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的風本應該還有些冷冽,但是今夜的風卻意外的柔和,酒量一向很好的辭鏡有些微醺,她半倚着孫弦寂,道:“那年無衣帶着中原武林的人來鹿鳴宮找麻煩,口口聲聲說我練出了失神香,害得他們中毒,他們前來討伐。”
當年那件事孫弦寂雖然有聽說,但是那些前去西域的中原人似乎都不太記得那時發生的事了,所以辭鏡不說,孫弦寂也無從追究。
辭鏡繼續道:“無衣前輩和青衣前輩兩人打了起來,鹿鳴宮宮樓下也是一片混戰,我不得已也要出手,但是你知道的,鹿鳴宮的戰鬥力不強,我一個人也無法對抗那麼多人,其中不乏武林高手,有人在背後偷襲,阿英,他替我擋了一掌,他本來拖着傷重的身體,也沒幾天日子了,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恨不得讓這些人都給他陪葬。”
辭鏡驟然握緊了拳頭,眼中閃爍着幽幽的綠光,孫弦寂一驚,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辭鏡深呼吸一口氣,道:“那時我身上發生了一點變化,原本玲瓏是在無衣和青衣前輩那邊的,忽然不受控制地向我這邊飛了過來,並直接灰飛煙滅,化作漫天的綠色光屑,鹿鳴宮宮樓下燃起大火,而無衣也似乎受到了影響,被青衣前輩一劍刺中,隨後無衣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洞穴,他們兩人都不見了。”
這一番說起來神乎其神,若是別人說了孫弦寂肯定只當做是那些志怪故事,可既然是辭鏡的回憶,他便無條件地相信了。
“待那場大火停止,所有人都倒下了,我跌跌撞撞去找阿英,阿英身上都是血,但是他還能睜開眼睛,還能和我說話,我非常高興,說要帶他去見大夫,可是他說不用了,他要離開了。”
辭鏡抽了抽鼻子,卻發現眼角乾乾的,大概是這一幕自她想起來那一刻開始,便已經在心裡上演了數遍,再難過的事情,看得多了便也習慣了吧,她沒有多的眼淚爲於英而流了。
而且那時候,於英是怎麼和她說的?
“阿瓷姐姐,對不起,以後不能照顧你了。”
“你以後,如果不想留在鹿鳴宮,便離開吧,我們的婚約不作數,我沒有娶你,你也沒必要爲我承擔些什麼。”
“有時候覺得老天真不公平,爲什麼要讓我擁有了所有的幸福之後又要強行奪走?我的爹孃,我的姐姐,還有你。”
“阿瓷,你以後都要好好的,我知道你喜歡孫先生,孫先生肯定也喜歡你,他看你的眼神和我看你的眼神是一樣的,他一定能比我更好地照顧你。”
“阿瓷,我真的好捨不得你……”
她看着於英身上的血越來越多,可是他捨不得她,直到最後也沒肯閉上眼睛,她看着他眼裡映出高遠湛藍的大漠天空,然後瞳仁漸漸渙散,最終所有的一切都歸於暗淡。
她失去她的阿英了,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抱着他在一堆屍體中坐了整整五天,而這五天大漠開始飄雪,三天後她終於受不住暈了過去,而在她暈過去之後雪停了下來,那些在這一場鬥爭中倖存下來的人各自離開,鹿鳴宮的人將她帶了回去,於英的屍體已經冰涼,卻因辭鏡身上帶着隱冬珠而屍身未腐,但鹿鳴宮的人一將他們分開,於英的屍體便迅速乾枯下去。
辭鏡愣愣地擡頭看着夜空,風忽然大了,將她的頭髮纏成一團,她的嘴脣也被風吹得蒼白,她卻渾然不覺,孫弦寂抱住她,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我會一直在的。”
辭鏡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翌日有泉王親自來了鹿鳴宮,辭鏡梳洗一番,端端莊莊地走到有泉王面前行了一禮,而此時,蝶淵卻擋在了她面前,道:“大王,老身有您需要的東西。”
有泉王一挑眉,回頭看了身後的周隕寒一眼,周隕寒眯了眯眼,打量着蝶淵,而蝶淵也平靜地與其對視。
半晌,周隕寒忽然笑了,“在下找了這麼多年,原來另一半在你身上。”
蝶淵道:“周先生似乎很瞭解玲瓏骨?”
有泉王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東西,不由得好奇道:“玲瓏骨是什麼?”
“周先生要辭鏡的心頭血,便是因爲玲瓏骨融進了辭鏡身體,但是辭鏡體內只有一半玲瓏骨,而另一半在老身體內,哦對了,這玲瓏骨,是貴國最後一任巫祝靈龍姑娘的骨血燒製而成。”
有泉王眉角又是一跳,看向周隕寒,周隕寒微微頷首,默認了。
“怎麼樣?周先生可願意讓老身替代辭鏡姑娘?倘若不,那老身可要討教一下週先生的高招了。”蝶淵將時時背在身後的琴拿了下來,她將包着琴的黑布掀開,露出硃紅色的琴身來,若仔細看,便會看到琴的一角刻着兩個小字:璇璣。
周隕寒紋絲未動,淡淡笑道:“蝶淵姑娘稍安勿躁,既然你願意替代辭鏡姑娘,效果也是一樣的,請隨在下來吧。”
“等等!我不同意!”
周隕寒回過頭看向辭鏡,辭鏡卻一蹙眉,道:“剛剛不是我說的。”
一陣急促的銅鈴聲忽然響起,孫弦寂驟然捂住辭鏡的耳朵抱着她迅速後退,屋頂忽然傳來一陣巨響,一道白色身影從屋頂落了下來,正好落在兩隊人的中間。
雪蛟約莫是剛從陣裡出來,且如蝶淵所料被坑得很慘,一身白衣白裙被扯得破破爛爛,上面還沾着一些血污,一頭青絲凌亂地散在腦後,其間可見幾根銀髮,辭鏡瞥了一眼,心道歲月雖然待她比常人寬厚一些,但該給的還是要給的。
然而形容狼狽也擋不住她一身傲氣和戾氣,她微揚着下巴,眼神兇狠,開口道:“玲瓏骨是我百花宗的東西,豈容他人染指?你要玲瓏骨,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蝶淵含笑看着她,似乎早料到如此,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辭鏡忽然想蝶淵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些,特意將雪蛟引到這兒來的。
若真是如此,這一招禍水東引可用得太妙了。
誠然周隕寒已經是非人非妖的怪物,但雪蛟也差不多是半個怪物,對上週隕寒或許沒有勝算,但是總能拖一段時間。
這就爲她贏得了充分的跑路時間。
辭鏡與孫弦寂相視一眼,孫弦寂心領神會,摟着她的腰隨時準備跑。
然而周隕寒卻絲毫沒有跟雪蛟動手的意思,他斂衽行禮,溫和道:“若宗主要蝶淵姑娘身上的玲瓏骨,取走便是,在下不做打擾。”
他目光又放到了辭鏡身上,好似在說,反正這兒還有一個。
辭鏡咬了咬牙,看了眼蝶淵,然而雪蛟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瘋子,不肯從此招抽身出來,手中一隻長鞭狠狠一抽,道:“我兩個都要,誰都別想逃!”
孫弦寂不動聲色地攔在辭鏡身前,腰間劍已經臥在了手中。
房中的氣氛一度僵持不下,沒有誰先動手,也沒有誰離開,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然而胖狐狸琉璃此時不識時務地從剛剛雪蛟掉下來的地方也跳了下來,並直接躍到了周隕寒懷裡。
周隕寒渾身一顫,瞳孔驟縮,彷彿琉璃是什麼兇狠的怪物,忙不迭地鬆開手後退了兩步。
琉璃無辜地看着他,又往前兩步,而周隕寒則後退了三步,忽然他轉過身,朝着屋外跑去。
方纔還氣定神閒鎮定自若的周先生此時卻一陣風似的溜了。
屋內的僵局就被這隻胖狐狸給打破了。
辭鏡低頭神情複雜地盯着琉璃,周隕寒反應這麼大,莫非這狐狸當真是他們當年養的那隻狐狸?那狐狸也叫琉璃來着?
這狐狸活了幾百年,得成精了吧?
琉璃似乎很失落,見周隕寒跑了,它回頭惆悵地看了辭鏡一眼,辭鏡心裡一跳,輕輕招了招手,琉璃卻不聽話,朝着剛纔周隕寒離開的地方追過去了。
辭鏡:“……”
這狐狸崽子反了!
辭鏡心裡縱然十分窩火,但現在的情況也十分微妙,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邊有泉王見周隕寒拋下他跑了,臉色好像是被畫師胡亂地塗了幾筆,頓青頓白的,最終只得道:“既然周先生先走了,此事容後再議。”
作爲堂堂有泉王,親自來鹿鳴宮接人,卻被領路的人放了鴿子,有泉王覺得自己的臉面已經被丟在大漠深處,怕是撿不回來了,於是也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焦點瞬間落在了蝶淵和雪蛟二人身上。
兩人都算是武林中少有的高手了,蝶淵少年強於雪蛟,但雪蛟勝在天賦且非常專一地心狠手辣,在中年已經遠超了蝶淵,若不是蝶淵用計,恐怕已經成了雪蛟的鈴下亡魂。
蝶淵不願意牽連到鹿鳴宮的人,只輕輕說了聲告辭便風似的離開了,雪蛟剛被她擺了一道豈肯就此放過,即刻便追了過去。
一場大戰居然就這樣無傷無災地過去了,就是屋頂被雪蛟破了個洞而已。
辭鏡和孫弦寂對視一眼,抽了抽嘴角,道:“我是不是在做夢?”
“如果你在做夢,那我八成也是在做夢。”孫弦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