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漠西蒙古的霸主,準噶爾的大汗,客圖策零的話實在是令人血脈賁張啊。”正在衆人面面相覷之際,他們的身後傳來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賴善第一個回過神來,連忙躬身施禮,“太子殿下!”諸王公也忙不迭地轉身迎接行禮,心中卻全都轉着一個念頭,不知這個剛纔還狂妄自大的客圖策零會如何舉動。
出乎衆人意料的是,客圖策零竟也是恭恭敬敬地右手撫胸行了一禮。“尊貴的太子殿下,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願您如同草原上的雄鷹一般展翅飛翔。”他低頭祝道,但誰都知道這番說辭的言不由衷。準噶爾前次纔在安親王風無方的手下損兵折將,此次參加會盟不過是多方施壓的結果,又哪會輕易對朝廷表現出善意?
“王爺能前來參加本次會盟,實在是天大的幸事。孤還年輕,最多不過是雄鷹剛剛展翅,怎比得上王爺早已經揚名漠西,馳騁大漠?”風無痕趨前幾步,雙手將客圖策零扶起,這才頗有深意地道,“孤早已聞聽王爺威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怪不得連漠南蒙古諸部的牧民中尚且傳說着王爺的雄才大略呢!”他口口聲聲稱呼客圖策零爲王爺,不啻是提醒衆人當年太祖對準噶爾汗的封號,而此時的諸王公中,支持朝廷的乃是多數,因此他並不擔心客圖策零有什麼過激舉動。
賴善和其他漠南蒙古諸部的王公卻在思量着風無痕最後幾句話的深意,準噶爾人稱霸漠西也就算了,但客圖策零的威勢日盛之下,就難免對他們這些大部造成威脅。如此看來,今次的會盟必須給準噶爾人一個下馬威纔是。
客圖策零微微一笑,就這麼直挺挺地擡起頭來,雙目光芒大盛地與風無痕對視着。剛纔的那些話他當然能夠理解,無論是狂妄還是謙卑,亦或是骨子裡流露出的謹慎,一切都是他的表相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身軀裡的是怎樣一個矛盾的靈魂,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準噶爾客圖策零汗,纔可以揚威草原,視數萬大軍爲無物。
“太子殿下的讚許實在令我汗顏,準噶爾不過是天朝土地中最貧瘠的地方,哪裡配得上您的如此關注?”他彷彿是自嘲地一笑,這才環視周圍的諸王公道,“只有肥沃的漠南蒙古諸部,纔是朝廷的支柱棟樑。我雖然仰慕中原,卻始終沒有機會得見天朝光輝,趁着這次會盟的機會,一定要向太子殿下好好請教纔是。”
真是赤裸裸的欺騙和謊言,賴善與索圖和薩克部的兩位親王對視了一眼,彼此的感受出奇的一致。聽客圖策零剛纔的一番話,若是不知情者,甚至難以想到就是此人率了數十萬騎兵南下復仇,甚至裹脅了諸多小部落。不過,賴善心底卻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眼前這個男人興風作浪還有另一番打算。
他見衆人猶自站着,不由笑吟吟地上前招呼道:“太子殿下,各位王爺,若是你們一直站在此地,恐怕遠來的客圖策零汗要責怪小王這個東道主不懂待客之道了。小王早已命人備好了地方,不如到那裡詳談吧?”
衆人這才各自成羣地跟着賴善朝佈置好的會場行去,而客圖策零則故意留在最後,肩並肩地和自己的心腹特古走在一起。風無痕只是瞥了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和蕭雲朝他們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虞榮期商議着一些細節上的問題。
“特古,你和這些人都接觸過了,有什麼感想嗎?”客圖策零緩緩踱着步子,悠閒自得地道,“你親手殺了當年的仇人富爾答,這些人應該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纔對。倫肅部畢竟也曾經風光一時,如今淪爲我準噶爾的附庸,這些自負的漠南蒙古親王也許早就暴跳如雷了!”
特古露出了一個毫不在意的笑容,大大咧咧地道:“賴善王爺只是隨便領我見了幾個不相干的人,真正的大人物一個都沒見着。不過,王爺,那個凌雲的皇太子似乎不是那種普通貨色,剛纔的那些話實在漂亮啊,畢竟是從中原京城出來的人。”他嘖嘖稱羨道,“可惜了,若是大汗您能夠在那種地方出生,說不定整個天下就是您的了。”
客圖策零知道這個屬下口無遮攔的本性,因此也不過是置之一笑而已。特古雖然身世多桀,用兵卻極爲獨道,因此他一直放手任其施爲,甚至連那次損兵折將的突襲也從未責怪。說到用人,客圖策零自忖絕對高於蒙古諸王公。“你若是待會還這麼說話,恐怕那些中原人絕對放不過你!”他冷冷一笑道,“我雖然只學了那些漢人的一點皮毛,但還是知道自古成王敗寇的道理,那個皇太子能從諸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就不能夠輕視。走吧,若是到晚了,說不定其他人又要以爲我們太張狂了!”
雖然蒙古漢子天性豪爽,但是受了中原文化的影響日深,對於尊卑坐次也就日益講究了起來。賴善忝爲東主,坐了主位也就沒什麼問題,而風無痕身爲當朝太子,和蕭雲朝虞榮期兩個朝廷重臣的位次也早就議定了,但那些諸部王公貴族則是有些麻煩。索圖部和薩克部的兩位親王當仁不讓地佔據了左右上首的兩個席位,而漠南蒙古的不少大部王爺臺吉也是搶佔了貼近風無痕的座位,反倒是客圖策零滿不在乎地隨意找了一個地方坐下,臉上猶帶着饒有興致的笑容,自顧自地看着那些人爭搶。
賴善本是早已苦心安排好了坐次,誰想到不過晚一步就變成了這等態勢,臉上不由惱火萬分。好容易用自己的威勢壓了下去,那幾個爭搶最兇的王爺才怏怏地落座。風無痕冷眼旁觀之餘,心中卻若有所思,漠南蒙古向來是朝廷最爲倚重的,但這些部落鐵板一塊也並非好事,這些部落太強,則會未及中原腹地,若是太弱,則根本無法震懾漠西漠北,進而對西藏產生威懾力。分而化之,合而治之,自古便是這等尺度最難把握。風無痕已是瞥見了客圖策零臉上的微妙表情,因此對於那個男人的忌憚更深了。
這次的議事不過是會盟的前奏,因此自然不可能順利,光是各部王公提出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意見就讓風無痕大開眼界。不過,客圖策零始終像一個旁觀者,最多隻不過不痛不癢地說上幾句廢話,和他起先的狂妄和精明大相徑庭。
朝廷此次主張的會盟和以前那些照本宣科似的形式遠遠不同,羈索諸部纔是最重要的核心。至於準噶爾部,則是要確保他們在數年之內不會再度興兵,因此風無痕的責任不可謂不重。毫無建樹的初次會議結束之後,風無痕便遣人向客圖策零送上了邀請,就連特古也同樣在邀見的人之列。
“在庫爾騰部的地盤上如此不避嫌疑,這位太子殿下還真是……”特古在客圖策零的營帳中玩味着那張帖子,臉上卻滿是奇特的笑意,“大汗,你說會不會我們踏進他的營帳,然後裡邊就躍出幾百個刀斧手?”他的目光中突然多了幾許促狹,“須知中原的不少書中可都是這麼寫的。”
雖然明知屬下是在開玩笑,客圖策零還是狠狠地瞪了特古一眼,隨即皺着眉頭繼續思量。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如今是一個不好就會激起衝突,這一點他清楚得很。儘管他早已派人和賴善幼子布托暗地裡商議好了,助他奪取親王之位,但現在他卻絲毫不看好這筆買賣。先前和賴善的長子幼子只是打了一個照面,他已是看出了兩者的分別,就連風無痕的心意他也察覺了一二,這件大事絕不是能輕易功成的。不過,若是真能暗中掌控庫爾騰部事務,對於本族能有多大好處,這一點卻讓他撂不開手。
“特古,今晚你若是還像現在這般胡言亂語,得罪了人就不用指望我救你了!”客圖策零不得不出言提醒一句,“我是早習慣了你的脾性,別人可是不見得能容忍。今次的會面非同小可,說不定那兩個和你交戰過的漢人將軍也會列席,你說話當心點。我總覺得那位太子殿下指名邀你出席有些不對勁,其中應該有說不出的名堂。”
特古收起了始終掛在臉上的笑意,躬身正容答道:“大汗放心,我不會爲您帶來麻煩的。那位太子殿下的話再傷人,也不會比昔日的背叛對我傷害更深。”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涼的意味,隨即又現出了那等嬉皮笑臉的神情,“倒是大汗須得小心一些,說不定天朝會塞一位美人給你。”
客圖策零無奈地搖搖頭,對於這個屬下,他雖然是愛護到了極點,但對於那張利口,他有時還真是痛恨萬分。今夜的會面還真是令人期待啊,他的嘴角露出一縷笑意,拳頭已然握得緊緊的。他和已故的父親感情本就淡薄,出兵報仇不過是一個藉口,試探朝廷反應纔是真,厲兵秣馬了十年,學習了漢人文化十年,他的家底遠比朝廷想象中更厚。是戰是和,恐怕就真的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