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好,萬里無雲,甚至有些曬,曬得草地上飛揚着草種和塵糜,使人鼻頭髮癢,總想着打噴嚏。
那座小墳已經長滿了草,孤零零地趴着,彷彿要與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不願再被這世間之人記起。
陽光越是熾烈,此時的畫面便越是詭異。
陳沐一行倒也正常,紅燈照這羣女子尚未來得及換衣,站在小墳的四周,彷彿陽光瞬間喪失了溫度一般。
“噗咚!”
蒙莫龍西被丟在了墳前,他身上的血跡早已凝固,一頭長髮粘作一處,真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陳沐走到前頭來,拔出長刀,用法語朝他說道:“跪下。”
這是處決前的標準儀式,蒙莫龍西終於意識到自己死期將至了!
他低着頭,似乎在喃喃着些什麼,聲音太小,語速太快,陳沐也聽不太清楚。
過得片刻,他終於猛然擡頭,抓住了陳沐的腳,朝陳沐懇求道:“我不能死!你知道的,我不能死!我是弗朗索瓦家的長子,我有特權,我不能死,你應該知道的,對不對!”
他的眼淚鼻涕止不住地涌出來,眼中充滿了懇切的求生慾望,根本就顧不得半點形象,如同一條卑微的流浪狗!
陳沐不爲所動,只是朝他說道:“爲自己保留一點尊嚴吧。”
蒙莫龍西微微一愕,絕望頓時變成了憤怒!
“你會付出代價的!一定會的!你這個卑賤的契丹豬!”他破口大罵,但見得陳沐面無表情,很快又哭了出來:“我的財富,我的所有都可以交給你,我可以撤銷對你的追捕,我可以,我可以的!”
“只要你放過我,我什麼都可以做!我什麼都可以爲你做!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都可以是你的!”
蒙莫龍西的提議確實具有極大的說服力,衆人都看向了陳沐。
以陳沐此時手握的力量,若能夠走到明面上,必然會大有作爲,但若仍舊是逃犯的身份,只能活在地下,只能活在黑暗之中,難免對他的發展產生極其不利的麻煩和影響。
然而陳沐身邊的人同樣知道,很多事情,是無法衡量利弊的,有些事,必然是要去做,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
陳沐做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不就是爲了報仇雪恨麼?
如果報仇都能夠用利益來抵消,那所有的一切犧牲,都會失去意義,又何必再拼命折騰?
“結束了。”
陳沐只是冷冷說出這三個字來,蒙莫龍西終於慌了,他咬緊了牙關,不斷往前爬,口中喃喃道:“不不不,我不會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陳沐一步步追上去,雙手持刀,抵住了他的後心,一寸寸緩緩攘了進去!
蒙莫龍西發出哀嚎,雙手不斷扒拉着,直到身體完全被釘死在地上!
陳沐鬆開刀柄,長刀兀自輕輕顫抖着。
“讓我自己待一會兒。”陳沐如此說着,衆人也紛紛離開了。
陳沐走到小墳前,沒有任何言語,只是坐了下來,攏起一團乾草,生了個火,取出煙桿來默默地抽着。
直到被旱菸嗆了一口,他才猛烈咳嗽,眼角溼潤起來,雙手終於是顫抖起來。
原來複仇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快感,反倒會勾起一直壓抑着的悲傷。
而且復仇之後,那種大功圓滿的情緒就會涌上心頭,提醒着你,放下該放下的,忘記該忘記的。
但陳沐並不想放下,也不想忘記。
這種矛盾,會讓人覺得自己很薄情寡義,會讓人感到空虛無力,會讓人痛恨自己,反倒有些後悔起來。
若沒有殺掉蒙莫龍西,這股動力便一直都在,他會奮不顧身地去生活,會一直銘記點點滴滴。
可殺掉了這個死仇,一切彷彿都能看開了,一切彷彿都能放下了一般,這種感覺讓陳沐很痛恨。
坐了許久,陳沐聽到細碎的腳步聲,看到了一隻紅色的繡花鞋,很纖細,也很小巧,刺繡古樸,顏色暗淡。
他擡起頭來,看到了紅蓮聖母。
她的素色鬼面之下,是一雙彷彿能洞穿所有秘密的雙眸。
強烈的陽光照耀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後背渲染出莫名的七彩光環,彷彿是個錯覺。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陳沐此時可沒有心思聽她念詩,雖說她一身聖潔的氣息,確實在某個瞬間震撼了陳沐,甚至讓陳沐生出錯覺來。
但這對陳沐並沒有任何幫助,反倒讓陳沐對自己生出厭惡感來,這纔剛剛爲紅姑報了大仇,就覺得這紅蓮聖母不似凡人,豈不是因爲自己太過見異思遷?
“走開,讓我自己待着。”
紅蓮聖母似乎還從未被人拒絕,尤其是男人,此時眸光之中也充滿了惱怒。
“本座是勸你放下,世人皆苦,又何必庸人自擾,不如信在我門下,消災滅難無痛無苦。”
陳沐也是被氣得哭笑不得,本以爲她是來全解自己,沒想到她竟是想趁虛而入,趁機收陳沐爲信徒。
若換做尋常人,或許會上當,可陳沐是何等人也,這麼做已經不是弄巧成拙,而是不知好歹了。
“姑娘你是沒出過世面,在墓裡睡傻了吧?”
陳沐一直對她保持着風度和敬意,只是她的拉攏實在太不合時宜,也太自信。
紅蓮聖母卻搖了搖頭:“不,你會信我的,遲早有一天。”
陳沐懶得與她爭辯,收了煙桿,將長刀抽出來,又補了一刀,這才朝紅蓮聖母道:“走吧。”
紅蓮聖母彷彿覺得自己的話起了作用,自言自語道:“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很好的開始。”
陳沐對她盲目的自信也是無語,讓褚銅城等人收拾了屍首,摘下蒙莫龍西的徽章等信物,便拋屍荒野了。
回到田莊之後,雒劍河也安排了住處,並讓人出去準備衣物等等生活用品,衆人也各自休整。
雖然不願承認,但不得不說,紅蓮聖母這等氣人的舉動,着實讓陳沐消除了煩惱。
他對紅姑的那種複雜情緒,竟都被這種對紅蓮聖母的氣惱而取代了,也不知爲何,心中竟漸漸沒有了波瀾。
稍作休整,陳沐終於是得空,將呂勝無交給他的那樣東西,小心取了出來。
解開布袋之後,陳沐的好奇心也終於得到了滿足。
雖然呂勝無一直在強調,這件物品並非史鑑明墓中所得,在陳沐的追問下,才說是土夫子身上搜來的。
但陳沐心裡也很清楚,土夫子身上的東西,不也是取之於史鑑明的墓葬麼?
只是轉了個彎,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當時陳沐並沒有細問,此時想通了其中關節,想要將東西還回去已經不太可能,因爲墓葬已經被紅燈照的仙姑們徹底封死了。
這也是呂勝無給自己耍了個小心思,也足見這件東西是多麼要緊了。
放下了這樣的心理負擔,陳沐終於能夠好好打量這件東西了。
這竟是一件烏木雕刻而成的龍頭棍,看這烏木的成色,裡頭竟散發着淡淡的黑金之光,單說這材質,就已經是價值連城了!
人常說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烏木能夠存放上千年,歷代都被視爲辟邪之物,製作佛像或者護身符之類的工藝品。
這龍頭棍足有半截手臂長短,而且是整根烏木雕刻而成,蟠龍猙獰狂放,造型霸氣無雙,實在是難得一見的極品!
也難怪呂勝無即便給陳沐耍小心眼,也要將這件東西拿出來了!
若是《金臺山實錄》或者那方小玉印,因爲年代久遠,早已經不被承認。
如今的洪門分崩離析,開山立堂大大小小數十上百個,許多人甚至根本就不瞭解那段歷史,只是借個名號,行苟且之事罷了。
但這根龍頭棍卻不同,這可是所有正宗或者只是扯大旗的人都認可的一件信物!
“雙手把住一條龍,洪家分明八字通,無論此杖何處用,反清復明第一功。”
這句話幾乎是每個混堂口的人都能隨口背出來的,因爲人人都想當龍頭大佬,這就是龍頭!
這根龍頭棍與那些老舊的信物也有所不同,它雖然同樣經歷了更迭,時而消失,時而又出現,但每次出現都能夠攪動風雨。
距離它上一次出現,已經是十年之前。
十年時間,或許對於混江湖的人而言,實在太過漫長,因爲刀頭舔血的日子,或許很多人都活不過十年。
但那些高高在上的老頭子們,一定都見過這根黑不溜秋的棍子!
也就是說,認得這根棍子,也認可這根棍子的,大有人在!
別的不去說,單說龍記裡頭就有一位,李三江曾經混過三合會,他必然是認可這根棍子的!
也難怪呂勝無如此堅持,只要拿着這根棍子,便是頑固的李三江,或許也要改變一下自己的態度了!
復仇成功所帶來的那種空虛感,必須用另一個復仇去填補。
陳沐終於是放下了心中複雜的情緒,蒙莫龍西死了,那麼下一個,就輪到弗朗索瓦和特里奧了!
當然,這或許並不容易做到,蒙莫龍西死後,他們會更加的警惕,追捕陳沐的強度會翻倍提高,陳沐或許會寸步難行。
但越是這樣,陳沐就越是鮮活有力!
復仇需要力量,整合龍記,奪回洪順堂,這些都沒有給陳沐帶來壓力,而是帶來了動力!
緊握着這根龍頭棍,陳沐充滿了自信與力量,彷彿整個黑暗世界,就掌控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