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鬱蜷着身體坐在角落裡,天慢慢就黑了去,吃過晚飯,房間裡沒有燈,容鬱手上的珠鏈放出極溫潤的光,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打更的聲音,陰慘慘地往耳中鑽:“……噹噹……噹噹……”是二更天了。柳洛倏地一驚,翻身坐起,喃喃道:“到子時了嗎?”
擡頭看一眼,容鬱還是那樣毫無生氣地坐着,幾個時辰的工夫,連兩頰都深深凹陷下去,夜色裡看來尤爲可憐。他原本極恨翠湖居的女人,見她這般情形,卻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想道:她們也甚爲可憐啊……她這樣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復得過來。
正這麼想,忽然聽見有人道:“子時怎嗎了?”那聲音極爲乾澀,他過了許久才能確認,竟是從容鬱口中發出,她仍然維繫着先前的姿勢,雙目無光,可是到底開了口說話,柳洛不由心生敬意,答道:“秦禰從牆上看到‘塔十三層,子時三刻’這幾個字,我估計他以爲是藏寶之地,所以才匆匆去了,這時候找不到,只怕會回來找麻煩。”秦禰用匕首照壁並沒有讓他看到,但是他精通脣語,秦禰默唸的時候被他偷看了去。
容鬱彷彿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反道:“你聽這更聲可有古怪?”
柳洛傾耳聽去,那更聲和平常聽過的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是頻率整齊,倒像是在擊鼓。他心中想道:這有什麼出奇。再聽一會兒臉色卻慢慢變了,原來這更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竟一直都在侯府附近環繞,照理來說,二更的更鼓應該已經敲遠了纔對。
他顏色一動,自然逃不過容鬱的眼睛去,便問:“可是你帶來的侍衛?”
柳洛搖頭說:“必然不是,秦禰能將你我困於此處,西林寺那邊自然有安排。我一時半會也想不起是哪方面的人,不過外面這人既然對侯府起了疑心,應該還會有後續動作。”
他雖然這麼說,實在並無把握。兩人均是心事極重之人,這會兒也睡不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卻又都說不出話來。
容鬱這一日一夜之間幾經大變,心力交瘁,她靠在牆頭,想起遙遠的皇宮,翠湖居,關雎宮,遠得都像是上輩子的事,她覺得極累,是掙扎得太累了,而真相又往往教人驚悚,她不知道繼續查下去還會看到什麼,她只想縮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圈子裡去,應酬宮裡的事,看看花,遊遊船,時候到了就被送進關雎宮,生老病死,再不操半點心。她這樣想下去,忽然覺得腮上冰涼,一摸,竟是冷冷的眼淚,柳洛遞上手絹,低聲道:“哭出來就好。”
想不到這種情形下竟是由他來安慰自己,容鬱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終是不能夠,只覺得命運的安排,簡直匪夷所思。她嘆一口氣,和自己說:“鎮定一點,你要活着走出這裡。”
一念未了,窗外忽然傳來輕叩,三長兩短,隨即有人在外面問道:“平郡王……平郡王……”
柳洛走到窗邊去,隱隱見一黑衣人,他外面遞進來一張鐵牌,柳洛接過,掃了一眼,便知來者身份,低聲道:“我中了胭脂醉。”窗外人正要答話,忽然有腳步聲遠遠走來,便伸手要取回鐵牌,誰知道等了半日都不見柳洛將鐵牌交出,不由在心裡恨恨罵一聲,卻聽他道:“去找瑞王!”
窗外人還想要取回鐵牌,奈何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聽出有兩人前來,一人沒有武功,但另外一人卻是高手,雖說不見得就打不過,但實在不是纏鬥的時候,只好一縮頭,身子一沉,跳了下去。
這邊方落地,蘭閣子的門已經被推開,秦禰走進來,點了燈,見牀上兩人這般模樣,笑道:“若教皇上看了,不知道平郡王還有沒有命在,總之容娘娘是一定會進關雎宮了。”
他兩人共臥一牀,在外人看來確實香豔,只是兩人到這步田地,哪還有心思去想男女大防。
容鬱聽他說得惡毒,不由冷冷道:“若讓皇上知道秦大人行徑,秦大人有沒有命在我不知道,總之蘇姑娘是一定會去重操舊業了。”這話更爲惡毒,秦禰臉色一變,但他自幼得嚴師教誨,打女人這種事卻還是做不出來,只好踢了柳洛一腳,喝道:“起來!”
柳洛吃痛,一皺眉,道:“我還沒來得及恭賀秦大人得寶歸來。”
秦禰臉色殊不好看,說道:“都說王爺乖覺,如今我向王爺要一樣東西,還希望王爺慷慨贈予。”
柳洛偏頭想一想,爽快地取出一物,道:“秦相要的可是這件東西?”容鬱定睛看去,他取出來的是一小塊玉佩,碧如春水,陰面刻有應龍之像,這是柳家信物,秦禰想必是想入西林塔而不得,所以索求此物。
秦禰原以爲要費一番工夫才能拿到這東西,還特意帶了餘年前來,不料柳洛如此爽快,於是劈手奪過去,陰笑道:“平郡王果然識時務。”也就不刁難,轉身走了。
柳洛等腳步遠了,這才起身來,只聽噹的一聲有重物落下,容鬱一見就明白了,柳洛方纔這般爽快地把玉佩交出去不過是爲了掩飾這件東西,她藉着月光看過去,那是一塊鐵牌,牌面有個“九”字,問道:“這是誰家的令牌?”
柳洛低聲道:“這東西……娘娘就不要多問了,不過有它在手上,他就不敢不來救我們了。”
容鬱聽他說的是“救我們”,心事放下大半,他說不可問,也就不強求。只道:“你這樣輕易將玉佩交給他,不怕他拿去爲非作歹?”
柳洛笑道:“眼下不交,等會吃了苦頭一樣要交,我纔不想再挨兩巴掌呢。”說着一齜牙,扮了個鬼臉,容鬱知道他是篤定有人來救所以心情大好,聯繫他先前種種表現,不由道:“你怎嗎就肯定會有人來救你?”
這時候柳洛正背對着她,用鐵牌反射着月光在牆上照來照去,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子時三刻,塔十三層”這幾個字,連先前所見的二十五個字也全都不見了,心中不免懊喪。
陡然又聞容鬱此問,身子一震,雖然極不情願,但到底還是答了她:“自我有記憶開始身邊就一直有一些影子,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是一直都存在,有些人時時刻刻想殺我,也有些人時時刻刻等着救我的命,但是我年紀既長,武功有了根底,如果我想,自然能夠將他們甩下……其實我也沒有把握他一定會出現,只是出現是機會比不出現大。”
他不肯詳說,容鬱也就不問了,只在心裡揣測:這些人,是誰派到他身邊的呢?皇后死的那一晚他問過皇帝這個問題,究竟是誰想殺他,他問得突兀,皇帝答得卻妙,他說:“不是我。”殺他的人如果不是皇帝派去的,那麼派去救他的人呢,是不是皇帝,還是平留王,或者皇后?如果一直有人救他,那麼揚州中毒,爲什麼那人沒有出現,是因爲不夠緊急還是篤定朱櫻會出現?
柳洛玩了半天鐵牌照壁,一無所獲,又將鐵牌收回手中細細察看,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見到這東西。他小的時候遭遇的刺殺極多,但那時候有父親在身邊,並沒有什麼特別危險的情況出現,最險的一次是一支鐵牌替他擋了暗箭,父親撿起鐵牌,遠遠擲出去,斥道:“滾!”
他只來得及看到鐵牌上有個七字,他問父親是什麼人,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了五個字:“無雙十二劍”。不肯多加解釋。他後來翻了無數的書,也旁敲側擊問過一些所謂的江湖人,他們都說,許多年以前江湖上有無雙城,無雙城裡有無雙十二騎,無雙十二劍卻是聞所未聞——卻不知兩者之間有沒有關係。但是這樣的組織往往對信物看得極重,有令牌在手,也不怕他們不回來找他。
這鐵牌似是用寒鐵製成,握在手裡生冷,上面有彎彎曲曲一些線條,如蝌蚪狀,看久了以爲都是遊動的,也不知道是文字還是圖形,他看得眼睛有點痛,就閉一閉眼,也許是看得久了,閉了眼睛那些圖形仍然在眼前遊動,在黑夜裡閃着金光,旋轉,遊動。他覺得頭暈目眩,便收好鐵牌,躺下去睡覺,只覺得有蛇在筋脈中行走,時而冰冷,時而炙熱,讓他輾轉難眠。
容鬱被他擾得睡不着,便要去搖醒他,才近身,就見他面上青筋暴起,面色赤紅,呼吸粗重,額上滾滾流下汗來,容鬱被嚇住,想道:這又是怎嗎回事?
她與他共難幾回,又同囚一室,不知不覺中就生出相依爲命的心理,見他這般情形自然大感着急,伸手就要去推他醒來。誰知手方碰到他的衣角就被彈出幾步以外,撞在矮凳上,矮凳倒掉,繼而撞到梳妝檯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柳洛聽見響聲醒過來,揉揉眼,看見容鬱跌坐在地上,奇道:“你在做什麼?”
容鬱卻兩眼發直地看住倒下去的矮凳,過了好一會兒纔回答他說:“你看看這……是什麼?”
柳洛定睛看去,月光斜照,那凳板的背面竟是陰刻了一些文字,若非光線剛好從這個角度照過去,是決計看不到的。他起身幾步跨過去,不由咦了一聲道:“我怎嗎忽然有了力氣?”
容鬱也道:“方纔你一直睡不安穩,我想把你叫醒,結果你一揮手,我竟然跌出這麼遠——別說是中了毒,便是沒中毒之前也沒有這等身手啊。”
柳洛默察了一下內息,發覺運行無礙,流轉自如,與先前被制情況相差何以裡計,心中想道:必然是那塊鐵牌搞的鬼了,還真是錯有錯着,卻不知對她是否有同樣的效力?
他把鐵牌給容鬱看,容鬱接到手中,頓時一哆嗦,鐵牌落下去,柳洛伸手抄起,容鬱道:“怎嗎這麼冷!”柳洛說:“你且別管,先看上面的圖。”
容鬱看了半日,道:“線條很雜亂,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柳洛說:“你看這些線條,像不像蝌蚪在遊動?”容鬱又仔細看看,肯定地說:“沒有。”
柳洛心道:是了,她一點武功根基都沒有,對筋脈走向,氣息運行全無所知,一時半刻如何領會得來,不如我趁天黑先出去問朱姨要了解藥再來救她?他把意思和容鬱說了,容鬱雖然有陡失依靠的感覺,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柳洛交代她幾句,又叮囑道:“我天亮前必然回來,若天亮前有人前來巡查,你務必小心應付。”
容鬱點頭應了,又問道:“若是天亮了你還沒有回來怎嗎辦?”
柳洛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他推開窗要跳下去,想一想又將鐵牌取下,道:“這鐵牌來歷不凡,如果萬一我出了事,你手裡拿着它,自然會有人來救你。”
容鬱用布纏了手接過鐵牌,仍然覺得寒氣森森。
柳洛出去以後房間裡忽然就空下來,這時候不過子時三刻,離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容鬱想起方纔看到的文字,走過去再看,可是月光已經移過去了,光線的角度不對,文字就看不見了,伸手摸去,矮凳的背面和正面一樣光滑。容鬱很是失望,她試圖提起手上珠鏈照明,但光芒太弱,根本就不能形成影像,容鬱想道:等一會兒脫了困,將這裡的矮凳梳妝檯通通搬回去仔細研究,或者能有所得。
她退回到牀上,想了一會兒,從牀上扯下大塊的布來,將鐵牌重重包好,貼身放着,自己歪在牀頭,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那一夜她不斷地做夢,夢到父親和母親遠遠看着自己,又夢見忻禹着急地尋找她,忽然琳琅一把將她推下去,說:“不要老想着以前的事。”她一腳踏空,大聲喊“救命!”一出聲就醒了過來,看見餘年站在牀邊,怒目而視,道:“柳家小子呢?”
容鬱往窗外看去,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亮了,柳洛竟然沒有回來,她像是從很高的地方下來,一腳踩空,忽然就失了衡。但是面上並沒有半分流露,只冷冷道:“我怎嗎知道,是你們看着他,又不是我看着他。”
她這話雖然不中聽,倒也是實情。
餘年出去了一會兒,秦禰帶了黑衣人和宇文翼過來,房間不大,擺設也少,根本沒有什麼地方能藏下人,秦禰等三人連牀底都看過,再看到窗上被扭彎的鐵欄,終於確定平郡王確實已經出逃。
三個人的眼神都很陰沉,互相望一望,誰也不說話。容鬱冷冷地看着他們,拿不準他們會怎樣處置自己。空氣有點悶,窗外雲層翻滾,響了個暴雷,山雨欲來風滿樓。
最終是秦禰先開的口,他說得很簡單,只一句話:“不要緊,有這個女人在手上,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餘年道:“他能丟下她跑掉,難道還會回來自投羅網不成?”
秦禰陰慘慘地說:“那可不一定。”秦禰自第一次在容鬱面前出現就是一幅溫文爾雅的模樣,便是說狠話,也比別人說得文雅一些,然而這一刻容鬱看到他的眼神,想的竟然是:碧濼宮那個黑袍怪人看來也比他和善很多呢。
她並沒有把握他不殺她,可是到這一步,她不過一個弱女子,生與死,並沒有什麼能夠自己做主——所有在後宮精通的權術和陰謀,在這裡是一件都派不上用場。然而她忽然微微一笑,道:“各位還是殺了我吧,平郡王與我無親無故,又怎嗎會回來救我呢。”
秦禰等人本就懷疑她與柳洛的關係,她越是這樣說就越是疑心他們倆有私,秦禰尤甚,他想道:當初柳洛在揚州受傷,她這樣不離不棄,可見兩人之間的關係殊不簡單,如今她落到我手中,他又怎嗎可能置她的生死於不顧……聽說柳洛有皇帝的特令,可以隨意進出宮廷,只怕這女人肚子裡的孩子也和他大有干係。
於是嘿嘿一笑道:“這事就不勞娘娘操心了。”言畢取出一副鐵鏈來將容鬱鎖到牀架上,雖然在房間中行動無礙,但是走不出房門。三人打了個眼色就都出去了。容鬱在牀頭呆坐許久,一時想到必然有人在外頭守着,一時又想:到底是什麼事絆住了柳洛呢?
她並沒有去想柳洛會不會不打算救她了,她對他有種天然的信任感,他可能恨她,但是絕不會不救她。
她在斗室中來回走幾步,用腳去丈量,這間房橫走十步,豎走也是十步,梳妝檯靠牆放置,左走三步,右走也是三步,她覺得有趣,便在梳妝檯前的矮凳上坐下來,鏡子裡映出她的面容,往左看是牆,往右看……她目光一呆,右邊牆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字。她惶惶然站起,又慢慢坐下,想道:前晚上柳洛和秦禰所見都是這牆上的東西吧。
那牆上的字似的流動的,她稍一走神,字跡已與方纔不一樣,便斂了心神,字字看去。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大片烏雲積起來,滾滾,不斷有雷鳴,閃電,眼看就要下雨了。容鬱看得很是吃力,唯有閃電時候字跡才清楚一點,但那清楚又有倉皇的底色,時隱時現,她不免想道:那牆後到底是什麼呢?
牆上橫豎有百字上下,似是一封留書,留書人叫唐敏,卻沒有寫出收信人的名字。留書上說:我唐敏將與平懿王決戰於西林塔,無論平懿王是生是死,我都不會活下去;西林塔便是我與柳毅葬身之地,相信你能明白。這封留書,別人看不到,你一定能看到,所以我還有一句話留給你:我死之後,所有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唐門與柳家的恩怨到此爲止,你要做什麼,都聽從你自己的心,不必再聽從任何人。
容鬱反覆看了幾遍才能夠把文字理通順,她想道:唐敏不知道是什麼人,違命侯府並不是人人都能來的地方,她姓唐,莫非書信是留給琳琅?她說讓她忘掉以前的事,自己選擇,這口氣……倒像是她的長輩了,琳琅的父親早就死了,唐門也被族滅,唯一留存的只剩下她的母親,那麼唐敏……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她的母親。
假設唐敏是琳琅的母親,因知道多年前唐門被滅以及丈夫被殺一事與平懿王有關,約平懿王來此地決戰,抱了必死無回之心給女兒留這樣一封書信,倒也是說得通……如果是唐敏殺了平懿王,那麼琳琅和平留王之間的恩怨可真夠瞧的,難怪柳洛面色這樣難看,不肯說實話。而秦禰只看到西林塔十三層和子時三刻這幾個字,他求財心切,誤以爲是藏寶之地……子時三刻,西林塔上不知道又設了什麼機關呢……不過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可是二十年後所有人都還困在這個局裡,沒有誰能夠忘掉。
這就是琳琅遺書上所說“母親愧對唐門,矢志復仇,其間種種,不忍追述”這一段了吧,唐敏何止是矢志復仇,她以命換命,根本就是死志已堅,才換得“大仇得報,元兇伏誅”,難怪琳琅說“不忍追述”。
可是如果平懿王當真在此一役中死掉,後來又是誰讓琳琅用上“七傷”之賭呢?連她自己也說“元兇伏誅”之後諸事已了,無須追究,那麼還有怎樣的深仇大恨讓她不惜自殘本身來達到求勝的目的?
她是在求死,也是在求勝。但是如果人死了,那勝利又爲着誰呢?忻禹,還是平留王?
唐敏讓她聽從自己的心,她最後選擇嫁給平留王,可是最後贏得天下的是忻禹,是不是說——她愛的是平留王,所以將江山拱手贈與忻禹?否則以當初柳氏的權勢,輸掉這一仗委實可疑。
但,如果讓忻禹自己來選,恐怕他選的也是江山而不是美人吧。
然而在這一個時刻,她竟然覺得忻禹可憐,十分可憐,他癡戀了數十年的女子,寧肯用江山來換自己的自由,也不願伴他一生一世……那樣伶仃的一個男子……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因心中有事,時間倒好過一點。
到中午大雨已經下下來了,雨聲轟隆如瀑布。
餘年送飯菜過來,神色間欲言又止,她知道在幾人中他雖然神色最狠,實際卻是性情中人,所以有時候對他笑一笑,忽然道:“我在翠湖居的時候身邊有個侍女叫知棋的和我最好,聽說小名也叫雲兒。”她以爲他會動容,然而並沒有,他照常等她吃完東西,收食盒下去,反是臨走時候說了一句:“娘娘這話若是讓別人聽去了,你我都走不出百步。”
容鬱聽這話,心裡不由稀奇,想道:秦禰手下能有多少人,加上江湖上的幫手,難道還能多過西林寺的和尚去?
雨下了一天,到晚上反而出了月亮,容鬱熬到子時,月光偏西,她將矮凳依次翻過來,原來背面貼有一層極薄的膜,字就寫在膜上,最難得這層膜的質地與木質相近,用手摸去,渾然一體,根本覺察不出來。因是貼在矮凳背面,光線不容易照到,即便照到也多半角度不對,即便角度對了,也沒那麼巧剛好有人看到,容鬱心中暗道一聲“厲害!”,靜了心去看那些字文,竟然是一本毒經。
她覷準了接口,將膜一片片撕下來,靠近窗邊去看。
月光尚好。
容鬱迅速翻到其中有“胭脂醉”的一頁,內有詳細解說,原來胭脂醉同一種植物的花和葉,這種花叫淚美人,潔白,倒鍾狀,平日裡也有人養來觀賞,一串一串垂下來如零碎的星,在月光下分外好看,性辛溫,花沒有毒,葉有微毒,多食會致使失明。花與葉同根而生,所以相生相剋,胭脂醉就是以花入茶,以葉薰香,薰香滿室,離之則醉。容鬱往下看,書中詳列了解毒的辦法——竟然這樣簡單啊,容鬱也不由嘆了一口氣。
門外傳過來輕微的一聲咔嚓,因爲太靜了,所以竟然讓她聽得十分分明,她迅速將毒經卷起來藏於袖中,門緩緩推開,是餘年。
他說:“如果你今晚走,能夠去哪裡?”
容鬱想也不想,脫口答道:“西林寺。”她並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此地距京城有萬里之遙,即便到了京城,離她的翠湖居也還有萬萬裡之遠,詩書上說: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遠蓬山一萬重——要到她這個地步方知道什麼叫無路可走,無處可去。
餘年說:“那好,我送你去西林寺,我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
容鬱知道秦禰等人必是去了西林塔尋寶,侯府中人手空虛,所以他纔敢說這等話。她盯住他問道:“你爲什麼救我?”
餘年掏出鑰匙來開鎖,一邊說道:“我幫不到雲兒任何事……你心地好……”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容鬱卻是聽明白了,所以她輕輕地說:“你放心。”
他擡頭來笑一笑,說道:“雖然先人爲守護和奪取寶藏流了很多的血,可是並不是說寶藏就是我的,或者說寶藏有我的一份,我不想像先人一樣,繼續爲它流血,因爲我並不是非要它不可,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他說得並不流暢,但是意思很明白。
鑰匙對準插口,輕微的一聲響,餘年又從口袋裡取出藥丸來,容鬱接過來一仰首嚥了。
夜風裡仍帶了雨後的清新,路上沒什麼人,容鬱幾乎想大喊幾聲:我終於出來了!
西林寺距違命侯府並不太遠,不多時就到了,但時已夜深,寺裡已經閉了門,容鬱皺着眉想要不要叩門叫人開門,餘年道:“那倒不必。”他拉住她的袖子,她還沒反應過來,忽然就過了高牆。
寺裡很靜,一點燈火都沒有,靜得有點邪乎了。容鬱摸黑往裡走,忽然腳下一絆幾乎摔倒,幸好餘年拉住她,餘年亮出火摺子,低頭一看,即時一呆,只覺得全身的血嘩地一下全衝了上來,地上橫七豎八躺着許多僧人侍衛的屍體,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屍體血肉模糊,看上去甚爲可怖。
容鬱在那一個瞬間覺得全身冰涼,偌大的一個寺,難道沒有一個活人了嗎?朱櫻呢?柳洛呢?難道一個也沒有活下來?又是誰殺了他們,兇手是否還藏在寺內?
她張口想要喊,卻是半點聲音也無,空曠的西林寺裡只有她自己的呼吸,長一聲短一聲。她沉下心,彎身去摸一摸屍體,發現都已經冰冷,地上的血也都已經凝固了,估計兇案發生已經有一段時間,雖然火摺子的亮光不足以看得很清楚,可是輕易能夠看出來,他們都是力盡而亡。容鬱想道:既然過去這麼久了,兇手留在寺裡的可能性不大,特別是,如果是秦禰找人下的手,寺裡死了個乾淨,應該回去表功了。
她於是對餘年說:“煩你替我照路,我去東廂看看。”
餘年沒有聲響,但是燃了火摺子,兩人前行數十步,便已經到先前朱櫻柳洛住的房間。門下方有鮮紅的血手印,容鬱一咬牙,推開門,門內空無一人,地上卻拖出長長的血跡,從牀邊一直蔓延到門外,往庭院中去,到圍牆邊忽然就斷了。容鬱追到圍牆邊,擡頭看一看,餘年道:“那邊是西林塔。”
容鬱沒有做聲,她知道,因爲塔上有燈火,一暗一明,閃閃不滅。
已經到子時三刻了,月亮掛在當中,西林塔的影子縮成一點,容鬱遠遠瞧着,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曾同自己說:鬼是沒有影子的。
如今沒有影子的是一座塔,塔上有人,能活過子時三刻嗎?容鬱笑了一下,喃喃說道:“人爲財死。”
在這個時候,從餘年的角度看過去,這個女子的笑容竟然有三分猙獰,兩分絕望。
片刻遲疑,只聽得轟然一聲,火光沖天,西林塔從中折斷,四下炸裂,有東西朝他們所站的地方飛過來,餘年眼疾手快,拉住容鬱退後半步,東西砰地落在地上,定睛看去,竟然是半隻胳膊。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餘年的面色也蒼白了一下,容鬱反倒鎮定,說道:“你也不必回去了。”
餘年搖搖頭,又點頭,過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容鬱不假思索地說:“等天亮,清點寺內屍體,如果果然沒有平郡王的屍體,那就還有一線生機。”她用了“果然”這個詞來形容平郡王的生死,像是篤定他不會是屍體中的一具。
餘年道:“然後呢?”
容鬱說:“哪能想那麼遠,走一步算一步。你若無事,不妨留在這裡,無論哪一方活着,這時候西林寺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餘年詫異地看了這個女子一眼,她誠然手無縛雞之力,但絕對是標準的賭徒,只要讓她有機會坐到賭桌上去,她就會下注,而且是押最大的碼,下最險的注。
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同意她的看法還是同意自己的判斷。
一夜無事。
清晨的時候,容鬱被兩聲鳥鳴喚醒,她換過衣服,梳洗罷,看看鏡中,仍是面色微黃的男子面容,不由驚歎一聲朱櫻的易容之妙。
開門去,餘年仍守在廊下,一有動靜就醒過來,也不多話,兩人開始檢視屍體,地面上一共是三十六具屍體,其中十三具是侍衛,二十三具是和尚,沒有柳洛,也沒有朱櫻,最奇怪連那個肥頭大耳的方丈也不在其內。
檢視完畢日頭已高,容鬱累得直坐在廊上喘氣,餘年卻沒有停歇,他將屍體都拖到院中,又取了工具來挖坑,容鬱估摸着他是打算把這些人埋了,她氣力不夠,只在一旁看着,並不上去幫手。
餘年似是極有經驗,三下五下一個坑就基本成形,容鬱閒在一旁問:“你來幽州有幾年了?”
餘年悶聲答道:“三年。”
容鬱又問:“三年……你有沒有聽說過平懿王的墓?”衆所周知,平懿王和公主璇璣在京城只有衣冠冢,真正是墓卻是在幽州。
餘年手上動作一緩,道:“你想去平懿王的墓?”
容鬱道:“離開幽州前去拜祭一下也好。”餘年並不追問她離開幽州以後去什麼地方,又爲什麼原因要去拜祭平懿王,他只用一個字答了她:“好。”
等餘年將衆僧和侍衛埋了,已經是近午,兩人隨便找了點吃食便出寺去。
西林寺在幽州勢力極大,方圓幾十裡都是西林寺自己的土地,有的租給附近的農戶和商人、手藝人,但靠近西林寺這一塊卻是空曠得緊,所以西林塔倒掉這麼大的事兒,附近竟然沒有人命傷亡。有當地人在塔倒下的地方翻找,看能不能撿到什麼值錢的東西,有人翻到人體殘骸,或者有野貓嗖的一下溜過去,也有老人路過,嘆一聲:“作孽啊!”
容鬱上去問他:“老人家,我和哥哥是今天過來上香的,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擡頭看見她眉目清和,確實像一般的上香人衆,便道:“小哥不要去上香了,寺裡一定也出事了。”
容鬱奇道:“還請老人家賜教。”
老人說:“老朽是本地人,在這裡足足住了五十年了,西林寺以前可不是如今這樣荒涼,人來人往熱鬧得多,後來也是一個晚上,塔忽然就倒了,和這次一模一樣,寺裡死了很多人,聽說還死了一個王爺,然後就沒什麼人去了,這麼大一座寺,除了寺裡本來的和尚,就只有掛腳的和尚纔敢在寺裡留宿。”
容鬱道:“上一次塔倒掉是什麼時候啊?”
老人說:“差不多二十年啦,那時候我小兒子纔剛剛出生,我半夜裡起來給他喂吃的,忽然轟的一聲,只看見火光,全城的人都看見了,沒一個人敢攏去,都說是作孽啊。”
容鬱道:“真奇了,這麼大一座塔,說倒就倒了。”
老人說:“聽說是前些年,侯爺還在的時候打了一場狠仗,冤死了很多人,西林寺超度不過來就壓在這座塔下,誰知道日久成精,作起怪來——小哥你別不信,那晚打更的老王還看見有人在塔上飛來飛去呢,你說吧,這麼高的塔,不是鬼神,怎嗎飛得上去呢,倒可憐了寺裡一干和尚。”
容鬱心道:鬼神一說多半是愚民附會,這半夜有人高來低去怕是唐敏提到的那場決戰了,平懿王何等人,自然不會單身赴會,唐敏準備復仇這麼多年,只怕也有自己的勢力,雙方打鬥激烈,被外人看到也不足爲奇,至於塔倒掉一事……唐敏口口聲聲說“誓不生還”,指的怕就是這回事了,唐門原本就精通機關暗器,如果她事先在塔中埋伏了炸藥,確實雙方都沒有生還的機會。
她附和着老人說了幾句“可憐”,便辭過他前行。
平懿王的墓距西林寺大概是幾里路的樣子。幽州乾燥,多風沙,但是到平懿王的墓就完全看不到幽州的風貌了。這裡種了很多的樹,整整齊齊排成四方陣,花木蔥蘢,垂垂成拱,邊上有清流,流水潺潺,可以看見水底的石和游來游去的魚,容鬱想道:不知道是天然如此呢,還是平留王花大力氣建成,估計是後者可能性比較大。
有戎裝士兵看守着平懿王的墓,容鬱與餘年一走近便有人大聲喝問:“做什麼的?”
容鬱答道:“我們是京城人氏,因先輩受過王爺恩惠,所以這番經過幽州,特來拜祭。”
士兵久居於此,少有人來,只有平留王每年清明隻身前來拜祭一次,平留王去後三年便沒什麼人來了,雖然供給不見少,油水可就一點都沒有了。這時候見有人來,一則驚,一則喜,倒是喜還多一些。
容鬱雖然不知道原委,但算計着他們的心思也十不離八九,她從袖中掏出足量紋銀悄悄遞過去,好言道:“我們初來幽州,人生地不熟,連祭品都沒買到,這點銀子還請兵爺替我們買些三牲鮮果過來。”
那士兵掂一掂銀子,莫說是買三牲,買五牲都幾倍有餘,自然眉開眼笑,說道:“小哥稍等,我這就去辦了來——小哥倒是有良心,不像有的人,爹死了,連祖宗都顧不上了。”
容鬱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平郡王,心中也奇,想道:難道平郡王沒來過這裡?聽他說到良心,又是好笑,我有什麼良心,還是銀子良心足秤些。
士兵和同伴說了一聲,那同伴便帶了容鬱和餘年去守墓人的屋裡等,那屋中雖然簡陋,倒也設施齊全。這士兵年紀比方纔那個稍大,面色焦黃,脣厚,不愛說話,容鬱幾次想開口問他有關平留王事,但見他神色,又咽了下去,不多時先前的士兵就回來了,果然帶了三牲鮮果,領他們前去。
墓園裡只有兩座墓,相隔很近,一座碑上書“柳毅之墓”,一座碑上書“柳毅愛妻段氏之墓”,英雄一世,美人一生,到頭來不過這樣平淡的兩堆土。平懿王,公主璇璣,這些名字便是在青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傳奇,但是平留王竟一個尊號也沒有添上,好像他們只是民間常見的愚夫愚婦,相守一生,生同衾,死共穴。
他立這兩座碑的時候不知道懷了怎樣的心情,他沒有爲父親報仇,反而娶了仇人的女兒——是否他當真覺得過去了的事就該讓它過去,後人不應該糾纏不休,就像他教導柳洛的那樣,可是柳洛放不下,忻禹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容鬱苦笑一聲,想道:自始至終真正放下的人,怕是隻有平留王一個。
她點了香,深深拜了幾拜。她坐了許久,煙嫋嫋地升上天空,她輕輕地說:“我來拜祭他,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她並不是在對餘年說這句話,倒像是在對自己說,所以也沒有等任何人的回答,就繼續道:“如果不是他一己之私,就不會有唐門滅門的慘事,其餘幾大世家也不會空賠上性命,除了提心吊膽的餘生以外什麼也得不到。”
如果不是他,就不會有琳琅與皇帝的這一段孽緣;
如果不是他,就不會有關雎宮中衆人慘淡餘生;
如果不是他,她如今應該在虞州,嫁一個老實本分的男子,生兒育女,了此一生。
可是偏偏有這樣一個人……這一個人的野心,他封妻廕子,平步青雲,千秋萬載以後青史評論功過也必然贊多於毀,可是當初爲成全他野心而死在陰謀與欺騙之中的人,那些江湖冤魂,唐門老小,便是一將功成背後的枯骨,無人在意,無人理會。
所以她要來看一看,這樣一個人在死後,還有怎樣的風光。
“可是如果不是他幽州一戰,也換不得邊境四十年平安。”容鬱擡頭看去,一個老人靜立在身旁,寬袍緩袖,道人裝束,倒有三分仙骨,容鬱想道:這人什麼時候來的,竟然半點都沒有察覺。她看看餘年,他呆立一旁,手中握了什麼東西,沒有動彈,像是被制住了。
又聽那道人緩緩道:“他是梟雄,爲目的不擇手段,以常人眼光看他,必然是罪大惡極,可是小姑娘,你要知道一個人做成一件事,總要付出代價。”
容鬱心中驚懼盡去,朗朗答道:“道長說得有理,可是道長拿這些話說與那些冤魂聽,說與他們的後人聽——如果他們還有後人的話——他們會不會也覺得有理,他們活該枉死?”
道人聞言低一低眉,默默然不做聲。
容鬱續道:“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將功成萬骨枯,誰都知道這樣的道理,可是事到臨頭,誰願意去做那一地枯骨?”
道人道:“小姑娘伶牙俐齒,老夫不與你爭辯,可是有些事,總要人來做,哪怕做惡人,做惡事。四十年前朝局震盪,朝廷年年與荊國作戰,國庫空虛,藩王坐大,不說民不聊生,但是大廈將傾,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平懿王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後人儘可以罵他心狠手辣,卻也不得不稱一聲大丈夫當如是。”
“可是他最終起了非分之想,覬覦皇位,這又豈是大丈夫所爲?”
道人道:“人的貪慾……他身處這等高位,呼風喚雨,爲所欲爲,時日一久自然再難屈居人下,何況他原本就是野心抱負極大之人,休說是他,換過任何一人,難道就不起這念頭了嗎,漢時王莽篡位,繼而魏晉更迭,哪一朝哪一世不是這樣過來的,就連本朝宇文將軍也有換帝之舉。慾念如洪水猛獸,制則爲善天下,不能制,則成王敗寇,何況他到底沒有親手將清珞帝逼得退位,否則今日坐在朝堂之上的,可就不一定還是段氏子孫了——小姑娘不可以苛責過甚。”
他不待她回答,唱了一聲諾,便翩然去了,他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彷彿他來人世一趟只爲解答容鬱這幾問。容鬱直挺挺跪在原地,面色死灰。
不知道過了多久,餘年才換了姿勢,在容鬱看來,只見寒光閃一下,沒入袖中,他神色間很有一分不安,容鬱見而問道:“你認識方纔那人?”
餘年點一點頭,道:“他姓沈名平,四十年前號稱中州第一劍,江湖中人提起,無不稱一聲英雄,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銷聲匿跡,竟然出現在這裡。”
又一個四十年前的人,容鬱嘆了一口氣,餘年神色一動,道:“有大批人馬過來了。”
容鬱倒吸了一口氣,想道:此地空曠,哪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的?一念未了,路的盡頭已經出現一隊士兵,爲首的由先前守墓人領了過來,口中直道:“就在那兒”。
那人轉眼就到了眼前,行大禮道:“請問是容娘娘嗎?”
容鬱這時候仍是男子裝束,面色微黃,哪有半點像個女人,正在想應該應是還是不是,那人竟從胸口掏出一件物事,展開,容鬱一見,不由應道:“……平郡王還活着嗎?”原來他掏出來的竟是柳洛在揚州給她畫的肖像。
那人行禮回道:“平郡王在我家王爺帳內恭候娘娘,請娘娘隨我同去。”
容鬱心想:幽州還有別的王爺嗎?莫非是瑞王?一時心裡百念雜生,口中卻只道:“還請餘兄與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