時範皊也會哼着從課堂上老師教的曲子爲它們伴奏,有時她還會隨着它們的一伏一擺間自創一些調子爲它們伴奏。它們輕快而歡樂,寧靜而美好。那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快樂和熱鬧。可是今天她再也沒有心思欣賞它們的舞姿。
快到學校時要走一段筆直的馬路,前面有一夥女生在嘰嘰喳喳地說話,範皊認識她們,是班裡的女同學,帶頭的走在最前面的是班長,範皊不是很想被她們認出,所以加快了腳步想要穿到另一邊的馬路上,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邁開步子往那邊走,前面一個女生便衝到她面前大聲地喊道:“範皊在馬路上被車軋死了。”然後嘻嘻哈哈地看着她笑。範皊尷尬地笑了笑,看了看馬路邊電線杆上的那排字,她們還寫了多少呢?從家裡到學校的路上只要是能夠寫粉筆字的地方全都被她們寫滿了。
“範皊?這是誰寫的啊?”班長開口問道。
範皊只是看着她們笑笑,沒有回答,心裡不是完全沒有感覺的,或許是年齡小的緣故,或許是對疼的一種完全麻木,連那絲難過的情緒也一閃而過地顯得極淡。
她們又上下打量着她,指着她衣服褲子上那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針線:“範皊,你怎麼每天都這些破舊的衣服啊?我爸說縫補太多的衣服是百納衣,只有和尚才穿百納衣,我看你這麼呆很適合去當和尚”說罷豎起一隻手,另一隻手學起了和尚敲魚木。
“女的不能當和尚的,只能當尼姑”另一個女生糾正道。
“啊,對對對,是的,要不要我們幫你把頭髮全部剃了。”旁邊便有幾隻小手在她頭上學着剃頭師父的樣子擺弄了起來。
儘管同學們對她手上頭上動作着,範皊卻並未生氣,她知道她們只是單純地覺得好玩,她抿了抿嘴,不聲不響地和嘻嘻哈哈的一夥人一起往學校走去。
到學校本以爲班主任老師對她會有一翻嚴厲的盤問,可她竟然只是簡單地詢問了一下家長爲什麼沒有來,範皊早已經將剛纔在路上想到的理由說了出來,她低着頭小聲道:“媽媽說她要帶弟弟沒時間來。”她正想着該如何應答接下來老師可能會說:可以叫你媽媽帶着弟弟一起來。然而班主任卻並沒有再問,而是讓她回教室上課。範皊手心已經緊張到泌出了汗水,她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能曠課,不然被媽媽發現是遲早的事情。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她雖然還是厭學,甚至還想過要逃學,可她都堅持了下來。她多希望沒有大人的束縛,那麼她就可以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躲起來,人人都不喜歡她,每天放學後她都要被老師留下來做作業,罰掃地,就連同學見她也是笑話她。她感覺每天過得渾渾噩噩的。
學校走回家裡的路程大概要半個小時,所以每次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黑了,特別是冬天的時候,母親每天都交待她放學的時候要早點回來,照看弟弟,她還有很多農活要做,可是每天她都很晚才能夠回的來,她不敢告訴母親學校裡面發生的事情,即使她告訴了她也沒有時間來理會她的吧,範皊心裡想,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是不待見她的,她不明白她爲什麼討厭她,嫌棄她,說她是她的恥辱。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恥辱是什麼意思,但在卻明白母親是自心裡面對她是嫌棄的。
無意的傷害往往比帶着目的性的傷害來的更重,它能夠讓受到傷害的那個人輕易的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爲,卻無法讓她在以後的歲月中,每每回憶心裡總是帶着一股割心絞肺般的疼痛。
她那時候曾嘗試過去把那些字跡給擦了,可那些字似有咒語一般,第二天依然會清晰地顯現出來。她知道無論她擦多少遍,她們依然會把它寫上去。她無法躲避它們,就像每天放學回到家裡她沒有燒好洗澡水,沒有帶好弟弟,她便躲避不了母親的那根竹鞭。
那一年她十歲,家裡的黑白電視機上先是報道廣西第一貪被判處死刑,後是世紀老人冰心的離世,不久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午夜突遭襲擊,10月1日迎來了國家50週年大會,在一片歡呼聲中,又盼來了12月20日的澳門迴歸。國家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繁榮富強,百姓也在一步一步努力地奔向小康。那一年夏天,妹妹範曉月從外婆家裡接回了家裡這邊上學,弟弟學會了走路;她們一家人搬進了新建的紅磚樓房裡;而她,則被老師和同學徹底地遺棄在了三年級期末結束拿報告書的那個悶熱的夏天。
拿報告冊那天上午十點半就放了學。那天天氣很好,萬里無雲,範皊呆呆地站在教室門前的那棵大樹下,教室裡的同學差不多都走光了。她看着報告冊最下面那一欄那個鮮紅的留字,她羞愧地無地自容,她不敢去看上面老師對她的評語,她知道即使老師給了她那些漂亮的評價也抵不過下面那個鮮紅的“留“字對她的殺傷力。她果然沒有令衆人失望地被留級,留級在那個時候還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只有學習成績差,被老師遺棄的人才會留級,他們經常會被班上別的同學譏笑和嘲諷,就連班上最蠻橫霸道的張小冰,也勉不了同學們在背後偷偷地罵他:“留級生,吃花生,吃了花生考零分,留級鬼,是魔鬼,變成魔鬼拖下水。”她多希望那個用紅色的筆寫的“留”字變成“升”,她多希望她不是被老師和同學所遺棄的那一個。
她忘記了是怎麼回到家裡,父母面對她留級的問題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反應,可能正如範母說的女孩子讀再多書也沒什麼用。所對面對她的成績時他們才能夠如此淡然。範皊不知道這一年家裡的生活也是前所未有的艱難,尤其是想到下學期面對幾百塊錢的學費問題,範母卻比任何人還要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