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問攝影師,書裡寫的那些都是真的嗎?甚至那些細節的描繪。她說現在編輯部的每一個人都在讀這本書,生怕其中掠過自己的身影。

怎麼會起了《半縷輕煙》這書名,這不是普通人能想得出來的。

我們就彷彿都被放到了作者的顯微鏡下,要通過怎樣的放大,才能看清楚我們到底有多邪惡。

怎麼至今都不能確認書的作者到底是誰?

是啊,誰能窺得見那麼多?又誰能如此不動聲色地洞若觀火?

聽聽這段,攝影師隨便翻開書的一頁。

你想讓自己變得和作者一樣無聊麼?

不管這本書寫得是否道德,但到底還是出版了,並且將編輯部所有人置於光天化日之下。

主編說她不會放棄起訴的權利,更不能容忍這本書對大家的羞辱和傷害。聽說她已經請來法律顧問對小說進行甄別。他們將通過必要的手段來排除嫌疑人。

又能如何?攝影師蜷縮在房間一隅,他或者還沒有從失去妻子的悲傷中走出來。已經很久了,他找不到她。沒有她哪怕一絲的信息。他覺得他已經徹底失去她了,他失去了她才覺出他是多麼需要她。

這一段,我已經反覆研讀過。蓼藍躺在牀上丈夫身邊。顯然這都是真實的,是當事人的告白。爲什麼會出現在《半縷輕煙》中?就彷彿親眼見過親身經歷過一樣,就彷彿做那種事的人就是他自己。你如果不想看,我可以讀給你聽。

……她喝醉了,他攙扶她,把她送回她的房間。在蠻橫的親吻中,她將他留下。最初他不想,但燃燒着女人。他決意拒絕,卻身不由己。於是被驅使,他不得不加入到她的脣齒之間。然後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身上翻飛起來,那肌膚被香水浸透。他深深地呼吸着她的氣息。而他亢奮且無意間觸到的,是她的****。但他終究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這樣做。亦不知這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麼。但他在她的慫恿下,還是那樣做了。他不諱言,那也是他拼命想要實現的願望。

丈夫從妻子身邊離開的時候滿身熱汗。不知道是因爲迷亂,還是,受不了煎熬。

……他終於難以剋制地進入了那個陌生的巢穴。他知道即便堅守着,也會在某個難以抑制的時刻流瀉。他只是不知道女人的這種地方到底有什麼不同,那所有的潮熱。差別或者只是女人不同的姿態。風情的抑或瘋狂的,以及時她們不一樣的呻吟。

……就這樣,在一個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城市,他們無拘無束地交歡。白天夜晚,花前月下,一遍遍重溫着那不懈的激情。他們在牀榻上出出進進,就彷彿人們來來去去的話語。而那一刻,被女人劫持的那個男人,他是否有過靈魂的不安?

……但後來,慢慢地,被迫變成了某種自覺。抑或他們已真的相愛,真的離不開對方的,以至於,他不僅要陪伴她出差出國,還要在異地爲她釀造之歡……

簡直無聊透頂!男人終於忍無可忍。他奪過妻子手裡的書,狠狠摔在地上。你竟然欣賞如此低劣的色情,到底居心何在?

妻子的身體冰冷,還有,迷濛的眼淚。她說那不是幻覺。在那漫漫長夜,我確實曾真切地看到,你們的景象。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樣。甚至能聽到你們的喘息……

你有病吧?

就那樣一遍一遍地,在大腦中反覆播放。

你已病入膏肓。要不就是變態。何以墮落如此?是爲了羞辱自己?

那麼急不可耐地,你們爬上賓館的牀。接吻,而後脫掉衣服。着,如飢似渴地勞作。女人的震顫。然後是蛆蟲一般的蠕動。那麼美麗的身體,卻不是我的,也聽不到我委婉的呻吟。我只是自憐自艾,在淒冷長夜。當落花無盡……

你不要再羞辱我了,男人打斷她。

卻,只有我。只有我迷失了,在謊言的荒野。後來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你的情人。唯有我被蒙在繚繞的霧裡,霧裡妖嬈的野花。爲什麼是她?我毫無戒備,只覺得她好。於是愈加地衰朽沉淪自暴自棄,因爲生命中沒有了你。爲什麼你們全都清醒着,唯獨要我霧裡看花?沒有人同情無辜者,就像,被踩滅的丹柯的心。我恨那個奪走你的女人,卻不知恨的是她。爲什麼她決意帶走你,卻不來跟我說?如此侵略者一般地,踐踏着無辜者的無辜。她就那樣明媚地走來,毫無愧疚地微笑着,卻不說已經羞辱了我。

到底有多久了?自你改弦更張的那一刻起?電話裡坦蕩蕩的樣子,毫不避諱地,甚至在抱怨她的諸多不是。誰又能保證那不是欲蓋彌彰呢,是爲了鬆懈掉我的警惕。說出的應該只是冰山一角,那些裸露的部分。而水下隱藏的那十分之七,是永遠不會被說出的,你我卻都能感覺得到。

沒有悲傷,只是疼痛。也不是身體的疼,只是精神的迷惘。你不得不付出你的歡愉。又曾幾何時,從必然的王國遊弋到自由的王國。從此你如魚得水,將她的歡愉不着痕跡地變成了你的享受。

而後你不斷離家。那長長的歲月,不知有多少次露水之歡,是否從第一刻起,那歡愉就始終伴隨着你們?女人從牀下撿回那本骯髒的書。作者,可謂極盡挑撥之能事,幾乎列舉出了他們每一次出差的日期。

丈夫突然轉過身來,鉗子一般地握住女人的手腕。他惡狠狠地凝視着她,除了你,是的除了你,誰還會對我們出差的日子感興趣?

女人掙脫掉男人的手。你把我當做什麼人了?我可以自殺可以消失,但絕不容許你懷疑我。你覺得我編得出這本全景式的大書?你覺得我寫得出這振聾發聵的文字?你覺得我對世間的萬事萬物還感興趣?你覺得我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報復你和她?要麼你高擡我了,要麼,你根本就不瞭解我。最多幾行小詩,聊以度日,在你頹唐下來的時候,我比你還落魄。媽的,我只是覺得不舒服。明明你是我丈夫,卻要由別的女人來安排你的生活。不僅如此,她還要決定我的命運,讓我的生活也跟着你們來回轉。於是,你和我都不得不委身於那個提拔了你的女人,就彷彿簽了賣身契的奴隸。而委身於她,之於你,並不是犧牲,或者正是你求之不得的。但於我就是貨真價實的犧牲了,爲此我差點送掉了性命。

就這樣,將那所有的恩恩怨怨付之一炬。解脫的方式就是,將我的信念泯滅。我好不容易纔認識到,你的不忠,其實並不全是那個女人的錯。性,總歸要兩個人才能完成,哪怕強姦。如果男人堅守着,不逾矩,但是,你沒有。或者你投降了,或者,你壓根兒就喜歡。那就更不單單是引誘者的責任了,你也難辭其咎。

那麼,那麼作爲失意的妻子,她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她於是不再嫉妒,也不再步步緊逼找回那好不容易纔獲得的,那種無望中的心理平衡。當然,倘沒有這個新來的女上司,沒有這無端的覬覦者,這個,日益向下滑落的、與世無爭孤芳自賞的家庭,或許,還平靜而自得其樂地存在着。但那個女人就是來了。飛越浩瀚的大洋,或者就爲了能遇到你。於是吹皺一池春水,讓迷亂籠罩心靈。而任何世事的改變,大都由心理的崩潰開始。於是冥頑不化的靈魂,開始了不期的鬆動。就像在海浪中潰敗的那太平洋的堤壩。她夾帶着風一般的夢想,燒着了那退避山林的修士。於是在熊熊烈火中,他唯有告別悠然。

或者這就是男人的本性。總是被鍾情的女人任意驅使。曾幾何時的一個轉身,便成就了他有如神話一般的蛻變。從此那幸福的感覺綿延到每一根亢奮的神經上。就像天堂裡一道被灌滿的水渠,溢出來的全都是瓊漿玉液。

而妻子卻幾多殘落詩行,獨守着空房的寂寥。她不停地問着,難道,唯有獻出****才能換回璀璨的未來?是的,如果必須,他們當然可以犧牲。丈夫已然如此,於是奉獻中不僅歡愉,還擁有了夢寐以求的似錦前程。但妻子在犧牲中唯有苦澀。她知道她失去的也許再不會回來了。

她撿起那本被扔掉的書。書頁上沾滿牀下的塵埃。那一團團毛髮,一張張紙屑。女人艱難地讀下去。等等,等等,她不敢相信,這不是她曾經說過的話嗎?怎麼也會出現在書裡?是的是我說的,毫無疑問。卻忘記了什麼時候,對誰說起過我的悲憤。那所有的傷心絕望,總要說出來。找到一個同情我的人,但是誰呢?我又會對誰說?

妻子走進丈夫的書房,想對他說出她的疑惑。她已經很少來這個房間了,這裡就像一塊飛地,始終冷冰冰的,將她拒之門外。男人甚至沒有回頭,他只是癡迷地對着電腦。於是女人退了出去。緊接着又推門進來,抱住男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不再渴望對方的身體?是誰讓原本恣意妄爲的領地變成了不能相互碰觸的禁區?偶爾的猥褻挑逗,立刻被隨之而來的各種理由所擊潰。不再有強烈的需求,勉爲其難地,而他們還那麼年輕。就這樣,那所有牀上的遊戲不了了之。如果連這些都沒有了,這空蕩蕩的房子裡,還剩下什麼?

慢慢地,他們不再睡在一張牀上。理由是他要奮起直追,補上那些被丟失的光陰。我們還不曾年華老去,爲什麼就開始分牀進而分房,或者真的是已經未老先衰。連身體都離得那麼遠,還怎麼可能?

於是她不禁想到那個和她同樣遭遇的女校長。自己的男人,卻被別的女人擁有,會是怎樣的心境?後來作家乾脆睡到自己的書房,美其名曰是爲了女校長好。但其實誰都知道那只是爲了某種堅貞不渝的姿態。遠離你的妻子,遠離她的牀。更不許靠近她的身體,甚至她的心靈。進而將家中所有可能會生出的器具全部損毀,譬如雙人牀。要做就做得乾淨徹底,又兵不血刃。於是就有了這個家庭分崩離析之前的那段壯麗的前奏曲。然後大幕拉開,金戈鐵馬,遍體鱗傷。

她抱着她的男人,他沒有掙扎。她覺得他好像已經失去那個女人了,於是他沉默。那是他所不能選擇的,所以無可奈何。那種想說又說不出來的他的疼痛。當面對他的悲哀,她竟然有了種母親的情懷。她更深地將他擁在懷中,親吻凌亂的髮絲。她無意追剿那些曾經的往事,亦不對他們的未來懷有希望。那女人怎樣和她毫無關係,她也不再懼怕,有一天,他終究會搬出這個家,從此和她形同陌路。

她只是用她的體溫,慰藉着他受傷的身心。竟漫漫滋生出某種難抑的快意,復仇一般地殘忍而殘酷。突然冒出來的責問,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但她最終還是問了,你一生中幹過的女人,有沒有你不想幹的,或者幹過之後又後悔的?

男人像逃離瘟疫一般地逃離了女人的懷抱。他怔怔地看着女人,似乎想從她的表情中找到邪惡。他覺得能說出這種話的女人一定是醜陋的。他當然聽懂了她的那麼輕描淡寫又尖酸刻薄的問話。他只是突然忘記了,她問的到底是什麼,需要他回答嗎?

他開始在狹小的書房裡來回走動。他走來走去的樣子就像是籠中的獸。他從來沒有被問過如此直截了當又如此令他不堪的問題。他儘管不能將問話的字詞照原樣連接起來,卻已經知曉了她所有的“良苦”用心。

對男人來說,無疑這是羞辱。這說明,她先就把他定格在流氓成性又寡廉鮮恥的位置上了。可他不再是那個不通庶務的落拓書生,他的論文已經被髮表在國內各類頂尖的學術刊物上,甚至躋身於知名學者的行列,而你,你怎麼能責問我這樣的問題呢?你真的不明白這是在詆譭我的人格麼?

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回答的話……

男人擡起頭看牆上的掛鐘。他的表情近乎絕望。他說,此刻,她的飛機起航了。

女人的感覺流水一樣,從頭到腳。

她母親沒有對你說起過?男人平靜地敘述着。她選擇了離開。如你所願。

就是說,我們的婚姻還有希望?

爲什麼還要做天方夜譚的夢?

女人離開男人的書房。她開始懷念那些被丟棄的詩篇。她覺得那就是她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