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飛鴻早先要留下陳沐之時,怕是張之洞等人也沒抱什麼期許,畢竟陳沐只是個看似稚嫩的年輕人。
樑寬是黃飛鴻的大弟子,沉穩大氣,盡得真傳,估摸着也沒陳沐出手的機會。
張之洞今番親自登門,就是爲了見證火槍打敗傳統武術,希望能夠藉此宣揚火槍的威力,能夠在軍中推廣火槍。
但讓人意外的是,即便槍炮廠中最精通火槍的提調沈長洲,都未能夠擊敗樑寬。
當硝煙散去,樑寬捏住沈長洲的手腕,身上卻是一乾二淨,連半個彈痕都沒有留下,那份氣度也着實讓人折服。
只是這份折服,反倒讓張之洞等人感到極其的失落。
他們都是開明之士,他們都非常清楚,火槍是大勢所趨。
在洋人的世界裡,他們從野蠻走向文明,依靠的是科技。
但在中華大地,我們從不缺文明,我們從遙遠的千年以前,便是文明大國,我們擁有着自己的文明史。
洋人帶來的科技,反倒帶着野蠻的氣息,中華族羣缺少的,只是對現代科技的包容與接受。
然而結果顯而易見,即便是沈長洲,也無法擊敗樑寬。
明知道這羣武人遲早要被火槍所淘汰,但即便手中握着最先進的火槍,卻仍舊無法擊敗守舊的武人,這纔是最讓人失望的事情。
若連他們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讓他們去說服那些頑固的軍中大佬?
正當此時,陳沐的出現,無疑是非常不合時宜的。
在場中人,包括雒劍河在內,其實都以爲陳沐是要扮演樑寬的角色。
或許他相較要弱一些,若能夠輸給沈長洲,無疑是衆人樂見的結果。
但張之洞不是這樣的人,若不是黃飛鴻以年老爲由,讓樑寬頂替出陣,他是如何都堅持要黃飛鴻出戰的。
樑寬他都已經覺得有些勉強了,更何況陳沐?
然而陳沐卻讓人匪夷所思地提出,要嘗試火槍!
雖然並不清楚陳沐的具體來歷,但陳沐與黃飛鴻走得親近,又聲稱是黃飛鴻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師弟,便足見他是個十足的武人。
張之洞縱橫官場這許多年,青年才俊見過不少,有沒有本事,自是能夠一眼看出來,這也是他爲何賞識付青胤,並將他帶在身邊的原因。
可面對陳沐,他卻沒有半點頭緒。
黃飛鴻也有些驚訝,心中甚至有些擔憂。
他之所以讓陳沐留下,是因爲知道了陳沐此行的目的,探聽到了陳沐衆人前去廣雅書院,想要拜會張之洞的意圖。
今番也是想彌補一番,從中牽線搭橋,讓陳沐能夠順利見到張之洞。
他對陳沐的底細是深信不疑的,因爲膽敢自稱是洪英大佬,這樣的人物也沒幾個,尤其在他這樣的前輩面前,是無人敢耍這種花招的。
更何況還有呂勝無和林福成作保,陳沐乃是洪門中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了。
這也意味着,陳沐對槍械之類的東西,應該不會太精通才是。
但他畢竟不是雒劍河,並不瞭解陳沐與洋人曾經發生過的交集,於是他便朝陳沐勸道。
“師弟,這些火器脾氣可不小,並不是輕易能操弄的,還是算了吧。”
付青胤本以爲陳沐等人只是單純想攀結張之洞,以此來壓制他在洪順堂的力量,昨夜裡截斷了陳沐等人的企圖,已經非常得意。
沒想到陳沐竟然搭上了黃飛鴻這條線,今日出現在這裡,怕是要趁機得到張之洞的垂青。
於是便開口道:“這位陳朋友只怕不知,沈兄沈長洲乃是槍炮廠提調,對火槍最是精通,他都贏不了樑師傅,陳朋友也就不必獻醜了。”
黃飛鴻適才勸說陳沐,是怕陳沐因此而惹得張之洞不快,但他也清楚其中利害,並沒有提及沈長洲的名字,擔憂的就是招惹到這位提調大人。
沒想到付青胤一針見血,抓住機會就毫不放過,這麼一提,可就誅心了。
沈長洲本就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聽得此言,果真看陳沐越是不爽。
張之洞雖位高權重,但到底是世事通達,否則也不會因爲此事而反覆向黃飛鴻致歉,更不會親自登門造訪。
此時他也是打圓場道:“長洲是朝廷公派留洋的學子,對西式火槍鑽研極深,如今是廠子裡首屈一指的技術顧問,對槍械的瞭解,也確實獨到,不過這位小陳先生的好奇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將陳沐的毛遂自薦,推到好奇這個點上,也是給了陳沐一個臺階。
不過陳沐敢站出來,可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沈長洲對槍械確實瞭解,但這不是打木樁,而是打活人!
陳沐早先已經感受到沈長洲的危險氣息,此人應該是見過血腥的,對火槍的運用,該是有着真材實料。
但面對武人,尤其是樑寬這等境界的武人,是無法用對付一般槍兵的技術來對付的。
樑寬是黃飛鴻的大徒弟,深得黃飛鴻賞識,盡得真傳,但黃飛鴻再厲害,也是洪拳宗師,前頭終究要冠以洪拳二字!
而說到洪拳,從小得到大洪拳總綱,又與呂勝無在洞穴裡閉關修煉了洪熙官拳譜的陳沐,試問怕過誰來?
雖然付青胤趁機使絆子,但陳沐渾不在意,走到前頭來,看着沈長洲,堅決地問道:“沈提調可否讓我試試?”
他知道,張之洞都要給這個提調面子,說這個提調的好話,所以只要沈長洲表明態度,這個事情就好辦了。
沈長洲饒有興趣地看着陳沐,有些嗤之以鼻,彷彿在看一個土包子一般。
但陳沐沒有再度徵詢張之洞的意思,而是主動來請求他的同意,不得不說,眼光還是有的。
陳沐也不着急,彷彿這個事情只是個遊戲,能不能成也並不在乎一般。
這種灑然輕鬆的態度,出現在他這個年紀,也實在有些讓人吃驚。
沈長洲到底是個高傲的人,容不得旁人質疑,既然陳沐認爲自己能夠做到,他便讓陳沐試一試,用事實來打陳沐的臉!
“好,陳朋友請自便。”
如此一說,他便將地上的火槍都撿起來,重新放在了桌上。
張之洞見得此狀,雖然眉頭仍舊沒有舒展,但也不好再說些什麼,這種小表情,反倒讓付青胤看在了眼中,他知道,張之洞是看在黃飛鴻的面子上,但並不表示張之洞就一定樂於接受。
身爲幕僚,就要有幕僚的覺悟,有時候就必須要充當惡人,說一些,做一些東主不方便去說去做的事情。
此時他站了出來,臉色有些難看,朝陳沐道:“陳有仁,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一個門外漢,瞎湊什麼熱鬧,你知不知道這些火槍都是最先進最新式的,那可都是沈提調的寶貝!”
他從未看得上陳沐,早先陳沐與林聞等人到領事館去鬧事,因爲鹹水寨的事情討要公道,他身爲總督府幕僚,前去圓場,也並未正眼看過陳沐。
在他看來,陳沐有心要繼承父兄的事業,卻沒有那個本事,所以他對陳沐根本就是不屑一顧,哪裡會詳細調查陳沐?
再說了,陳沐與貝特朗、布魯諾等人研究火槍,這樣的內幕也不是誰都能調查出來的。
陳沐知道付青胤不可能讓他快活好過,只是也不會與他爭辯,只是朝付青胤道。
“橫豎是門外漢,若出了醜,也只是博大家一笑,算是助興,又何必小題大做?”
陳沐如此隨意的態度,讓付青胤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對方不接招,他也沒法子再堅持。
這說話間,陳沐噼裡啪啦,竟是將槍栓全都拉了回去,空包彈咔咔嚓嚓就已經填裝完畢了!
他並沒有低頭細看,就好像在擺弄早已爛熟的玩具一般,付青胤只顧着思考如何嘲諷陳沐,沒能注意到這個細節,但沈長洲的臉色卻變了!
陳沐沒有像沈長洲那般,將長長短短的火槍都背上,而是隻挑選了一支五連擊的毛瑟手槍。
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陳沐便朝樑寬道:“樑師傅可要小心了。”
樑寬也是尷尬到了極點,他的年紀比陳沐要大很多,但照着輩分,他是要尊稱陳沐一聲師叔的!
陳沐這一聲樑師傅,可讓他有些惶恐。
“可擔待不起啊師叔……”樑寬露出窘迫的神色來,衆人也覺得好笑。
然而陳沐卻認真起來:“我是讓你真的小心。”
陳沐此言一出,樑寬也變得凝重,深吸一口氣,彷彿將整個院子的空氣都抽空了一般,便是付青胤,也不敢再開口了。
“師叔,得罪了!”樑寬一如先前,快步往前,身形比適才更加的迅捷和飄忽!
二人之間也就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彷彿下一刻,就能夠決出勝負一般!
然而就在此時,陳沐卻開口了!
“左腳!”
“砰!”一聲槍響,樑寬左腳上出現了一個鮮紅的彈痕!
雖只是軟木,但擊打在身上,樑寬仍舊如遭雷擊,早先一直不願穿戴皮甲的他,此時才發現,原來即便是軟木,也打得要骨裂了一般!
陳沐深諳洪拳的所有步伐,他或許不如沈長洲那般熟悉槍械,但他對樑寬的步法和移動方位,瞭如指掌!
樑寬不服氣,再度站起來,剛走了兩步,陳沐又開口道:“右肩!”
“砰!”
又是一槍,樑寬身子一頓,右肩上炸開一朵紅雲,軟木彈留下清晰的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