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希望周小安能像沈玫說得那樣,堅強地挺過來。可又是幾天過去,她依然是無聲無息地昏睡在病牀上,沒有任何起色。
吃不進去一口東西,甚至喝一口水都會吐出來,一開始一天還能有一小會兒清醒的時候,後來幾乎全天昏睡。
可就是在昏睡中,只要有人靠近,她還是會驚懼顫抖,眼珠在單薄的眼瞼下驚慌失措地轉動,誰都沒有辦法。
於老行醫幾十年,很少這樣嘆氣,“這孩子這麼些天,其實一分鐘都沒睡着過。”
每一分鐘都在恐懼中煎熬,再繼續下去,再好的藥也維持不住了。
沈玫咬着手絹無聲地痛哭出來,周閱海卻一動都沒動,緊緊盯着周小安幾乎看不到翕動的鼻翼,盯了好半天,忽然轉身離開。
周閱海走了兩天,帶回來一位特殊的訪客。
是一位腰板筆直精神矍鑠的老人,衣着樸素卻異常整潔,只是每次來都帶着大大的口罩和火車頭棉帽子,誰都沒看見過他的臉。
別人都守着於老的規矩站在門外看一眼就得走,只有他,來了就直接進去,有時候一待就是一個小時。
於老第一次看見這位“老家來的叔公”,手抖得握不住聽診器,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有意無意地在他來的時候把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支走。
在這位叔公連續來了幾天之後,周小安的燒終於退了,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甚至能喝幾勺米湯了。
沈玫喜極而泣,卻不敢過去抱她一下,忍着眼淚給她講八卦。
“咱們廠這次掃盲學習班考試通過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五!你的教案和做得那些教具都被省工會拿走了,說是要在全省推廣!還要上報到工業部!
小安,你再不趕緊去上班,功勞可就讓我搶了!據說到時候還要全省作報告呢!”
周小安很高興,臉上的笑卻單薄得隨時都能化掉一樣,“功勞給你,報告也你去做。我只要獎金就可以了!”
看她好容易能說幾句話了,沈玫趕緊絞盡腦汁想話題,“不過也有沒過去的,你猜誰要下崗了?”
周小安想了想,“王秀蘭?”
沈玫這回是真高興了,打了個清脆的響指,“你這腦子是怎麼長得?怎麼這麼聰明!”
周小安抿着嘴笑,沒力氣給她解釋,王秀蘭一心跟着董鶴軒學畫,就指着畫畫出人投地呢,心思就沒在文化課學習上,而且他們繪畫班的文化課是懂鶴軒教的,根本沒用她那一套投機取巧的辦法,短時間內要速成,真不容易。
沈玫很高興,“現在廠裡急用人,她被定了個留崗查看,一個月以後再考不過去就徹底下崗了!”
沈玫最討厭王秀蘭這副整天哭哭啼啼的樣子,看見她就膩歪,對她完全同情不起來。
“廠裡通知一下來,她就讓她媽給打了!她又怕丟人不敢往外跑,我聽人說打得滿臉是血,頭皮都薅下來一塊……”
沈玫忽然頓住,看着周小安瞬間變色的臉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着急就要撲過去拉她的手,卻被周小安驚懼地躲開。
兩人都愣住了,沈玫最先反應過來,趕緊後退一步,“小安,對不起,我說話不過腦子,你別害怕……”
周小安下意識地把被子緊緊裹在身上,手藏在被子裡攥得直抖,衝沈玫一直搖頭,“小玫,對不起,不怪你。”
她的手上一直留着握住那隻斷手的感覺,冰冷粘膩,血腥沖鼻,她不敢碰任何東西,她碰到什麼都像在握那隻斷手……
周小安沒有一絲血色的脣緊緊抿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所以才必須逼着自己去面對,這個世界沒有心理醫生能幫助她走出困境,她只能靠自己。
周小安努力把腦子裡的一片血色忽略掉,將談話艱難地進行下去,“後來,王秀蘭,她去找董鶴軒幫忙了嗎?”
沈玫只能順着她說,“董鶴軒走了,據說是家裡長輩生病,就先回去了。王秀蘭和那些繪畫班的工人畫沒學好,文化課也沒過去,好多人都在罵洋鬼子害人不淺。”
“不過沒跟洋鬼子學的也有幾個沒考過去的!那個萬戰天,你還記得吧?就是在食堂跟你打聽人事科離婚的周小安那個愣了吧唧的女的,她也沒過去!
而且還是交白卷!她還有臉去市工會鬧,說誰都不能剝奪勞動人民勞動的權利!”
周小安聽着笑了,但還是不想繼續逃避下去,“小玫,董鶴軒走,是因爲市裡的形勢太緊張了吧?”
這些天大家都對那件事隻字不提,她也不敢想,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總是要面對的。
沈玫張了張嘴還是說不下去,“小安,你不要想,等你好了我們再說這事兒,現在,現在咱們不說……”
周小安擡頭看了一眼門外,周閱海推門走了進來,對沈玫點點頭,“我來跟小安說,今天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沈玫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星期,確實應該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把依依不捨的沈玫送走,周閱海坐到離牀最遠的椅子上,一下就明白了沈玫剛纔的心情。
周小安蒼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青色的血管,滿眼倉皇驚懼,像一個遭受殘忍虐待的小動物,懵懵懂懂,脆弱無助,卻極力讓自己堅強鎮定。
周閱海以爲他的心這些天已經疼到極限了,可看到這樣的周小安,像被人一刀狠狠插在胸口,他有一瞬間完全不能呼吸。
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周小安卻有很多話要說,“孫萬國有槍,你們找到了嗎?”
周閱海趕緊阻止她,“小安,我們先不說這個,你不用……”
周小安搖頭,雖然全身都控制不住地發抖,還是努力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他從傻子身上拽下來一樣東西,好像很重要,你們,找到了嗎?”
人已經炸成了肉醬,可能找不到了吧?
周閱海精神一凜,但還是阻止她,“小安,等你好點我們再談這個問題,現在你只要好好養病。”
周小安倔強地搖頭,滿眼堅持,“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周閱海站起來想走過去,猶豫了一下卻又坐下,看着孤孤單單縮在牀上的周小安,極力壓下滿心滿眼的心痛,開始給她講這場飛來橫禍的緣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