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就像隱身人一般,總是不在場,以至於人們開始懷疑,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存在過?他總是在幕後,總是被別人來敘述。所以,他認爲人們對他的解讀都是誤讀。只有他自己知道真實的自己,在平淡的生活中,他是怎麼想的,又爲什麼要那樣做?
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出場機會。他可以走上前臺,告白他繚亂的人生。愛的或者不得不愛的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那晦暗的心。於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嗯?
是的,你一生幹過的女人中,有沒有你不想幹的,或者,幹過之後後悔的?
強姦,有時候不是爲了,而只是義憤填膺。那是對惡棍而言,而我,謙謙君子,怎麼可能放任我的慾念?
我誠實嗎,作爲你丈夫,我覺得我還沒有泯滅良知。而我的才華,我曾經的輝煌,那可以想見的揚帆遠航,也是衆所周知的。就因爲不想混同於那的學術而不獲晉升,你也是知道的。我不管別人怎樣看我,說抵抗媚俗也好,說爲出風頭也罷,既然我選擇了這條路,便自安其命,也樂在其中。儘管止於副教授的陣列,我卻也無怨無悔,自恃自己甚高的天分,從此淡泊名利,只教書育人,也從不在女學生面前附庸風雅,哪怕我感受到的那些崇敬進而愛慕的目光。之所以正襟危坐是因爲,這對我來說關乎道德的尺度。一旦你爲人師表,你便唯有坐懷不亂。因此,從來沒有幹過不該乾的女人,自然,也就對人對己,無悔無愧。
然後娶了你這樣的女人。一個和我的心性全然不同的異性。我不想你接近我的事業,更不願你追隨我的潦倒。我們中倘還有一個人能在岸上,或者這殘喘的家庭也不會如此枯寂。那曾經的浪漫,曾經的嗜血詩篇到哪裡去了?和我一道沉淪,一道被海浪淹沒,就是你的愛麼?於是,我知道完了,我的人生,還有你的。你我都不再是對方救命的稻草,那我們還有什麼希望?然而要沉的船卻不是在大風大浪中,我們曾遭遇過什麼毀滅性的打擊嗎?不,沒有。記得我曾經無數次用英文誦讀的《到燈塔去》麼?船伕們在漁船即將傾覆的那一刻,他們在驚濤駭浪中高喊的是什麼?我們滅亡了,各自孤獨地滅亡了,這就是我們。
那也是我發自心底的吶喊,也是我們絕望人生的寫照。我不想滅亡,卻走在一條滅亡的路上。而我,在那個歇斯底里的酒吧,抓住你,其實就是想讓你給我希望的。
但是,卻成了現在這樣,我們各自孤獨地滅亡。而這滅亡,甚至連這滅亡都這樣頹廢低沉,了無聲息。那種被窒息的感覺,滲透在家庭的每一個角落,甚至空氣裡,塵埃中,那無所不在的委靡和衰敗。爲什麼,在你溫暖的愛情中,我卻一天天變得衰弱,變得了無人生的興致?一種莫名的被剝奪的感覺,一種墜落的感覺,一種被投放了適量砒霜般的那種,慢慢死去的感覺。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每時每刻地委頓下去。那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死,想起來依舊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墜落的感覺,你也一定有。而你對我來說,就是這死亡墜落的加速器。你那麼輕易地就丟掉了你的詩,從此追隨我老鼠一般暗無天日的生活。我一直不明白你爲什麼要認同我的衰朽,進而將你的人生毫不猶豫地融入進來。你到底爲什麼不想讓我們的生活飛揚起來,雲一般飄在明朗的天空?你又爲什麼讓我們窒息在凝滯的空氣中,不讓窗外的清風吹進?是爲了愛?還是,你就喜歡這種病態的生活?不,那不是你的天性,我見到過原先那個我行我素的女人。或者,你覺得只有這樣犧牲自己,我們才能珠聯璧合?這或者就是我不夠愛你的地方。我不喜歡一個人總是盲從地跟在另一人身後。於是歲月晦暗,連透氣的地方都沒有。
然後,她彷彿從天而降,帶着青春和滿身的馨香,甚至無處不在的性感。總之那所有的美好。在她身邊,你可以看到明朗的藍天,可以呼吸健康的空氣,你甚至能感到某種灼熱的照耀。她不會也不可能像你這樣,無條件地遷就我。她有她的夢想,她的追求,甚至她的功名之心。她就是帶着這些來到我身邊的,所以,我沒有任何防備。她說她要喚醒東方睡獅,要我們從此躋身於世界之林。儘管我久已耽溺於落拓與沉淪,但在她的就職宣言中,在她那麼激情澎湃的對未來藍圖的描繪中,我還是有了種振奮的感覺。於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隨她的目標。就在那一刻,我彷彿突然看到了某種希望。甚至,在看到她第一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有救了,而我們這個死寂的家庭也有救了。
是的,這位美國名牌大學畢業的女博士。是的這個既年輕漂亮又朝氣蓬勃的新系主任。難道她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衰朽靈魂的使者?難道她回來就是爲了救我於水火之中?是的她出現在我們最最潦倒無望的時刻。儘管我們已認同了這迷茫的生活,卻還是在心的底處有着某種想要掙脫的。她的到來不僅帶來了我內心的躁動,也讓我看到了原來知識也是可以乾淨的。於是在她迷人的感召下,我開始重操舊業,沒有半點勉強。我後來的努力你都看到了,如你所說,我幾乎變了一個人。我變得勤奮刻苦,孜孜以求,甚至像小學生那樣地想要討好她。最初的時刻,我不顧一切地取悅於她,那些急功近利的示好行爲就彷彿孔雀開屏。我要讓她看到我的學養,我的才華,而我那些在國際刊物上發表的有影響的論文,也都是在那個階段寫出的。不過,這只是高山仰止之後的某種本能的反應。作爲男人,你不能不折服於這個光芒四射充滿了魅惑力的女人。那是任何異性都難以抵禦的。當然,不包含性。
於是我們自然而然地親近了起來。她倚重於我,而我,則是超出了同事限度地開始迷戀她。然後是各種各樣的會議,不同的城市和國家。從此我就像被鞭打的陀螺,身不由己地追逐着她幾乎所有的行蹤。那是愛嗎?我不知道。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一直把這當做業務行爲,抑或某種生存所必需的方式。是的,我願意成爲她麾下最傑出的人才,而不是從前那個阿Q式的“無冕之王”。於是,我開始渴望得到教授的頭銜,我覺得那不僅僅是我的實至名歸,也是她作爲領導者應該擁有的某種驕傲,所謂的強將手下無弱兵。很可笑,是吧?可我就是這麼想的,更多是爲了她,爲了她的那點點滴滴。
的確,後來,我們就有了某種異性之間的相互吸引。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亦不知何以一發而不可收。慢慢地,相互見不到的時候,就有了某種絲絲縷縷的牽念,那甜甜苦苦的思緒的纏繞。不過自始至終,都是她主動。不不,我不該這樣說,也沒有貶低她的意思。我只是以我的引而不發,去應對她的大膽和熱烈。
她篤信愛是需要爭取的。只有通過努力獲得的,纔會更珍貴。愛就是愛,和道德無關。愛是自由的,自由才能幸福。這是她的邏輯,她自然身體力行。於是我有很多暗示,譬如你的存在。她說她不管別人,對此也毫無歉意。我說我是東方學者,她滿臉鄙夷不屑地說,所以你更道貌岸然。
第一次,是的,在C城那家優雅的酒店。那晚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她的房間。她靠在我身上,小鳥依人一般溫暖。她順從地跟我上樓,那腳步凌亂,醉眼矇矓,說很久都不曾這般放肆了。然後她開始支離破碎地回憶,說她在美國上學時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在酒精中醉生夢死。我曾經在街上的垃圾箱旁邊睡過整整一夜,醒來時才發現天已經亮了。不過現在好了,身邊有你。我沒醉,我只是多喝了兩杯。是因爲和你在一起才飄飄欲仙……這個,只有我們兩個的夜晚……
然後,我們來到她的房門前。我爲她找到房卡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門。那無花果色的鬆軟的地毯,暖暖的,然後是讓人不能不想入非非的牀。我倚住門,任憑她跌跌撞撞地走進去。進門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踢飛她的高跟鞋。然後她脫掉外衣,露出身體的曲線。直到這一刻,我,或者才意識到,我護花使者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我知道我該離開了。離開時有某種不捨的纏綿。但我決意離開,我甚至已經走到門外,衛生間卻突然傳來女人的指令,請把咖啡煮上。
我站在敞開的門口,進退兩難。遲疑間,我終於選擇了離開。我對着衛生間那個看不見的女人說,早點休息吧,你明天還有大會發言。我這樣說着退了出去。我確實去意已決,因爲我答應過要給你打電話。於是我輕輕關上身後的門,我不想關門時發出任何響聲。然而在最後的縫隙中,卻突然地,門又被從裡面奮力拉開。
那女人,秀髮蓬鬆,目光迷亂。就算我邀請你了,還不行嗎?
我確實答應過要給家裡電話……
就不能在這裡打嗎?有多少說不盡的情話?還是,需要在電話裡交歡……
我一時無語。我們,依舊一個門裡,一個門外。
既然沒有什麼,就不能陪我喝一杯咖啡麼?
你知道,我這個人,咖啡會讓我興奮……
興奮不好嗎?
我會徹夜睡不着覺。
爲什麼非要睡覺呢?睡覺有什麼好?就像死去。
我是說,那一刻我真的舉棋不定。不是沒有誘惑,在那樣的情境下。直到我說,我還是走。
於是女人不再挽留。眼睛裡卻流露出受委屈小孩一般可憐的目光。我差點就被那眼巴巴的目光擊垮了。我硬着心腸轉身,道了晚安,卻突然被她冰涼的雙手緊緊抓住。在半掩的門裡門外,我們無聲地掙扎着。在如此不管不顧的挽留中,我反而更堅定了想要離開的意志,我幾乎已經抽出了我的手臂……
突然,電梯間傳來鼎沸的人聲。男男女女,那些話語高亢興奮。住在這裡的都是會議上的學者,其中不乏一些熟人。伴隨着歡聲笑語,和那踩在鬆軟地毯上的無聲腳步……
那是唯一的選擇了,我們必得避開那些正在慢慢走近的人們。與其讓他們看到我們拉拉扯扯,不如龜縮進去,隱藏那不想讓人窺見的纏綿。身不由己的,抑或天意?而天意在某種意義上,有時候就是命運。命運是能夠改變的嗎?
於是,在她的房間,我暫且留下來。既然留下,只好用咖啡來充斥這惶惑的空間。於是咖啡的香,立刻灌滿了整個房間。那是咖啡所特有的情調。那也是可以引發各種曖昧的最完美的氛圍。
男人不看女人,只遞過去煮好的咖啡。
女人說,有時候拒絕,就等於是被羞辱。
男人說,你以爲,我們能控制自己嗎?
於是女人不再指責。她轉身打開背景音樂,在頻道轉換中四處尋找。直到找到了那首她喜歡的大提琴曲。於是,大提琴演奏的《夜曲》,唯有大提琴纔有的低迴的憂傷,敘事一般地嗚咽着,好像夜空中被流雲遮住的月光……
我們遠遠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聆聽大提琴所給予我們的震顫。在夜晚的夢一般的琴聲中,我們只說,《夜曲》真好。某種悲涼漸漸溢開。咖啡不錯。很香。要奶嗎?或者,糖?
我很快就喝光了咖啡,我當然知道,應該慢慢地啜。但是我真的越來越緊張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我覺得,其實我並不瞭解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哪怕是她給了我新生。後來我終於鼓足勇氣站了起來。說,你睡吧,然後開始機械地向外走。我堅信,只要走出了那扇沉重的門,我就解脫了。我覺得她會讓我離開的,既然,我已經明白無誤地做出了走的姿態。
然而,就在我終於抓到了門把手的那一刻;就在,我慶幸自己終於走出了惶惑的那一刻;就在,彷彿一股清泉從頭頂一直流到腳心的那一刻;就在,我以爲我終獲自由的那一刻,那女人竟搶先一步,靠在門上,凝視着我,那哀求的目光幾乎羔羊一般。
她拿開了我緊握門把手的那隻手,拿走了我的決心和意志。然後是排山倒海一般狂熱的吻,吞噬着我們來不及的喘息。她的吻,吻到天昏地暗,吻到了靈魂的窒息。那吻,就那樣綿長地調動起我們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那麼柔軟而冰涼的,女人的嘴脣。那甜絲絲酒精的氣味,連同,她甜絲絲女人的呼吸。
那麼,在那一刻,我想到你了麼?如果你願意聽真話的話,那麼,我怎麼可能想到你?我被劫掠,身不由己。那浪潮一般的激情,正在將我無情淹沒。我或者根本不想配合,但無論你做怎樣的抵抗。似乎每一個掙脫的動作,都會被誤認爲是的慫恿。於是,女人的越來越瘋狂,但那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卻不由自主地膨脹起來,本不願如此的。但男人的軟肋,卻不是意志所能控制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一如腦溢血患者,所有的自主神經都被溢出的鮮血壓迫了。我動轉不能,被誘惑驅使着。我知道在那種情境下我的意志已潰不成軍。於是只好被身體中的動物性所驅使,任憑它把我帶到她想去的地方。
是的有時候就是能調動一切。於是我乾脆加入到她的欲求之間。我一如惡棍般在她身上任意摸索,那迷幻的肌膚被香水浸透。
是的,我加入進去,野獸一般地兇猛。我不再謙謙君子,溫文爾雅,既然,她已經讓佔據了一切。於是我長驅直入,並很快轉換爲主動的一方。反正是做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我開始撕扯她的衣褲,顯然她喜歡這種粗野的施暴。我剝光了她的內衣,將她裸地扔到牀上。她不是想要嗎?好吧,我敞開自己任她隨意觸摸。我只是不知道該怎樣接近她的身體,亦不知她喜歡被男人蹂躪身體中的哪個部位。面對她風情萬種的軀體,是的,我到底還是猶豫了……
但她卻那麼急不可待地將她的身體貼緊我,的軀體間幾乎沒有縫隙。便這樣,她甚至不給我從容的時間,就完成了我們的第一次。然後漫漫長夜,反覆啓動,卻還是不能平復女人的。她就像一個巨大的無底洞,總是要總是要,無非是想把我的能量全部吸附在她永恆的中。
是的,最終成就了女人。
每當我想起和她的那第一個夜晚,就不寒而慄。
那晚我並沒有留在女人的牀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才覺出了瑟瑟的冷。那時候天空已露出美的霞光,我才得以有了想到你的空間。我知道你一定徹夜醒着等我的電話,想到這些不禁歉疚。但又想到底是報平安的電話重要呢,還是我和她地動山搖的夜晚重要?我不後悔這個和她在一起的長夜,我只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