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慶貴妃能夠進封貴妃,最大的屏障除了皇貴妃之外,就是慶貴妃撫養了十五阿哥。
對於慶貴妃能夠撫養十五阿哥的緣故,連容妃也都覺着就因爲慶貴妃與皇貴妃情同姐妹,這些年來在後宮的扶持之情吧?
直到那日,她去看望啾啾和大格格。抱着大格格說起屬相來,她才猛地想起一件事來。
她因是來自西域,一應生活習俗倒與內地不同,可是卻有一件事倒並無地域隔閡——便是十二生肖紀年的傳統。
在西域的歷史上,早就用十二種動物,對應中原的天干地支來紀年:匈奴有帶十二生肖標誌的文物,回部之地先民——先黠戛斯和回鶻明確地用生肖紀年。
至於十二生肖中,爲何以鼠爲首?西域的古國於闐,就是崇拜鼠神的。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曾明確記載,于闐供奉鼠神,國王頭戴金鼠冠……
故此那日說起大格格的屬相,她還笑着逗小格格說,“哎喲,原來是個小龍兒啊!可不是嘛,你是皇上的外孫女,這可不就是個小龍兒麼~”
說着又想起白娘子的傳說,她又歡喜道,“那你是個小白蛇,還是個小青蛇呢?”
那晚回宮,跟皇上回稟起大格格的可愛模樣來,又談到屬相的事兒,她便也忍不住生出些淘氣來,挨個兒跟皇上問起一衆嬪妃們的屬相來。
她知道皇上是個“兔兒爺”,十五阿哥屬相是龍……
那一刻,皇上忽然收起笑意,眸望遠方,緩緩道,“慶貴妃也是生於龍年。”
她彼時纔是一震。
皇上身爲天子,凡事最信天意。十五阿哥生在龍年,交給同爲龍年出生的慶貴妃撫養,這豈止一個“巧合”可解?
甚或,她還聽說慶貴妃的父親,本名就叫“陸士龍”;只是慶貴妃入宮應選之時,爲了避諱,內務府纔將“陸士龍”改成了“陸士隆”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當年慶貴妃的父親原本因爲要鹽政替他買官,犯了龍顏去,可是皇上卻也並未真的追究、治罪給慶貴妃的父親去。
說到底,彷彿就連皇上將十五阿哥交給慶貴妃撫養,且將慶貴妃晉位爲貴妃,都依舊還是爲了十五阿哥,爲了皇貴妃啊~~
只是這話,終究皇貴妃是不能喜歡聽的,因爲皇貴妃這些年來都十分珍惜與慶貴妃的姐妹情誼。故此這話她便也沒在皇貴妃面前提及,皇上也同樣從未這般明白說起過吧。
總歸皇上對皇貴妃的情意——或許當真是不需語言了。
容妃心下微微悲涼了下兒,苦笑轉眸。
她空擔了寵妃之名,卻從未得過皇上如此的心意去。此時此刻她看着外頭的青天碧野,只覺想家,好想家。
慶貴妃薨逝,卻註定埋骨京師,不能再回江南;若她自己那一天也到來,她希望能回到故鄉去……
終究,這輩子沒能得到皇上的情意,這京師對於她來說,也沒那麼留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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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一片苦心沒有白費,八月的最後一天,金川終於送來好消息:“金川頭人綽窩斯甲,將僧格桑屍匣刨起呈獻。並將僧格桑之妾側累、及小金川頭人蒙固阿什咱阿拉,一同獻出。”
僧格桑乃爲小金川土司,乃爲金川之叛的兩個首領之一。如今得了僧格桑的首級,幾已可稱金川之戰已然獲勝。
只是皇帝在意另一首領索諾木尚未擒獲,故此命阿桂繼續進兵。
不過大勢已定,已經無可更改。叫這個以日食開頭的八月,終以這樣一個再度的軍事大勝來作結——叫那些私下非議皇帝的人,都可閉上嘴了。
婉兮一口氣鬆下來,只覺隱瞞自己病情之事,越發做得值得。
也不枉她曾在佛前許願,願用自己所有,換來皇上這八月裡的凶兆否極泰來。此時,已可到佛前還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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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這般的歡喜,九月皇帝連日行圍,所獲頗豐。
九月初九婉兮千秋令節這一日,皇帝更是大慶,賜宴隨行王公大臣、蒙古臺吉塔布囊。更命從避暑山莊調來南府學生們,爲婉兮唱慶生的大戲。
還是婉兮給免了,含笑道,“他們柔柔弱弱的,又豈是到這草原上來唱戲的體格?既然是在草原上,我倒是更想看草原上的技藝——便如那年宴塞四事的模樣,便已好極了。”
皇帝立即下旨,當日的盛宴之上,重現什榜(蒙古宴樂)、布庫(摔角)、教跳(套馬)、詐馬(賽馬)這“四事”。
不僅如此,皇帝更召回部歌舞,以及回部繩伎的表演。
只可惜婉兮今年的身子虛。此時九月的草原,有的地方已經落過第一場雪了,風也比城池裡更爲凜冽些。故此皇帝也不敢冒險叫婉兮到前帳來,只叫容妃等人在後宮的營盤裡陪伴着婉兮去。
雖說看不見那些爺們兒的騎馬摔角,可是卻也有當地蒙古選來的婦人,給婉兮唱蒙古的長調;還有容妃母家送來的舞伎,爲婉兮獻上胡旋之舞。
蒙古長調悠揚深情,內容多爲歌頌母親。在這些女人們的歌曲裡,長生天、山川、田野、河流,甚至馬兒、羊羣全都化作了母親的化身,哺育着世世代代的草原人。歌聲悠揚渾厚,充滿深情。
而回部舞姬們的胡旋舞則是節奏明快,舞姬們身影與裙袂翻飛翩然。尤其她們動起脖子來,更是一雙窅目顧盼神飛,眉毛得宛若天上神女。
婉兮含笑問容妃,“脖子怎麼動得起來?”
容妃也笑,“皇貴妃您來,靠牆站着,只需一個牆角,我就能教您學會!”
婉兮大笑,指着氈帳,“只可惜咱們今日所住的是氈房,沒有牆角呢。”
容妃點頭,“那也無妨,就等回京的,我再教給您就是!”
前邊傳來的歌舞之聲、歡呼之聲更爲熱烈。紮營的小山坳,四面環山,這便是最好的屏障,將所有熱烈的聲響都能穿透氈房,送到她的耳邊。
便是不能親眼看見,可是卻也聽得清清楚楚,依舊可以身臨其境,感染到男人們的歡樂,更爲她自己的千秋令節增添了歡樂去。
容妃也是神往,輕聲道,“那必定是達瓦孜登場了!”
“達瓦孜?”婉兮問,“是什麼?”
容妃笑道,“就是繩技!我們將擅長繩技之人,稱爲‘達瓦孜’。都是世家相傳,外人可學不到那訣竅的。”
婉兮含笑點頭,“早在漢代,史書中已經有所記載。那時候張衡說的‘走索’想來便是此技了。這麼算來,這繩技傳入內地來,也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歷史了。”
容妃伸手握住婉兮的手,“皇貴妃娘娘,從我來到這大清後宮,得遇皇貴妃娘娘的第一天起,娘娘便不斷予我信心,叫我知道西域自古以來便與中原緊密相連,叫我不生出人在異鄉的孤寂。”
婉兮含笑點頭,“阿窅,京師亦早已是你的家……”
正說着話,外頭忽然奔進一頭“獅子”來!
帳篷裡的人都驚喜地叫出聲來。
中間那“獅子”搖頭擺尾,當真是活靈活現!
婉兮也道,“舞得好!賞——”
獅子頭卸下,兩個年輕男子上前跪倒行禮。這一瞧竟是小十五和拉旺兩個!
“哎喲,怎麼是你們兩個!”婉兮也笑出來。
小十五道,“札蘭被皇阿瑪吩咐迴避暑山莊給皇瑪母請安去了,不然他今日也會來。”
札蘭泰與拉旺和小十五比起來,是要文弱一點,這麼舉着獅子而舞怕是要勞累些。不過也正好因此可以扮作一個童兒,手舉繡球啊!
婉兮想着已然開懷,親自將玉蟬端過來的荷包,一人一對賞賜給了小十五和拉旺去。
小十五得了賞卻不起來,含笑道,“兒子斗膽,還得跟額涅討一份兒賞賜去。”
婉兮挑眉,“給誰?札蘭,還是你媳婦兒點額?”
小十五的臉都紅了,連忙擺手,“……兒臣是替皇阿瑪討賞呢!”
婉兮一聽就笑了,並不出聲。倒是容妃好奇,“這是怎麼說?”
小十五便道,“今年知道額涅不能受那外頭的風寒,兒子便想着該怎樣爲額涅賀壽。還是皇阿瑪給了這好主意,叫兒子和七姐夫給額涅這般綵衣而舞一番。”
“兒子自從小還沒舞過獅子,七姐夫是蒙古人,就更陌生些;還是皇阿瑪親自教授給兒子和七姐夫……”小十五左右瞄瞄,壓低聲音道,“皇阿瑪還遣散了侍衛,偷偷兒在園子裡示範給兒子看!”
容妃便也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哦,原來是這樣!”
婉兮垂首含笑,“皇上他有心了。小十五你和拉旺也有心了。額涅我今日,十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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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了一天,到傍晚,容妃知道皇上必定是要過來,這便早早告辭。
小十五和拉旺也要告退,婉兮卻叫住拉旺,“拉旺你先等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說。”
小十五便先行離去。
可是小十五又是何等聰明之人,從額涅和七姐夫的神色之中都看出些什麼來,這便藏了個心眼兒,到帳外卻沒離去,衝玉蟬、屈戌他們都“噓”了一聲,小心留下來聽着。
帳篷中只剩下婉兮和拉旺兩人,婉兮慈祥地望着拉旺,輕聲道,“拉旺啊,好孩子,告訴阿孃,你眉眼之間的愁容,究竟是何來啊?”
拉旺兩歲就在婉兮身邊撫養,雖說這是女婿,可事實上跟兒子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故此只是拉旺神色之間流露的那麼一丁點兒,也沒能逃過婉兮的眼睛去。
拉旺還盡力隱瞞,只避重就輕道,“回阿孃,兒子當真沒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是前兒又聽說山東有王倫以邪門歪道爲幌子謀逆之事……因此時朝廷精兵良將多在金川,朝中倒缺少領兵之人,故此兒子跟皇上自薦領兵誅剿,卻未得皇上應允。”
婉兮一聽,便明白了,含笑點頭,“皇上不叫你去,並非不相信你。孩子,朝廷統兵的將官雖然多在金川,卻也沒嚴重到非要你一個和碩親王、固倫額駙親自統兵上戰場去。”
“阿孃說的是,”拉旺輕輕蹙眉,“可是三額駙此時就在金川,還立了戰功,皇上親自賞給過火鐮荷包去……況且不止這一回,從十多年前平定厄魯特時,三額駙就已經披掛上陣了。”
婉兮也只能點頭。
沒錯,皇上這些年是沒斷了叫和敬公主的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上戰場去,而且幾乎是哪兒危險往哪派,叫那三額駙都錯傳過一回死訊,後又證明是極其危險的重傷;然後又因戰場上的罪過,幾次被削爵、圈禁,最後連他世襲的達爾汗親王的爵位都被褫奪了,轉給了他弟弟那一支去……
其中艱辛,婉兮可不想叫拉旺重來一回。
故此皇上不準拉旺自請帶兵,這用心便已是深厚了。哪裡是不相信這孩子呢,是捨不得這個女婿上戰場啊。
婉兮只能婉轉地勸,“……嗯,想來是皇上體恤你父親、祖父。你父親終究溘逝不久,皇上自然要爲你父親保全你啊。”
其實婉兮自己這話說得也怪不好意思的——人家成袞扎布王爺不缺兒子啊,拉旺是第七個兒子,前頭還有六個呢;便是也有兒子年紀大了,身故了的,也還都留下孫子了啊。
拉旺垂下頭去,“阿孃,是不是皇上覺着我沒有統兵之才?”
婉兮心下一動,忽地凝眸望住拉旺,“好孩子,你跟阿孃說實話,你這心裡終究是卡在哪兒了?”
拉旺臉上一紅,伏地叩首道,“兒子知道麒麟保安答天生統兵之才,年少時就被皇上稱讚;此時麒麟保安答身在金川,已經立下戰功,也被皇上賞賜了荷包……”
“兒子好歹是超勇親王之後,祖父、父親、叔父都曾爲朝廷立下赫赫戰功!兒子也希望能不負父祖,披掛上陣,在朝廷需要之時,爲國盡忠!”
婉兮輕嘆口氣。
原來癥結在這兒呢~~拉旺這孩子啊,是眼看着麒麟保不斷立功,心下計較了。
婉兮想了想,垂首靜靜一笑,“你這孩子,也是個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