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是世家出身,因此平民百姓的疾苦就能不放在眼中麼?”風無痕的話依舊是那樣犀利,“甘肅歷來是苦寒之地,朝廷流徙刑徒又往往都是往那裡發配,常常被地頭蛇收留。久而久之,那裡豪強富紳的實力甚至蓋過中原,甚至有仗着勢力逼走朝廷官員的,是也不是?”他冷哼一聲,音調中已是帶了幾許怒意。
越千繁和賀莫彬悄悄對視一眼,都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目光中的懼意。他們原先只是想賣給人家一個人情,誰知卻惹得皇帝雷霆大怒,這筆生意也就徹底黃了。此時此刻,他們哪裡還敢隱瞞,越千繁自忖身份,率先開口道:“皇上聖明,甘肅之地本就積弊不少,百姓能得溫飽已是難得,更枉論讀書出仕。歷來科舉,甘肅幾乎都是倒數,所以到那裡爲官是天大的苦差事,非手腕高強者不能勝任,官商勾結便在所難免。”
他頓了一頓,又繼續道:“不過,微臣剛纔所言也是事情,朝廷雖然屢屢下達詔令,荒年或是災年不許奸商囤積糧食或是高價售出,但收效甚微,畢竟朝廷總不能逼着糧商賣糧吧?”
風無痕又嘆了一口氣,這纔有些心灰意懶地示意道:“你們兩個起身吧,朕剛纔一時衝動了些,看來這剋制功夫還是不到家。”他見兩人仍是戰戰兢兢的模樣,不由笑罵道,“不過是讓你們兩人白吃了一頓訓斥罷了,用得着這般畏縮麼,朕又沒說要處置!”
越千繁和賀莫彬這才釋了懷,斜簽着身子落了座,臉上便有些訕訕的。“皇上那是心繫百姓,爲的也是江山社稷,微臣等剛纔的說辭確實偏袒了那些官員,也怨不得皇上發火。”賀莫彬乍着膽子說道。見風無痕臉色平和,他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皇上,如今京城中尚未和順,不宜對兩省過於嚴厲,您雖是好心,誰知那些齷齪官吏會如何編排您的意思,說不定一曲解就變了味道。”
“唔?”風無痕眉頭一揚,顯然沒想到賀莫彬會說出這種深合情理的話。賀甫榮回京之後,就早早地告了致休,死活不肯再參與政事。不僅如此,他在府中甚至連門生故舊都不見,擺出了一副養老的架勢。雖然風無痕心中惱怒,但也知道對方是擺出了一副不再幹政的態度,另外也是趁機解散了賀家震懾朝野的勢力。然而,這一切顯然不符合風無痕的設想。若是沒有人能和蕭氏一黨抗衡,那他的苦心豈不白費?
“好!”風無痕脫口讚道,“能從細微之處看到大局,賀愛卿看來是深得乃父政略的其中三味。”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深邃無比,竟是直接從座上立了起來。“古人云,治大國如烹小鮮,朕也知道此事急不得。但你們身爲戶部堂官,掌管的是凌雲國庫,自然應該懂得出入盈虧的道理。這一次朕不得不從國庫中撥錢糧,但是下一次呢?若不能震懾一下那幫貪得無厭的傢伙,難保他們不會變本加厲!”
“皇上聖明!”兩人異口同聲地稱頌道,但這一次卻是有幾分出自內心的。以越千繁的老辣和賀莫彬從父親那裡得到的啓迪,他們都知道,這位新君怕是要清理官場了。宛烈皇帝風寰照雖然行事向來雷厲風行,但晚年卻由於掣肘重重而投鼠忌器,因此在國庫充盈的同時,各地貪贓枉法的官吏卻愈加多了起來。如今新君甫一登基就表達了這等意願,兩人立刻就清楚了今後的方向。
“很好,你們倆若是能掌管好國庫,便是天大的功勞。”風無痕似笑非笑地道,隨後便收斂了臉上笑意,正容道,“朕明日便會宣詔,免去甘肅和湖北今年的賦稅,另外派能員爲欽差前去賑濟。不過,治下省份出了這樣的大災,不能不說是天公示警,所以那些官員便沒有那樣便宜了,一律降一級留用。”
欽差加上降級,這處置無疑是頗爲妥當,然而,皇帝並沒有說明派何人爲欽差前往兩地,這讓兩個戶部堂官一頭霧水。直到第二天明發上諭出來,兩人才省到了皇帝的用心。一個欽差是監察院監察御史連玉常,一個是曾經任過御史,又被先帝貶到地方,新君登基後剛剛提回監察院的史名荃,竟都是一模一樣的硬骨頭。
鮑華晟無疑對皇帝的舉措很是滿意,在他看來,這種事情由御史領銜,也就斷了那些官員的妄想。連玉常是他最看好的接班人,至於史名荃,除了性子過於執拗,還有那改不掉的臭脾氣之外,其他的都好。有了這兩人在當地鎮着,應該出不了大的紕漏。
朝議散了之後,他正想照例回衙門理事,卻被笑吟吟的海觀羽止住了。
“鮑大人,今日老夫有事要找你幫忙,不若陪老夫去見皇上如何?”海觀羽的笑意中帶着幾許詭異的氣息,彷彿在盤算什麼主意。
即便是鮑華晟和海觀羽相交甚深,此時也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從對方那奇怪的神色中嗅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不過,他自然是不好意思拒絕海觀羽的邀請,只得點頭答應了下來,心中卻涌起一陣荒謬感。似乎是從新君登基之後,海觀羽和風珉致就頻頻受到風無痕的單獨召見,這等殊遇讓其他官員殷羨不已,而單獨召見自己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風無痕見到海觀羽和鮑華晟一同求見時,臉上卻沒有幾分詫異,反倒是多了幾分無奈。“請他們進來吧。”他自然知道海觀羽這個時候拉着鮑華晟進來所爲何事,不過,這個時機未免選擇得太好了。
見禮坐定之後,海觀羽便道出了來意,果然,他是爲了辭去宰輔一職而來的,至於繼任者,他則是直截了當地把鮑華晟拉了進來,讓這位右都御史大人極爲鬱悶。“皇上,你也知道,老臣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不能讓鮑大人早日熟悉宰輔一職,將來臨陣磨槍就來不及了。”海觀羽鄭重地說道,“老臣並非矯情,如今皇后娘娘和蘭妃娘娘都是海家的人,即便是爲了避嫌,老臣也不得不辭去宰輔一職。”
“海老愛卿,如今正是紛亂的時候,你一旦撒手,朝中能鎮壓場面的人就少了一個。”風無痕的音調又提高了一些,“朕雖然能引旁人爲心腹,但論及忠心可靠,便不出你,珉親王和鮑愛卿三人,你這一去,朕便少了一隻臂膀。”
“皇上,微臣並未說真的要告老致休啊!”海觀羽眨眨眼睛,狡猾地答道,“宰相一職由鮑大人接任,老臣的大學士一職仍在,協理朝政也是分內的事,誰敢有二話?”他彷彿是覺得話還不夠清楚,又偏頭對鮑華晟道,“這對鮑大人也是好事,換作平常,他的職司也一時卸不下來,這次等到連玉常回京,你的右都御史一職也可以留給他了。至於左都御史馮大人實在年邁,皇上也該賞他致休,順便把這個職銜讓鮑大人掛上也就是了。”
一番天衣無縫的說辭讓另兩人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風無痕笑着打破了僵局。“敢情海老愛卿是以退爲進,害得朕擔憂了好一陣子。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有人上書搗亂。”他又想到了那些奏摺上的糟心事,臉色又陰沉了下來,隨後便衝着鮑華晟吩咐道,“今日鮑愛卿被推了上來,以後行事便得更加小心,盯着這個位子的人多了。須知海老愛卿雖然三朝爲相,被這把火炙烤的滋味也領受過,你這個宰相可是責任重大啊!”
鮑華晟先前聽着兩人的對答,心頭已是泛起了萬千感想,此時見皇帝問話,連忙起身撩袍跪倒,恭敬地俯身應道:“承蒙皇上和海相看重,微臣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了好了,這可不是朝堂奏對,用不着這麼一本正經。”風無痕親自將鮑華晟扶了起來,臉上已是帶着激賞的笑容,“海老愛卿看重的人,先帝多次簡拔教導的人,絕非一個普通的忠臣或是直臣。鮑愛卿,你儘管放手去做,朕自會給你撐着。”
鮑華晟竟感到一陣鼻子發酸,好容易才止住了情緒。他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君主一眼,重重地點頭道:“皇上放心,先帝當初不究臣的過失,反而多次重用,微臣早已銘記在心。如今皇上和海相又如此信任,今後哪怕再有風雨,微臣也一定能夠抵擋。”他斬釘截鐵地道,“只要微臣仍有一口氣在,斷不許那些小人作耗,毀了我朝的大好基業!”
鮑華晟的表白令風無痕和海觀羽倍感悸動,然而,風無痕是看到了一個純臣的風骨,海觀羽則在嘆息鮑華晟的太剛易折。毫無疑問,身爲一個宰相,要有作爲君王心腹的準備,要時時刻刻將許多不屬於自己分內的事情攬上身,更多的時候,他需要承擔君王的怒火和百姓的責罵,更不用提那些在陰影中的謀劃了。只有具備這些條件,才稱得上是一個真正合格的宰相。
鮑華晟,畢竟還是城府太淺了。海觀羽心中輕嘆,面上卻露出了堅決的笑容。不論如何,論資歷和官級,朝中幾乎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自己就是再費心血,也得爲朝廷留一個稱職的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