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爲是你我才娶,若不是遇到的是你,我終生不娶妻!”
好幾天,這句話一直迴盪在依靈的腦海裡,如被鐵鉻深深鉻了一般揮之不去。
那一刻,聽得這麼一句話,她竟有一種甜入骨髓的歡喜,憨憨楞着半天說不得話。肋
他卻噗哧一笑,打量着她的神色,側過頭來促狹了一句:“我能認爲你這是在高興麼?”
“沒有!”
她一慌,忙躲開,雙手輕提裙襬往前跑去,大口的吸氣,亂了頭緒!
這人就愛逗她,逗得她好幾天神思恍惚。
滿園景色宜人心志,她卻常常倚在書案前,執書卷,心不在焉――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叫他牽動了起來,然後,亂成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結果是淪陷!
他似存上心,欲擄獲了她?
因爲誓在必得,故而,欲擒故縱!
即便有所頓悟,對他,卻早失了還手招架之力。
迎頭不打笑臉人,最是溫柔難消受!
突然間,她惶惑的發現,沒有鍾炎,她也自能活得平淡而愉快,而如今,這種滋味裡竟又生出了幾分陌生的歡喜。
怎會歡喜?
她驚疑――叫她歡喜的素來只有鍾炎而矣!鑊
只是,自從十歲起鍾炎回了鍾家,他們便聚少離多,那種歡喜也就越來越淡,末了,便在年復一年的兩地分離中化作了相思,於一次次等待裡沉定爲煎熬。
多少次含笑送歸,悵然若失,心微痛,再無刻骨的歡喜,匆匆之間,唯道一聲珍重,然後,再來盼重聚!
而方重仁,居然叫她重拾了歡喜!
唉,這男人,真是會顛亂她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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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屋的藏書很豐富,天文地理,醫書琴譜,包羅萬象,卻是他幼年時大多讀過的。
他讀得最多的是醫書,問爲何,他說:母親因爲生養而落下了病根,而他兒時更是藥不離身,長年病着,便對醫書起了興趣。
書櫥裡有十來本陳舊的醫書,其上佈滿着他十歲之前的對於醫理的註解,字跡稚嫩已然見飄逸,卻不曾見過他如今的字體如何!
遍尋了書櫥了無了結,倒在抽屜的的一個錦盒裡尋到了兩本羊皮醫書,一本是《精絕治蠱錄》裡頭皆是精絕文字,而另一本竟是塞外醫俠楊鼎的《杏林雜談》。不是已叫大火燒燬的那本,泛黃的頁面上除了楊鼎的字跡外,另有別人的註解,古篆成文,飄逸猶見大氣,一眼瞧去總讓她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勢,好似那種筆力在哪裡見過般!
筆法大氣,定然師承名家,這每每讓她聯想起他的身世!
被他草草帶過的八年囚困是怎樣一段坎坷?
他又怎會連父親過世都不知?
最後落得一個滿身傷痛,疾走天涯去淡忘!
總是在好奇,也總想去挖掘!
不不不,她不該去管他傷不傷,也不該去憐惜他痛不痛,她應遠遠躲着他才安全!
可白天裡他總往山上去見不得人影,等晚上得了空閒,但聽得他叫她,腳便不聽使喚的跨出睡房去。
好幾次忍住應答說已睡下,叫他推門進來給撞破,他也不怪,目光深深,但笑不語,拉了滿身尷尬的她便往外走,就是不容她躲了他一時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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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入七月,天氣清朗熱燥,所幸山地氣候奇異,晚上不見得會熱不能耐。
一日晚上閒空,她取那兩軸醫書向他詢問。
他瞄了一眼,翻着卷軸,淡笑說:“《杏林雜談》是阿鼎手抄給我的,我覺着記得有些不詳盡,給另外加註了一些,至於《精絕治蠱錄》是當初我向阿託達罕要的……”
“你……你認識楊鼎?”
她微微一驚。
方重仁淡淡一笑,點頭說:“去得塞外第一年便認得了,算是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過些日子,他或者會進關來的,到時讓他給你瞧瞧,他的醫術比我更精一些,我會盯着他一起想法子治了你身子裡的血蠱……”
她怔怔的不再作聲。
重仁瞧着眼,輕言淡笑的走到琴臺前拍拍她的肩頭,對她說:“沒什麼可怕的!只要自個兒注意些,配着用上些藥,不會出什麼大事的,總能活命!”
她微微一笑,情知他誤會了,截口道:“我不擔心這個,有你在,我的命總能保住!我只是在想,這明明的域外的毒蠱,何以世承在我母親一族身上,好沒道理的!”
“這事,恐怕也只有你太祖姥姥最清楚底細了!”他望着她深深的說:“依靈,你的祖太姥姥大有來頭着!”
“哦,你不曾見過我太祖姥姥,如何敢下此斷言?”她見他說的如此肯定,不由疑惑的問。
他笑,倚窗往外觀望,她走到他身側並排而列,齊看窗外的月色。
此刻,一彎新月正映在在平靜的河上,水紋一漾,月影拉成了波浪狀!
他在這時丟來一句話:“這是我天生的直覺!”頓了一記,又接了一句說:“你信麼?我能識人命相,改人命道!”
她呆着,微微皺眉,玄疑的望他,感覺不可思議。
方重仁回頭,嘴線一彎,笑得優美,他知道這事有些難以置信,說出來又有幾個能信。
但遲早,她會明白!
谷氏的後人,都身負異能,卻是一種不好的天生稟賦,能冷眼看透人世常情,卻註定一生孤寂。
他清楚的知道着自己的命途所歸,所以常以極其冷靜的心思看人生潮起潮落,笑嘆富貴如浮雲,冷眼旁觀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從不曾想過要去改變什麼,力挽什麼?
就如當初他明知精絕與火鳳一戰,阿託達罕會慘敗而亡,他能做的只是勸其莫起戰火,可人家一意孤行,一朝敗滅也是命中之事。
而面前的這個小女子,是個薄命的人兒,即便憂憂子刻意改了她的境遇,如果他不去管她,即使她能存活於世,也註定要一世淒涼!
他可以不管的,心,卻不自由主的向着了她,甚至於想挽了她的手就這樣一世走下去!
是十年前的驚鴻一瞥結了緣吧!
一曲清音定心魂,卻不知她如何能把那曲《清秋意》彈得如此的出神入化,叫他站在她的窗外,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淨除了心頭所有浮亂,方帶着一身涼淡遠走塞外!
她定然不知道,是她隨手的一曲,輕易剔除了他囚困於京的八年憤嫉,而他也沒想到,十年後,會再見到她,會被這個小小的人兒動了自己如神僧入定似的心思。
輕若飛絮,詠歎於心。
“依靈,給我彈首曲子吧!”他低低的請求。
“彈什麼?”她退了驚惑之色,淺笑的問!
明明心懷千千結,卻不曾開口相問!
但他知道,她意已亂!
“《清秋意》!那首曲子傳承百年了,但凡擅琴者皆能撥彈,清雅流暢,最能定心凝神!”
依靈微微一笑,轉過纖美的腰肢去撥琴,說:“果然是個行家,真會挑曲子,不過,這曲兒我好些年沒琴了,有些生,若彈得不好,可不許笑話!”
他跟着轉過了身去,目光在她纖塵不染的臉孔上打轉,說:“若連你也彈不好,怕這首曲子就要失傳了!”
她笑得恬靜,纖指一動,便有絹絹細水泠泠而來,清涼如山風拂面,頃刻之間便淨除了心底萬丈煩緒!
清秋意,憶清秋,
淡淡煙雲籠秋氣,空如洗,皓瀚無際。
潺潺溪,愛秋影,亂蝶狂舞山林意。
山林意,憶山林,
青石搗衣尋常事,孩童嬉,白髮弈
淡靜淡靜,且笑且吟清風裡!
他靜靜的看着,她一顰一眸雖不若當初母親那般耀眼,卻自有一份悠然自得的韻味,彈得這曲《清秋意》,其意境更甚於母親,好似她是吃透了其中的精髓般,信手拈來便將曲子悠遠、閒適與飄逸的表現到了極致,會讓人以爲,她纔是這首《清秋意》的嫡傳後人。
他淡淡而笑,有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來,冷清的心氾濫起兒時美好的情境!
他逃不開了,瞧了一眼手中的竹笛,很想和下去!
淡淡一笑,卻不曾那麼做。
《清秋意》,曾是百餘年前先人獨創,世人只知琴曲有清秋,卻不知真正的《清秋意》乃是琴笛合奏。
琴音高雅,笛聲清亮,既有溫柔女兒意,又顯隱者之雅趣,合之便是農家一種安樂寧靜的情韻!
父親不是隱士,吹不出那種仙逸之氣,所以,往年他常常會聽母親獨自撫清秋,雖也情致,到底有所缺憾。待他懂得笛之精髓,母親卻已憾然長逝。
直到十年前,他才聽到了那久違的琴音!
那日,墨笛在手,隨音一和,便去煩去躁盡得心之清寧。
那日,琴音休罷,撫琴人追至園內,嬌語輕問吹者何人。
那日,月淡星疏,朗朗清風下,他遠遠一睇,未置一辭,飄然而去,怎會想到十年後竟娶得月下素娥素女做了妻!
只是,這素娥女身負血蠱,保不準就會把他捲進一場不可知的風暴裡!
唉,隨便吧!
風暴又如何了?
他,義無反顧!
“若想解開你身上血蠱之迷,就先要了解精絕之禍,明日我便讓達斡爾過來述一述精絕的過往讓你知道,然後,我們一步一步來算計,追本溯源,破一破你身/上這層層迷團!”
琴曲還在繞樑,幽靜中,他淡淡吐出一句,微笑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