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提出,在秦國的圍攻下,趙國已經崩盤在即,當務之急是救市。楚國大軍應當趕在趙國覆滅之前搶渡黃河,向秦軍發起進攻,和被困鉅鹿城內的趙國部隊裡應外合,必能大破秦軍。(《資治通鑑》:秦圍趙急,宜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
宋義對項羽的建議嗤之以鼻,他諄諄教誨項羽道,如果想要打死吸血的牛虻,就不要顧及牛身上生長的蟣蝨。現在秦國攻打趙國,如果秦國勝利,部隊一定會疲憊不堪,我們就趁勢攻打;如果不勝,我們更可以痛打落水狗,一舉向西進發,消滅秦國。
最後,宋義又皮裡陽秋地教訓項羽,論在戰場上玩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宋義不如你項羽,如果說戰役謀略,講智商,你項羽比俺可是差檔次滴。(夫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運籌策,公不如義。)
官大一級壓死人啊。被人像老子教訓兒子一樣教育了一番的項羽只得憤憤而出。
更可氣的還在後面。
宋義繼而下令,軍中凡是有猛如虎,狠如狼,貪如羊,桀傲不馴,不服從命令的,統統殺頭。
宋義在通過行政手段告誡項羽:不老實就收拾你!
種種跡象表明,宋義先生像趙忠祥老師一樣,是動物愛好者,他喜歡拿動物作比說事兒,然而他的比喻像某老師的體育解說一樣,總令人感到不太恰當,不倫不類,不知所云。
項羽現在終於被徹底激怒了。
如果單單從軍事的角度分析,我們認爲項羽的理由是充分的,宋義的錯誤主要有三點:
其一,秦軍如果攻下鉅鹿,讓王離、章邯部隊匯合,氣勢更盛,以鉅鹿城作基地,可攻可守,無機可乘;
其二,秦軍如果失敗,這“如果”完全是不可能的,現下鉅鹿城裡的趙國部隊士氣低落,部隊根本無力反擊,趙國很像當時被章邯滅掉的魏國,趙王趙歇和趙國宰相張耳這對難兄難弟現在連的心都有;
其三,即使宋義是想坐收漁翁之利,楚國的大軍未免也離主戰場太遠了些,距鉅鹿三百多公里,隔兩條大河,即使大軍急速推進,到達鉅鹿也要四天,對戰局的變化無法採取及時的行動。
由此分析,歸根結底,宋義是畏戰,畏秦如虎!
楚懷王羋心最大的失誤是用錯了宋義。
事實證明,宋義是合格的作戰參謀,是不合格的軍隊統帥。
這很好理解,美食家不一定是好廚子。
要不,讓馬未都老師親自炮製一把明式官帽椅,劉翔的教練孫海平老師親自跨兩個欄試試?
宋義帶兵確實不在行。
大軍駐紮於野,糧草不濟,氣候寒冷,士兵缺衣少食,而宋義他老人家依然天天在溫暖的司令部和兒子喝酒吃肉,鶯歌燕舞(宋義飲酒高會,天寒,大雨,士卒凍飢)。這事做得太不地道,一時民怨沸騰,大失軍心。
顯然,宋義沒有好好鑽研過孫武老師的軍事著作,不明白統帥應當愛兵如子的道理(《孫子兵法》: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他也沒有認真學習過前輩戰神吳起老師的先進事蹟。據說,吳起帶兵的時候,以統帥之尊用嘴親自爲生瘡的普通士卒吸膿,全軍甘願爲其效死!
宋義搞政治也不在行。
如果確實想收拾項羽,一個惑亂軍心的罪名就可將其繩之以法,執行死刑。
領導對部下下黑手總是很容易的!
然而宋義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污辱項羽,卻對項羽可能採取的反擊毫無準備。
有名人說過,政治是處理緊急事變的科學。以此標準來衡量,宋義的政治素質太低。
或者,他認爲項羽的智商不值得費神對付?
宋義錯了。項羽的智商不低,但他的智力往往被他更強大的武力掩蓋。
項羽即將行動,他想起了他四叔項梁計殺殷通的輝煌往事。
項羽首先聯絡當年項梁培育的吳中嫡系部隊,大家表示效忠項羽;同時,項羽派出親信私下大搞串聯,煽動起全軍對宋義的不滿情緒。
眼見時機成熟,項羽進入虎帳,一刀砍下宋義的人頭,此項工作對項羽來說已經是熟練工種,他幹得乾淨利落,輕鬆愉快!
項羽隨後向全軍宣佈,宋義跟齊國勾結謀反,楚懷王密令俺行刑(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籍誅之!)。
看着卿子冠軍宋義血淋淋的人頭,全軍對敢於砍殺領導的猛人項羽盡皆拜服,現場推舉項羽爲代理大將軍(共立羽爲假上將軍)!項羽派出特使恆楚(是否還記得此人?他和項梁並列爲當年會稽郡守殷通選中的造反助理)向楚懷王羋心彙報宋義叛國罪證和伏誅經過。
人算不如天算,楚懷王羋心無可奈何,去項梁化運動徹底失敗.他只得順水推舟,正式任命項羽爲上將軍。
現在,項羽經過艱苦複雜的政治鬥爭考驗,終於重新走上了領導崗位。
經歷風雨,終見彩虹,意氣風發的項羽號令大軍起拔,開赴鉅鹿。
這個長着四個瞳孔的猛人即將在戰場上恣意揮灑天賦,書寫輝煌!
來看看鉅鹿戰場的態勢。
戰場的佈局像一個環形跑道,鉅鹿城是圓心,趙王趙歇和趙相張耳被死死困在圓心裡。他們深切感受到這裡溫度熾烈——他們像兩隻熱鍋上的螞蟻;
第一圈環形跑道上駐紮着秦帝國王離軍團。王離是邊防軍的統帥。他率領的是當年由蒙恬將軍打造的,曾威懾匈奴的二十萬野戰大軍。這支軍團現在將鉅鹿城團團圍住,密不透風。
每二圈環形跑道上駐紮着秦帝國章邯軍團。章邯和王離軍團相互呼應,互爲倚角。
章邯軍團負責向王離部隊提供給養,順便阻擋來援部隊,章邯軍團剛取得陣斬項梁的輝煌勝利,氣勢正盛。軍團約有二十萬之衆。
第三圈環形跑道上駐紮着來勤王的趙國大將軍陳餘。
說說陳餘。
陳餘和被困的張耳是鐵哥們兒。想當初,這哥倆曾一塊被秦政府通緝,亡命江湖;一塊投靠陳勝立誓造反;一塊擁立趙王背叛陳勝;據說,這對好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曾互相把胸脯拍得響亮,表示願意隨時爲對方拿刀抹脖子(爲刎頸交)。
陳餘聽說領袖趙歇和老兄張耳被困,當真毫不含糊,馬上打着勤王大旗從常山集結數萬人的部隊奔赴鉅鹿。然而,在鉅鹿城下,他一看秦軍團的陣勢,立馬泄了氣,再也不敢妄動。
張耳派特使張黶和陳澤哀哀請求陳餘發起進攻: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陳餘爲自己的懼戰解釋說,不是俺不進攻,現在的形勢是明擺着的,俺之所以不願意陪城裡二位一塊玩兒完,那是爲了將來好給兄弟們報仇啊,進攻等於把肉往餓虎嘴裡送,於事何補?(《資治通鑑》:且餘所以不俱死,欲爲趙王、張君報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
張黶和陳澤苦苦求戰,陳餘無奈,調撥了五千人給這兩條好漢作自殺式攻擊。面對進攻部隊,章邯軍團和王離軍團像是兩部隆隆作響的絞肉機,五千人的隊伍瞬間灰飛煙滅,無一生還。
第四圈環形跑道上駐紮着的是趙國另一支來援部隊,這支部隊約萬人,統帥是張耳的兒子張敖(這乖巧的人兒將來會成爲劉季的女婿)。此刻,張敖一樣被秦軍聲勢嚇破了膽。老爹的老命固然要緊,自己的小命更是重要,他也不敢妄動;
最後用隆重的掌聲推出第五圈跑道上的諸位英雄,他們是來自燕國、齊國的救援部隊,這支多國部隊人數不詳。其實這支部隊人數的多少對故事的推進完全沒有意義。
在濫俗的電視劇裡,街頭的民間藝人們往往會吆喝一句同樣濫俗的開場白: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我認爲,這支聯合國部隊基本上是來捧人場的。他們既不敢對秦軍團發動進攻,對被圍的趙國進行實質性的救援,又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只有遠遠地立營於鉅鹿戰場的最外圍。
準確地說,他們現在的角色是戰地觀摩團。
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將在看完鉅鹿城破、趙國亡國的現場直播後,一鬨而散。
世事總有異數,意外隨時發生。我認爲這就是歷史和數學、化學等諸多課程的最大不同,也是其魅力所在。
戰地觀摩團員們馬上將會感慨不虛此行,他們即將看到一場既驚心動魄的、高技術含量的真正的戰爭。
因爲項羽軍團已經來了!
項羽是很務實的一個人,那個不太務實的領導宋義已經被他幹掉,他必須投入戰鬥,即使前面是地雷陣或是萬丈深淵,他也將義無反顧。
現在項羽確實是面臨萬丈深淵。
剛剛找藉口謀殺了領導。如果項羽不能用一場輝煌的勝利來證明自己,他必將被合理地解除軍事指揮權,然後遭遇楚懷王羋心最嚴厲的清算。
而用他所掌握的數萬人的山寨隊伍去進攻並戰勝秦帝國五十萬人的鐵血精銳。這想法似乎太傻太天真。
然而他是項羽,他很清醒而且暴力。
項羽知道這是一場豪賭,他必須押上他的全部籌碼乃至生命。
通過冷靜地分析戰場局勢,項羽發現:王離軍團和章邯軍團互相呼應,戰場中唯一薄弱的環節應在這兩支隊伍的連接處,王離軍團的後勤運輸的補給線“甬道”。
我理解,秦軍的佈局就像我們家庭用的健身器材:啞鈴。項羽的策略是用速度和力量,把這個啞鈴從中部一切兩段。
項羽派出切啞鈴的人是英布和蒲將軍,這兩個黑社會出身的亡命之徒不辱使命,他們帶領兩萬士卒,套用韓喬生老師的語錄,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打了章邯一個措手不及,成功攻破並摧毀了“甬道”。
這次突襲令章邯大爲震驚,章邯集結優勢兵力全力進攻英布和蒲將軍。
現在輪到英布和蒲將軍驚恐了,他們眼看將變成章邯的一道開味小菜。
就在這時,項羽親率大軍搶渡漳河,及時出現在章邯的側翼,向章軍團發起了猛攻。
從士兵數量上來看,項羽約有三萬人左右,算上先期派出的英布人等,不過五萬人。和章邯的二十萬之衆相比,依然處於絕對劣勢。
對章邯來說,這不過是由小菜變成了大餐,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這道大餐卻讓章邯倒了胃口。
士卒多寡固然是決定戰役勝敗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遠遠不是!
決定戰爭勝敗的因素還應當有勇氣、意志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項羽神奇地賦予了士兵這些因素。
在項羽的帶領下,這支隊伍發揮出難以想象的攻擊力。他們像海潮一般呼嘯着沖垮了章邯大軍構築的堤壩。章邯潰不成軍,唯有撤敗。(《史記?張耳陳餘列傳》:項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
項羽把雜牌軍變成了敢死隊。他是怎麼做到的?
項羽知道,敵強我弱,力量懸殊,要想取勝只有玩命,這是一場真正的賭博,玩兒得就是心跳。
爲了保證他的隊伍和他一樣玩兒命,保證大家心跳的頻率達到高度一致,項羽在戰前動員會上,用了很絕的一招。
他渡過漳河後下達命令,鑿沉所有的渡船,打破所有的隨軍鐵鍋,每人只帶三天的乾糧(《史記?項羽本記》: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這是成語“破釜沉舟”的由來。
啥都不用說了,這三萬個哥們兒明白了,從此別無選擇,不是砍人就是被人砍,鉅鹿已成死地。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到戰場上找秦軍拼命(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
如果把鉅鹿之戰比作一場婚禮,那麼擊敗章邯只算作是儀式前燃放的煙花爆竹。更隆重儀式即將進行,更重要的嘉賓即將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