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鼠族經常自詡爲智慧文明的種族,和髒兮兮的老鼠絕不是一回事,但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們有着極近的親緣關係——這種關係遠遠比人類和猩猩的關係要近得多。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鼠族是不會用老鼠來充當食物的。
他們可以奴役老鼠,可以殺死老鼠來祭祀,可以把老鼠碎屍萬段,播撒到蚯蚓牧場裡充當飼料,可以用皮鞭活活把一頭老鼠抽得四分五裂,或者用老鼠來測試新武器的鋒利程度,但就是不會吃老鼠——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文明”吧?
智者的話,毫不留情撕開了此刻夜光城最尖銳的矛盾。
所謂“城市”,原本就是文明的產物,是高於自然,也違反自然規律的東西,倘若沒有大量資源的澆灌和超卓智慧的管控,城市必將走向崩潰,淪爲無數生靈的墳墓。
食貓者縱有天大的雄心壯志,也無法阻止夜光城走向衰亡,它已經在心底裡接受了這一事實,一半羞愧,一半悲憤地喊道:“這樣一來,長牙王國必將分崩離析,鼠族文明再也無法恢復昔日的榮光,諸神再聽不到我們的聲音,看到我們的戰鬥,我們將慢慢退回蠻荒,退化成這些茹毛飲血,渾渾噩噩的老鼠的模樣!”
“是啊……”
智者嘆息,綠豆小眼裡滿是混濁的光芒,它幽幽道,“但野蠻總好過滅亡,野蠻總好過滅亡。”
話音未落,夜光城的西南角,忽然傳來一陣悶響。
彷彿有大塊岩石不斷崩落,傳來持續而不詳的震動。
就像是追魂的戰鼓,從食貓者還有智者、族長們的腳下,一路敲到了心裡。
食貓者和族長們勃然色變。
“怎麼回事?”
食貓者周身毛髮豎立如鋼針,目不轉睛盯着西南角的黑暗,就看到一股煙塵,從巖縫中噴涌而出,像是張牙舞爪的迷霧——黃褐色的迷霧!
很快,有部署在西南方向的偵察兵,渾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跑回來。
“蟲潮!”
倒下之前,這名眼珠暴突,顫慄不已的偵察兵,撕心裂肺地吼叫出了鼠族們最不願意聽到的名字。
尖銳的哨音在夜光城的四面八方炸響,訓練有素卻精神萎靡的老兵和未經訓練卻精神亢奮的新兵們跌跌撞撞地爬了出來,在夜光城下匯聚成了一塊塊亂糟糟的方陣,他們仍舊高舉威武的戰旗,扛着雪亮的長矛,看起來和進攻蛇魔老巢時沒有太大區別,但食貓者卻從他們的集結速度,方陣的規模,各種武器的排布……各種細節看出,這支新的遠征軍,比過去國師統帥的那支遠征軍要差遠了。
前方黃褐色迷霧深處,“悉悉索索”的聲音愈發刺耳,食貓者無可奈何,只好率領着這些烏合之衆,再次迎向敵人。
此刻,黃褐色迷霧稍稍消散,令他們能大致看清楚敵人的陣容和動向。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幾十條碩大無朋的變異蚯蚓,堪比普通蛇類的長度和直徑,看不出腦袋和尾巴的分別,但在其中一端的開口上,卻長滿了尖銳而堅硬的牙齒,牙齒環繞開口,排列了整整好幾圈,令他們可以像章魚觸手那樣牢牢吸附在岩石上,將岩石不斷崩裂、粉碎、吞噬,吮吸乾淨岩石中蘊藏的營養物質之後,再從身體後方的開口排泄出去。
這是一種擁有超強鑽地能力的變異生物。
普通蚯蚓可以疏鬆土壤,這種升級版的超級蚯蚓則能直接疏鬆岩層。
正是依靠他們的不斷吞噬、粉碎和鑽探,夜光城西南角原本堅不可摧,因而才疏於防範的岩層,才被鑽出了一條條狹長的隧道,令無數變異蟲豸直接出現在這裡,兵臨城下!
食貓者的臉上看不到半絲血色。
它的尾巴在無意識地顫抖。
不是因爲眼前這一波蟲潮。
而是因爲它發現蟲族已經進化出瞭如此可怕的“碎巖蟲”,從此以後,堅固的岩層再也不是不可逾越的天險,蟲族隨時可以出現在他們想要出現的任何地方,隨心所欲切斷鼠族的補給線,或者搗毀那些比較偏遠,孤立無援的鼠族據點。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
就算今天在這裡戰勝了蟲潮,也無法阻擋長牙王國乃至鼠族文明的命運,滑向永恆黑暗的深淵!
“諸神,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啊!”
食貓者的鬍鬚亂顫,綠豆小眼裡簡直要滲出鮮血,它的內心深處,頭一次因爲絕望和憤怒,而充滿了對諸神的咆哮。
下一秒鐘,它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向諸神深深懺悔,並且自欺欺人地將眼前一切,當成諸神對他們的最後一次考驗。
“前進,偉大的長牙王國!”
它用尾巴捲起戰旗,重重往下一劈,“前進,偉大的鼠族文明!”
又一次,兩種朝着不同進化之路同時邁進了一大步的地底生物,匯聚成兩股亂糟糟的泥石流,狠狠碰撞到了一起。
雙方都打得非常難看。
變異蟲豸自從失去了蛇魔的指揮之後,就一直是憑藉本能來覓食和繁殖的沒頭蒼蠅,雖然數量驚人,卻失去了彼此配合的默契,蜈蚣、蜥蜴、蜘蛛、蟾蜍,各種不同的變異蟲豸之間,經常自相殘殺,打着打着就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戰友。
鼠族在失去大量精銳,國師的指揮,最重要是失去了勝利的希望之後,戰士的素質和戰術配合,也飛快墮入深淵。
到現在,需要鋼鐵般的紀律和精妙指揮才能發揮威力的長矛方陣,已經不再是戰鬥的主力——因爲手持自行車輻條的新兵們,往往在投入戰場的剎那就忘記隊形和紀律的重要性,而是不顧一切朝敵人衝去,很快將自己和敵人的陣型統統撕碎,然後就暴露出自行車輻條攻擊範圍過遠的致命缺陷,令戰鬥變成最殘酷也最笨拙的肉搏。
發現自己無法糾正這個問題之後,食貓者乾脆自暴自棄地將大量自行車輻條折斷再磨尖,把一根長矛變成兩到三根短矛,讓新兵們愛怎麼肉搏就怎麼肉搏——這麼做,雖然也能艱難取得勝利,戰損率卻比過去大大提升,可面對剛剛出生幾個月就被投入戰場的新兵,食貓者又有什麼辦法呢?
今日之戰,亦是如此,是過去上百次艱難,醜陋,笨拙,毫無意義的勝利的翻版。
食貓者看到無數鼠族揮舞着短矛,在亂做一團的蟲潮裡面大殺四方,殺了個所向披靡,七進七出,直到在殺死數十倍的敵人之後,因爲精疲力竭,一不小心被某一頭貌似不起眼的小蟲蟲殺死——這些蠢貨,難道不知道他們的小命比上百頭變異蟲豸更加值錢,而如果他們能老老實實組成方陣,用寒光閃閃的劍戟叢林來保護自己,他們完全可以毫髮無損地碾壓蟲潮,殺死上千頭變異蟲豸的嗎?
食貓者看到,幾名鼠族偷偷摸摸繞到了蟲潮後面,向那些擁有血盆大口,足以吞噬和粉碎岩石的巨型蚯蚓發起突襲,當巨型蚯蚓將他們狠狠咬住時,他們的尾巴繃得筆直,引爆了捆綁在周身的鞭炮。
伴隨着一陣“噼噼啪啪”的爆響,巨型蚯蚓的血盆大口熊熊燃燒起來,很快焦黑,乾癟,無力地癱軟在地。
這是食貓者曾經採用過的自殺式戰術。
第一次看到時,會令人熱血沸騰,感覺悲壯莫名。
但再次看到,食貓者只感覺深深的疲倦和無奈。
它知道這些巨型蚯蚓是殺不完的。
而夜光城寶貴的鞭炮和火藥儲備,又減少了幾分。
食貓者看到,虔誠而狂熱的鼠族們,打退了蟲潮一波又一波的進攻,直到滿地都是黏糊糊的蟲豸屍骸,化作一片腥臭而泥濘的血海。
但更多變異蟲豸卻從巨型蚯蚓鑽出的隧道里,源源不斷涌出來,他們彷彿來自地獄,死一次,就能在地獄裡重生一次,永遠都殺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