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直人是想維護上杉香在女兒心目中形象的,但他現在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了——這世界上比他更瞭解上杉香過去的人幾乎沒有!在他看來,無論上杉香這十多年時間僞裝得多好,還是以前那個滿腦不切實際空想的傻妞。
星野菜菜不信上杉香會參與綁架、殺人之類的事情,但他覺得只要給這些事情冠上一個大義的名份,上杉香完全有可能幹得出。
上杉香不是個普通的傻白甜,她是一個有着狂熱信念的傻白甜,在很多時候這種人破壞性更強更瘋狂。
他在星野菜菜驚異的目光中,斟酌着語句,謹慎的選擇措詞:“我親眼見過的,她當時親手槍決了幾個……”
他沒說完星野菜菜已經大叫了一聲:“不可能!”如同吉原直人一樣,在她心中上杉香的形象也是固定的,是個博學溫柔努力的慈母。
她的叫聲引來了桃宮美樹和小月彌生的關注,吉原直人連忙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說道:“沒事沒事,我和星野單獨談談。”
他把還在憤怒着的星野菜菜強行舉到了半層上,隨後自己也爬了上去,拉上了布簾也不開燈,在昏暗中說道:“你先別急,以前我想着這些事你沒必要知道,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現在……我覺得有必要和你說一說了。”
“好,我在聽。”星野菜菜端端正正跪坐到吉原直人身前,臉色十分難看,只要她發現了一點不實之處,她和吉原直人的交情就算是完了——她非生吃了他不可,連鹽都不用放。
沒人可以侮辱上杉香,這是她從小相依爲命的唯一親人。任何試圖攻擊上杉香的行爲都會被她確認爲敵意,嘴巴說說也不行!
吉原直人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說過我和你媽媽是在坦布斯尼亞共和國認識的,你還記得嗎?那個國家的歷史有些奇怪……”
星野菜菜一臉不耐的打斷他的話,“我知道!那個國家分裂了。坦布斯尼亞是由兩大民族構成的,其中西塞人在公元十二世紀侵入了米爾波人的地盤,並且成功成爲了統治民族,建立了坦布斯尼亞王國。幾百年後,坦布斯尼亞又成爲了英國人的殖民地,但英國人還是依靠西塞人統治當地!二戰過後殖民體系崩潰,坦布斯尼亞獲得了獨立成立了新政府,但西塞人做爲社會精英和財富擁有者基本上佔據了所有政府職位,並且在以後幾十年的時間內利用政府職權限制米爾波人受教育的權利,好保持西塞人的優勢地位,很無恥……就像以前美國人對待黑人那樣!米爾波人中的有識之士一直在向西塞人要求平等公民權,最終在本世紀初誕生了第一位米爾波人總統,但這位總統上任三天後就被刺殺了,隨後坦布斯尼亞共和國發生了內戰……”
星野菜菜腦子裡裝着整部百科全書,雖然修不了馬桶,但說起歷史來一點磕絆也沒有。
“沒錯!”吉原直人啞然了片刻,他知道的還沒有星野菜菜詳細,“內戰持續了半年,米爾波人佔坦布斯尼亞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很快就佔據了優勢,隨後多年來的民族仇恨集中爆發了,內戰不再是爭奪權力,而是慢慢演變成了種族屠殺……”
星野菜菜皺眉道:“是嗎?這個書上倒沒有記……和我媽媽相關嗎?我查一下。”說着她就摸出了手機。
吉原直人本能一伸手就按住她的手機,愣了片刻後才說道:“不要查!”
星野菜菜困惑道:“爲什麼?這只是歷史。”
吉原直人看着她精緻的小臉上還沒有完全消退的稚氣,輕搖着頭堅持道:“不要了解那些,星野……那是對人性極大的挑戰,人性中所有的黑暗面都在其中有着體現,那會讓你的心靈受到污染,過多去接觸那種東西會讓你變成像我這樣的人——要麼割棄掉同理心,要麼心靈上永遠籠罩着一層陰影。你還小,該乾乾淨淨的,該有顆純淨的心,該有段快快樂樂的日子,別去看那些東西,那對你的心理沒好處……聽我的,儘量別去看那些東西,至少成年前別看。”
星野菜菜看着吉原直人認真的表情,慢慢將手機收了起來,說道:“我明白了,你接着說,我不去查。”
吉原直人緩緩鬆開了手,輕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坦布斯尼亞剛開始內戰不久,我就到了那兒……那陣子我特別缺錢,能借的錢都借遍了——把親戚都給借沒了,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後來求着人把我自己給賣了,換了一筆安家費給家裡人用,而我跟着一羣人遠渡重洋去幫一家美國企業保護當地的礦場礦洞和大型設備。不要奇怪,我們這些人便宜,也不會發生內外勾結的事,而且死了一丟便可以,事後也沒麻煩。不過,現在看看確實便宜過頭了,當時只給我們發了一支槍兩套衣服,沒什麼好裝備好補給。時間久了,一片混亂中缺吃少藥,後來我打聽到有個人道主義救援團體提供免費的醫療服務,我就想着去弄點藥回來,結果認識了你媽媽——她當時對東瀛很失望,流落海外在給那個團體當義工。”
星野菜菜聽着吉原直人的話,臉色略好了些,心中有些憐惜——曾經被逼到求人買自己,大概是真沒辦法了。
不過她還是最關心上杉香的情況,追問道:“後來呢?我媽媽爲什麼會……”
吉原直人繼續說道:“後來內戰演變成了種族屠殺,局面已經徹底失控了,人道救援團體安全也受到了威脅開始撤離,但你媽媽沒走,她留下了。你媽媽……”他有些不知道怎麼說好,“你媽媽那時比較理想主義,她在那裡領着一羣難民建立了一個新營地,一個人人平等,人人都能保證安全、享有自由和幸福的地方,想在一片殺戮中再創一片淨土。”
星野菜菜聽的小臉上微微放光,忍不住說道:“這是了不起的事情,不愧是我媽媽……是不是有軍隊進攻,於是我媽媽帶領人民反抗,所以纔會出現殺人這種情況?如果是這樣,我覺得這是一種……”
她沒感嘆完畢吉原直人就沒好氣的打斷了她的話,“不是,當時西塞人和米爾波人互相殺來殺去,都在自己的戰領區裡搞清洗屠殺,大批的人逃難,而你媽媽來者不拒,將這些逃難的人都收攏了起來,但是……那是兩個有着幾百年深仇大恨的兩個民族。”
星野菜菜愕然,吉原直人嘆了口氣:“你媽媽的本意我是佩服的,她一天只零零散散睡幾個小時,四處演講鼓動,盡了全力消彌仇恨。而且她本身也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確實維持住了局勢,讓兩個民族的難民暫時聯手一起進行營地建設。她又通過國際組織尋食尋藥尋資金,組織護衛隊,完善組織層級,發動所有人自力更生一起耕種,讓整個營地像是一個小國家那樣運轉,像她心目中的理想國那樣運轉!但……”
“但什麼?後來怎麼了?”
“但人性啊……”吉原直人感嘆了一句,“隨着營地漸漸成形,在那個偏僻地區成爲了一股可以左右局勢的力量,背叛就隨之發生了。原本就有很多人就對外國人當首領很不滿了,也有野心家想要你媽媽手中的權力——其實你媽媽只是做得多,她沒想要什麼權力的,當時她都準備組織民選了!其後一連串的背叛、出賣、仇恨、野心和殺戮發生,你媽媽被抓了起來,軟禁着等待公開處死好實現權力移交,她的支持者擁護者也被一一清洗,而米爾波人中的野心家佔了上風,奪取了營地的權力,準備將營地裡的西塞人全部處死。”
“你……你救了我媽媽嗎?”星野菜菜神色複雜的看着吉原直人。她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但想像不到吉原直人當時鼓起了多麼大的勇氣——他本來是可以選擇事後惋惜的,可以不冒任何危險。
吉原直人一無所覺,在他看來那理所應當,只是繼續說道:“是的,你媽媽和我萍水相逢卻幫了我的大忙,我不能見死不救……當時營地亂成一團忙着圍捕西塞人,我摸進去把你媽媽救了出來,但她不肯走,還組織了人手反撲,當着我的面槍決了幾名背叛者,但一切都爲時已晚,營地已經毀了,三萬多名西塞人包括婦孺都被集中起來……當時的場面就連我這樣的人都畢生難忘!”
吉原直人輕嘆了口氣,“你媽媽當時很迷茫,她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整個人都傻掉了。對方勢大,我這人也沒什麼大本事,對方殺光了西塞人開始反撲,我就只能選擇帶着她逃跑……我們逃到了雨林中還被追殺,我一路反殺了七八個追兵也受了重傷,當時我以爲死定了,而你媽媽還在發傻,我狂罵了她一頓!我不理解她,從頭到尾就沒理解過她,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那麼關心那些黑蛋子,爲什麼要在意這世界上的人會不會互相傷害……原本人類的歷史不就是一部互相傷害的歷史嗎?人只要照顧好身邊的人不就可以了嗎?管那麼多幹什麼?你媽就是個白癡!”
這是第一次吉原直人公然鄙視辱罵上杉香而星野菜菜沒有一頭頂過來,星野菜菜恍着神問道:“後來呢?”
“後來就是個奇蹟。”吉原直人也漸漸消了火,畢竟過去十年多了,“我當時動不了了,雨林中又遍地危險,我讓你媽媽自己走,她不肯,拖着我花了一個多月穿過了雨林。現在想想,我們沒爛在裡面真是奇蹟中的奇蹟。最後我們到了北非一個小港口,你媽媽一直在那兒照顧我到傷好……在雨林和港口中我們聊過很多,你媽媽的過去西九條那女人沒弄錯——她以前是很不安份的!等我傷好了,我們就分開了,當時我以爲你媽媽一切都看開了,經歷了這樣的事大概想過平靜生活了,便由着她回了家鄉,我自己加入了當地的黑幫想再弄點錢。”
星野菜菜輕輕點頭:“你們共同經歷過生死,所以你收到我媽媽的信就立刻趕來了,以爲我媽媽又觸怒到了政府?所以纔會對我格外好,其實有好幾次你是真生氣了,氣我天真幼稚,只是忍在心裡對不對?”
吉原直人點頭道:“確實如此,你媽媽當年連續十多天都在給我講什麼平等、自由、人類未來——當時在雨林裡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掛掉!雖然我聽不懂但我知道政府不會喜歡這一套的,我擔心她舊病復發了……至於生氣,沒有的,你還是個孩子,我和你生氣多沒面子。”
星野菜菜望着他的老臉,小臉上溫柔起來,輕輕問道:“以前我讓你告訴我這些,你總推三阻四不肯說,爲什麼今天會說出來?”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明白,你母親並不是你想像中的樣子,她是完全有可能幹出某些事的。你沒見過她當年的樣子,她是那種爲了‘大義’可以不顧一切的人,她還給我背過那個什麼百喻經中的火柴?我記不太清了……”
“火柴?百喻經?”星野菜菜八字眉聳了聳便對上了號,“大夜彌天,夜頗自得,作大言曰,萬物皆備於我,舍我豈有萬物哉。是時,一小木柱自燃其身,燦爛放光明。夜爲之辟易,退三舍之地,然譏木住曰,自焚其身,以照百物,爾何其愚!木住作答,碌碌而生,何若烈烈而死。投一光明,破彌天夜幕,悟何憾焉!夜默然無以對。爾時,萬千木柱,聞是言語,齊發大心願,皆自燃其身,放大光明,光射鬥牛,遍燭萬物!夜爲之退避,不復返也。”
吉原直人點頭道:“是這個!你媽媽以前常對空念這個,像個神經病一樣……不說這個了,星野,我覺得我搞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吉原直人遲疑着說道:“你媽媽怕是真沒死的。你看,她先給我寫了信,讓我來照顧你,隨後又突然遇到了海難,八成她要乾點什麼詐死了……擺脫現在的身份?國籍?我也猜不到,但是我覺得她是安排好的,她知道我的性格,知道我會來也知道她出了事我會想帶你走——她不想影響到你,便把你託付給了我!所以,現在這情況我覺得不管她想幹什麼,我們最好還是按她吩咐的做,明天我就去想辦法,我們偷渡離開這裡!”
星野菜菜卻搖着小腦袋,慢慢說道:“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你忘了一點……我是媽媽最乖的女兒,我從來不會讓她操心的!世界上不會有比我和她更親密的人了,無論她做什麼事我都會支持她——就算她去殺人放火了她也是我媽媽,我是她教育出來的,她希望我是什麼樣子我就會是什麼樣子!她完全可以告訴我的,而且她也一定會告訴我的!我會幫助她,如果幫不到我也不會拖她的後腿,更不會無理取鬧耍小孩子脾氣,我會按她的吩咐主動去找你,然後默默積攢力量,直到能幫上她的那天!”
她仰着小臉,對吉原直人重重重複道,“你忘了一點,我是最聽她的話的,她完全不用弄得這麼複雜,我媽媽不會瞞着我詐死,她會知道我該有多傷心,她不會捨得的!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