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編那位漂亮的女兒。她說着電話,在草坡上轉着圈地走。頭髮被染上黃昏色。那是她自己所不知的。那只是別人看到的美。就那樣,被金色渲染得彷彿偷吃禁果前那純真的伊甸園。她說話的位置剛好不被別人聽到,而別人卻可以透過她優美的手勢,想見她傾訴的那些美麗的話語。她的美不是做作的美,而是渾然天成。甚至她的背影都充滿了表情,溢着那難抑的風情。
其實蓼藍並不曾在意主編的女兒,是攝影師非要把剛剛拍的照片給她看。顯然他很滿意這張照片,滿意到幾乎在炫耀主編女兒的美。爲了證明那女人的美,他放大了她正在微笑着的臉。然後蓼藍就看到了黃昏的光。這之後就發出了“被金色渲染得彷彿詩歌”的感嘆。
蓼藍擡起頭看遠處的草坡,卻幾乎看不到女孩的表情。她於是忽然意識到攝影師手中的照相機不單單留下影像,它還是一種偵探的工具,一架某種意義上的望遠鏡。它不僅僅能望到很深的遠處,還能將遠處的影像採集並保留下來,讓鐵證如山。所以什麼都逃不過攝影師的眼睛,不不,攝影師無非是想採集那些藝術的瞬間,應該是什麼都逃不過鏡頭的捕捉。
於是蓼藍脫口而出,我,我是不是已經未老先衰?
攝影師投過來驚疑的一瞥,你在妒忌?
甚至某種自慚形穢。
你知道我們是朋友。
我和她幾乎同歲。蓼藍說過後長久地沉默。然後又問,做婚姻中的女人就一定好嗎?
你沒忘吧?我曾經建議你三思而行。
有時候就如同在煉獄中。受難的基督耶穌,哈利路亞。
沒有那麼苦難吧。
愛情變得可有可無。但焦慮卻從此如影隨形。不信你可以去問你妻子。當心靈中沒有了愛意。
於是枯萎,伴隨着慢慢生出的褶皺。蓼藍遙望滿坡的綠草,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歷過這般迷人的絢爛。,而後滑向了人生的低谷。沒有什麼是可以重新拾起的。自由落體,墜落。除了墜落還是墜落。而草坡上那個明媚的女人,卻是被愛情滋養的。後來她問自己的丈夫,你愛她到底愛什麼?是因爲把你帶出重重荊棘,還是,點燃了你對未來的期冀?
沒有回答,是的,那越來越深的深谷。只丟下她一個人,在深谷中獨自徘徊。沒有拯救。就如同握手,只要感官上相互迎合。
漫漫長夜,輕煙嫋嫋。她讀着丈夫如江河奔涌般的論文,好一派蔚爲壯觀的氣象,卻不知他此刻人在何方。而她,在寂靜的夜,突然想到了要縫點什麼,襯衣上掉了的鈕釦,抑或胸罩上傾斜的掛鉤。她覺得唯有如此才能找回自己,認出她當下所處的無由的情境。倘要她永遠工於女紅,回到香羅玉佩的時代,她寧可從此什麼也不再做,哪怕不再有愛意。
她於是想到圖盧茲。爲什麼,圖盧茲會成爲被她想到最多的畫家?貴族,卻天生殘疾。很醜,卻是出入紅磨坊最多的男人。是的她看到過圖盧茲繪畫的真跡,那是在圖盧茲的巡展中。她還看到過一部關於圖盧茲的電影,但是她不相信電影中那個矮小的男人就是圖盧茲。她愛那個男人,因爲他的畫。她知道他所留下的畫作不單單《跳舞的珍·阿弗里爾》,他還畫過那些疲憊至極的洗衣女工。於是她以爲那是圖盧茲在畫自己,畫自己的洗衣和縫紉。進而她把自己想象成圖盧茲的模特,想象着,此刻,她就站在那個矮小而殘疾的畫家面前。她不嫌棄眼前這個男人的醜。醜並不意味着這個人就不偉大。她覺得自己最適合做的職業就是洗衣和縫紉,那麼,她爲什麼不讓自己永遠停留在圖盧茲的《洗衣女工》中呢?
是的,她已經意識到了,改變她丈夫的那個人必定是位女性。不單單香水的味道,還有生殖器,被溢滿的的管道,只屬於草坡上那種女人。她已經走來走去地說了那麼久,臉上依然是那種沉醉的表情。她和他,是的他們一定非常相愛,否則怎麼會有說不盡的纏綿?她忽然想,如果電話中的那個男人是她丈夫?純屬無稽之談,她不由得臉紅。她不知這種荒唐的念頭由何而來。她覺得自己就快瘋了,怎麼可能?她和她丈夫最愛的時候,通話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十分鐘。他們從沒有說不盡的似水柔情,哪怕互訴衷腸,難捨難分的階段。那以後就更是三言兩語,直奔主題,漠然成了主調。這就是他們的婚姻,除非在牀上。
她的丈夫,怎麼會擁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她此刻就在湖畔,就在草坡上。就那麼循環往復地說着那不知對誰說的情話。她真想讓丈夫看到草坡上、夕陽下的這個堪稱完美的女人。
蓼藍近乎於癡迷地眺望着。她覺得她就是眼前最迷人的風景。她相信女人也是能欣賞女人的。慢慢地,黃昏將盡,天空翻卷起藍灰色的雲。那麼濃重,灰濛濛地壓過來。
草坡上的女人終於回到桌前。依舊剛纔的那種美好的感覺。卻只輕描淡寫地說,一個朋友。然後坐回到母親身邊,沉浸在意猶未盡的回味中。蓼藍情不自禁地看着她,直到她投過來會意的目光。
女校長突然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不知道她要發表怎樣的演說。大家都以爲她會答謝,想不到她竟開門見山地談論起婚姻。她說婚姻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在名義上認可了傳宗接代。
爲什麼不是認可了呢?誰都不相信這是主編千金說出的話。然後她一絲不苟地看着女校長,不管母親怎樣不停地暗示。
女校長的女兒當即離席。觥籌交錯中的人們面面相覷,覺出了餐桌前濃濃的火藥味。而此刻作家就坐在女主編身邊,他憤憤地看着女校長,覺得這是妻子在故意挑釁。
爲什麼要說這些?
是爲了說給兒子聽。女校長毫不退讓。
兒子需要你這些陳規陋習嗎?
我就是想讓他知道婚姻是神聖的,不可褻瀆。
作家站起來去追女兒。他不想把孩子的婚禮變成戰場。
最後的甜點怎麼還不上來?攝影師的妻子說着站了起來。又說,那個長長的電話,到底是誰打給主編女兒的呢?
蓼藍回到家時已經很疲憊。說婚禮一點意思都沒有,簡直就是浪費時光。她除掉應付婚禮的那些繁複的衣飾,說,幸好我們沒有這種令人厭倦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