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班主要起鼓,陳沐心頭卻是先打了鼓,此時的野獸受到了鼓聲的驚擾,已經陷入了狂躁的狀態,若再用鼓聲刺激,怕是要暴走!
蔡老班主的意圖再明確不過,既然舞獅就是爲了驅趕邪惡,那麼現在,就用舞獅來驅趕這些野獸!
可事情真要做起來,那可是萬分兇險之事,因爲面對的可是活生生的猛獸啊!
陳沐心頭在遲疑,可他也非常清楚,想要靠刀劍或者火把,是無法驅趕這些猛獸,蔡老班主今日帶來的,同樣是一頭黑獅,說不定真能見奇效也是不定的!
如此想着,陳沐也就咬緊牙關,揮動鼓棒,敲了一下去。
“咚……”
陳沐也有些小心翼翼,並不敢太用力,而蔡老班主的黑獅卻是猛然擡頭!
這一刻,這個人造的獅頭,彷彿被注入了一個靈魂那般,只是一個擡頭動作,便如同活了過來!
“咚……咚咚咚……咚……”
陳沐的鼓聲由弱而強,由慢而快,黑獅彷彿被喚醒,搖了搖頭,似乎很惱怒,往前邁步,充滿了萬獸之王的威嚴!
黑獅的步態很沉,也很慢,彷彿遲暮的老獅王,被人打擾了他的睡眠,卻激發出它年輕時候那股殺氣一般!
林晟等人都已經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弗朗索瓦,也是張大着嘴巴,他並不是沒見過這種民間藝術。
如同許多洋人一般,他們對擁有着神秘氣息的東方文化,充滿了遐想與嚮往。
他們也見過不少舞獅表演,但在他們的眼中,舞獅表演的形式化實在太嚴重,用他們的話來說,街頭的舞獅表演是沒有靈魂的,他們只有僵化和流程化的腳步,每頭獅子的動作都差不多。
但他們從未見過蔡老班主的獅子,他的靈魂好像注入到了獅子之中,一步一搖一擡頭,半閉半睜的眼睛,神韻實在太強,以致於給人帶來一種極其詭異的觀感,明知道這是假的,卻如真的一般,擁有着無法辨別的神態!
陳沐的感受,比場中任何一個人都要強烈,因爲他敲着鼓點,黑獅是照着他的鼓點在動作,他彷彿也成了這獅子的一部分,能夠最真切地感受到這頭獅子的靈魂所在!
敲着敲着,他彷彿看到一頭年邁的老獅王,因爲體弱嗜睡,領地漸漸被其他野獸侵佔,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領地便只剩下睡覺的地方那般。
但它是獅王,只要一天沒死,它就還是獅王,它的領地絕不僅僅只是身下的睡臥之地,而是它腳下之地,只要它的腳跑過的地方,都是它的領地!
心中涌現出這樣的情境,陳沐的鼓點就更加的雄壯,雖然音量不大,但每一次敲擊,都注滿了情緒!
那頭雄獅和各種猛獸紛紛後退,而就在這一刻,陳沐的鼓點變得狂熱起來,黑獅的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彷彿獅王找回了自己的力量!
黑獅走到了前頭來,張大着嘴巴,怒睜着雙眼,似乎要朝着雄獅和野獸們無聲咆哮,以宣示自己的主權!
陳沐和蔡老班主完全融入到了黑獅之中,他們彷彿與黑獅融爲一體,在黑獅張嘴的那一刻,陳沐和蔡老班主同時發出了吼叫聲!
那是一種奇特的聲音,蔡老班主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彷彿黑獅年邁之時的不可侵犯,而陳沐的聲音則朝氣勃發,如同黑獅年輕力壯之時的暴怒!
兩種聲音同樣感情澎湃,同時吼叫出來,真真如那黑獅復活了一般!
震撼!
全場寂靜,便是那些野獸,都被嚇得瑟瑟發抖!
緊接着,以雄獅爲首的野獸們,開始瘋狂逃竄,四處的馴獸師也急了,想方設法要拉扯這些野獸,然而爲時已晚!
受到驚嚇的野獸開始往回跑,撞入到弗朗索瓦這邊的人羣之中,他帶來看熱鬧的那些人,被野獸撞倒在地,被野獸踐踏而過,被野獸撕扯啃噬,尖叫聲和哀嚎聲四起,他想要在陳沐這裡看到的畫面,在他自己的身上,上演了!
“救命!救救我!”弗朗索瓦雖然也懂得劍術和搏擊,或許對付野獸的本事,比陳沐等人還要高明一些。
但此時他被雄獅一口咬住了小腿,拖着就往前跑,他的頭臉在地上摩擦,哪裡能有什麼辦法!
先前他們的馴獸師就已經叮囑過,這些都是馴服過的野獸,若是獸性爆發,被野獸襲擊之時,一定不要反抗,越是反抗,這些野獸的獸性就會越來越強烈!
弗朗索瓦被拖拽了好長一段路,頭臉都刮花了,手腳上更是血肉模糊,此時才被馴獸師解救下來!
馴獸師們也是恐慌到了極點,雖然他們擁有着豐富的經驗,但野獸的數量太多,而且又撞入到人羣之中,他們根本沒辦法及時制服這些野獸!
更要命的是,陳沐和蔡老班主的吼叫,激發了其他人的共鳴,林晟等人也在後頭一併吼叫,聲若震雷,野獸就更是驚恐逃散了!
眼看着馴獸師追趕野獸,弗朗索瓦被救走,受傷倒地的人被攙扶或者擡着,往領事醫院尋求救治,適才來找茬的人,彷彿秋風掃落葉一般,一個都沒留下。
宴席也是一片狼藉,但衆人卻是爆發出如山海一般的歡呼和喝彩!
他們雖然見識不多,但舞獅在嶺南地區實在太過普及,即便是最底層的市井小民,都見過太多的舞獅表演。
然而他們從未見過今日這等樣的,這根本就不是表演,而是藝術!
陳沐停止了敲鼓,鼓面仍舊在微微顫動,便如同他的雙手,仍舊激動地顫抖着,無法停止。
蔡老班主放下了獅頭,他渾身都被汗水溼透,他的眼中滿是淚水,癱坐在地,最終還是嚎啕大哭起來。
這老頭哭起來很是率真,身子都忍不住顫抖。
陳沐走到跟前來,以爲蔡老班主是在後怕,他蹲在一旁,輕輕拍了拍老班主的肩頭。
正要勸慰,老班主卻轉頭過來,朝陳沐哭道:“值了,值了……”
舞獅大半輩子,能用舞獅,嚇退百獸,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個師傅都能碰上,也不是每個師傅,都有這樣的膽氣,更沒有哪個師傅,能做到這一點!
身爲一個舞獅師傅,今日完成這個壯舉,蔡老班主,是真的值了!
普魯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婦也走了出來,他們看着這等場面,也是由衷感嘆道:“這纔是真正的藝術,這纔是真正的藝術家!”
陳沐又何嘗不是這麼想?
無論是舞獅還是其他行當,做到了極致,那才叫宗師啊!
蔡老班主抹掉眼淚,站了起來,朝陳沐道:“陳少,老夫能做到這一切,也有你一半的功勞,說實話,今日前來,全是看在宋大小姐的面上,也沒想過來喝這個酒,但今日,老夫要把這頭獅,送給你!”
蔡老班主這頭獅,乃是他的寶貝,可他卻送給了陳沐,這算是對陳沐最大的敬意了!
連青頭館的親傳首徒,都沒能得到這頭獅,因爲這頭黑獅,是蔡老班主的第一頭獅子,陪伴着蔡老班主走過大半生,幾乎贏下了所有能贏的比鬥,是名符其實的“獅王”!
似蔡老班主這樣的人,擁有着匠人精神,一生追求極致,從未懈怠,可成就越高,想要往上爬就越難。
這些年他很少再舞獅,一部分原因是已經無慾無求,另一方面也是感覺到自己再難有所突破。
可今日,藉着陳沐的鼓點,他終於進入了另一個境界!
今日之前,別人都說他舞的獅子如同活的一般,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死物終究是死物,舞獅也終究不過是一場表演。
今日之前,在舞獅領域,能打敗他的,只有他自己,而他對自己仍舊是不滿意的。
直至今日,他終於可以說服自己,他舞的獅子,真的活了過來,他真的做到了所有人都無法做到的一件事!
或許過了今日,他就真的做到無慾無求了,從今往後,他也不會再舞獅,所以要將獅頭送給陳沐。
因爲陳沐的鼓點,也因爲陳沐完全融入其中,在最後的時刻,陳沐與他,幾乎是同時開口咆哮吼叫!
陳沐的舞獅技術或許連青頭館裡的學徒都比不上,但在適才那一刻,陳沐對舞獅的理解,絕不弱於他手底下任何一個弟子!
人生就如同這頭獅子,被舞獅師傅擺弄着,有人選擇披上豔麗的外衣,搖頭晃腦,裝腔作勢,但也有人,正如這頭獅子,在困難和危險面前,重新喚醒自己的靈魂,展現出自己的姿態!
陳沐並沒有拒絕,因爲他知道這個獅頭意味着甚麼,倒不是這獅頭有多貴重,而是他需要記住剛纔那一刻的心境,在往後的日子裡,面對艱難困苦,他也一樣能對抗命運!
陳沐沒有矯情,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獅頭,朝蔡老班主道:“宴席被攪了,老班主如果不急的話,咱且等一等,我讓人收拾一番,好好喝一杯!”
蔡老班主哈哈笑起來:“我一個糟老頭子,最多的就是時間,哪裡會着急,況且我也要換一身衣服!”
如此說着,蔡老班主就朝自己的小徒弟吩咐道:“回家裡一趟,把我的新衣取過來,告訴家裡人,若有人問起,就說我來陳家吃酒席了!”
小徒弟當場愣住,過得片刻,才猛然站起來:“是,師父!”
陳沐見此,也將蔡老班主攙扶起來,吩咐合伯等人重新收拾酒席,而此時,林晟卻小聲朝陳沐道:“讓他們多加幾張桌子才行……”
陳沐也是疑惑,林晟卻戳了戳他道:“你不知道這蔡老班主的交際有多廣,無論是武館鏢局亦或是官場中人,但凡舞獅的,都要尊稱他一聲蔡師傅,他放出話來,說要來你這裡吃酒,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陳沐雙眸頓時一亮,心頭歡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