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鬱坐進馬車,行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抵達目的地,地方雖然偏遠,但是市面上竟也不見蕭條。
才一下車,便有人領她進一偏帳,帳中一人背對着她,聽到腳步轉身來,行禮道:“娘娘金安!”竟然是朱櫻!容鬱一路驚險,陡然見到她,倍覺親切,脫口道:“你還活着啊!”竟是驚喜萬分。
朱櫻素來不苟言笑,聽到這話,不由莞爾,道:“託娘娘的福。”又道:“我家王爺和瑞王爺在帳中等候娘娘,娘娘這身裝扮終究不宜。”
容鬱知道她是要幫自己洗去易容藥物,心道:我被柳洛一路帶到幽州,卻不知道他在瑞王面前編了什麼藉口。
洗去易容諸物,又換過女裝,有侍女過來領她進瑞王金帳,方一進入,便看到齊刷刷跪了一地,道:“娘娘萬安!”容鬱許久沒得到這等禮遇,沉一沉心,道:“免禮!”
各人分尊卑主次坐了。
容鬱這是第一次見到瑞王,他和皇帝並不很像,也許是被塞外的風沙磨礪成這般模樣,留了絡腮鬍,粗獷,聲音堅定有力。席中自然美酒佳餚,平郡王與瑞王相對飲酒,容鬱細聽他們對話,才知道平郡王對瑞王說帶她出宮的藉口居然是宮中多妒婦,她有孕在身,怕防不勝防。
容鬱心道:以忻禹的手段,後宮誰敢興風作浪!
瑞王卻點頭稱是,說:“堇妃着人行刺這等事都會發生,皇兄實在應該找個人當皇后,整頓一下後宮,我看容娘娘氣度不凡,倒是合適人選。”
容鬱心中叫苦,這話若是傳到忻禹耳中,自己的命就被送掉一半了。口中卻只道:“王爺多慮了。妾身哪能擔此重任?何況立後之事,皇上心中自有分數。”
柳洛饒有興致地看她一眼,道:“容娘娘是否不願爲皇上分憂?”
容鬱知道他必然又被扯起心事,恨得咬牙,脫口道:“平郡王如此熱心,不如請平郡王整頓後宮。”
柳洛與瑞王聞言哈哈大笑,瑞王一口酒噴出去,把席面都污了,只得叫人上來清理,重新上菜。柳洛只得道:“娘娘善辯,恕小王答不上來。”
這時候有歌舞上來,那舞倒也罷了,音樂蒼茫荒遠,比之宮內精緻繁複的樂曲,也算是別有風情。容鬱聽得出神,忽然瑞王道:“娘娘在幽州遇險,說來還是我的責任,如今娘娘要回宮去,我也沒別的可說,只一句話:我擔保娘娘一路平安。”
容鬱心知必然又是柳洛在搗鬼,又想:借這個機會回宮倒也不錯,皇帝總不能削了瑞王的面子。於是起身,斂衣行禮道:“如此……多謝王爺!”
瑞王道:“娘娘打算什麼時候走?”
容鬱道:“就……明日吧。”
話纔出口,忽然就想起忻禹,離宮這麼久,他會不會有了新的寵妃?一時歸心似箭。
歌舞罷,容鬱便託辭疲倦,提前退席,走出去老遠,還能聽見帳中傳來豪邁的笑聲,她心中想道:瑞王這樣一個人……也會反嗎?
回到自己住的偏帳,朱櫻在裡面等她,見她進來,取出一小瓶藥來,說:“王爺說你要回京,這是解藥,每日服用一顆。”
容鬱知道她雖然很少有好臉色給自己看,但是終究沒有害過自己,便低聲道:“明人面前不打誑語,前輩應該知道,平郡王還不至於有本事在舉手投足間下毒。”
朱櫻面色不改,仍是將藥瓶丟給她,說道:“我家王爺不下毒,不見得別人不能下毒,這藥得之不易,你莫要糟蹋了。”
容鬱將藥瓶收了,道:“還有別的話嗎?”
朱櫻搖頭說:“幽州到京城,一路山高水遠,你自己小心。回了宮就不要再出來,以後離我家王爺遠一點。”她轉了身要走,容鬱在身後幽幽地問:“你以前……是琳琅的侍女?”
朱櫻身子一震,並不答話,徑自出去了。
容鬱獨自坐在帳中呆了很久,摸摸袖中的藥瓶,嘆一口氣,問下人要了文房四寶,然後同帳外人說:“去請餘大俠過來。”來到瑞王營地以後餘年就被請去,據說是瑞王爺另有賞賜。
過了不多時,果然見餘年前來,容鬱將方纔畫成的地圖交與他,道:“餘大俠一路護送,我無以爲報,這是柳氏在揚州的據點,我不敢說藏寶圖一定在此處,但是比在幽州的可能性要大上百倍。”餘年方要說話,容鬱阻止他道:“餘兄雖然不屑於寶藏事,但是無主之財,唯有德者居之,獨孤氏爲陳國守護寶藏近百年,實在不應當落得如此下場。”
餘年沉默了一會兒,道:“娘娘盛意,餘某不敢辭。”
容鬱又交代道:“柳氏在此地設有機關,我知道的已經註明在上面,可能還有不知道的,餘大俠自己小心。我明日就要啓程回京,不便再與餘大俠見面,宮中……我會留心照料。”
餘年聞言,向她行大禮,道:“娘娘保重。”收了地圖,也不見如何動作,便消失在夜色中。
容鬱看了一會兒,一回身,忍不住退了半步,道:“你怎嗎在這裡?”
柳洛靠在牆上,輕佻地道:“我有事過來找娘娘,結果看到一場好戲。”
容鬱低聲道:“他救了我……我成全他的心願也無可厚非,總比有人一去不復返的好。”
柳洛冷笑,“你明知道揚州的東西已經被我取出來了,還讓他去送死——原來娘娘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容鬱心知已經被他看穿,只好略說了幾分實話。她自毒經上發現要解去胭脂醉的毒性委實容易之至,只要將珍珠磨粉,化水喝下即可。餘年欺她不懂解毒,所以用了另外一味毒藥,雖然能暫時壓制胭脂醉,但是毒性遠在遠在胭脂醉之上。容鬱何等機敏之人,當時爲逃生故不得不吞服,經朱櫻一語點醒,立刻就明白過來。
容鬱道:“……他一定沒料到我會這麼輕易就將東西贈送給他……所以在我身上下毒,原本大概是想在得手之後殺人滅口……他口口聲聲不垂涎寶藏,可是他在幽州三年,等的無非也就是這個機會。”
柳洛怒道:“你知道他心懷不軌還跟他走!”他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發怒,他分明恨着眼前這人,可是當他想到她可能遇害,仍然在手心裡捏出一把汗來——她與他的母親長了一模一樣的面孔,她和翠湖居以往的女人也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在他中毒的時候,她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容鬱見他發怒反是心安,說道:“你一直沒回來,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急於逃離……餘年有股狠勁,也能忍,但論心機城府又如何比得過秦相,他假作與你我親近這一招只怕是秦相授意,秦相既然讓他唱紅臉博取我們的信任自然會交代他不要傷到我……所以,不必過慮。倒是你,那一晚恐怕險得很吧。”
柳洛不欲多說,只簡單地道:“那晚我出了侯府才發現西林寺有變,朱姨不知所向,所以只好前來求救瑞王爺,想不到朱姨比我更早一步到這裡。”他心思縝密,一開始就知道在幽州地面上秦禰最不敢惹的人是瑞王,所以見面就詐他,讓秦禰深信自己不會來找瑞王,暗地裡卻叫十一號前來送信,只是之後種種,全在意料之外。
“西林寺的事,是什麼人下的手?那塔的倒掉,是你動的手腳吧。”
柳洛別過臉去,“塔是我炸掉的,西林寺的事,只知道江湖人下的手,一時也查不出來。”
容鬱心道:連方丈都逃掉了,怎嗎可能不知道兇手是誰,十有八九是秦禰一夥人做的案。知道他不肯說,便換了話題問:“你怎嗎猜到我會去平懿王墓上拜祭?”
柳洛道:“我沒猜到,是朱姨猜的,我找不到你,也只好姑妄一試。”平留王柳言甚少提起父母在幽州的墓,每年都只隻身前來拜祭,柳洛沒有來過,所以並不往這方面想,反倒是朱櫻,對舊事所知甚多,所以一猜即中。
容鬱點頭道:“王爺是個信人。”
柳洛聞言,一字一頓地道:“只怕娘娘回宮以後,就全然換了說法。”
容鬱知道這纔是他前來找她的目的。挾持皇帝的妃子具體定什麼樣的罪容鬱不清楚,不過如果他有九族,肯定是一個都逃不過,他帶她出京城的時候只怕是沒想過要讓她活着回宮的,如今卻不知道什麼緣故改了主意。她知道自己仍是在危險之中——他不肯她死在別人手上,未必就等於他不會殺她,只要稍有不慎,他要她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當下鄭重答道:“王爺放心。”
柳洛懶散一笑,道:“我要如何放心,還請娘娘說來聽聽。”他原本就長得俊美,這一笑之下簡直眉目如畫,但在容鬱看來便是十八層地獄的閻王爺也比這張臉好看些,她知道糊弄不過去,便道:“皇后死的那一日,皇上去過蘭陵宮。”柳洛不知道她爲什麼忽然提起這件事來,收了笑容等候下文。
“皇上同皇后說了什麼我原本不知道,不過如今我知道了。那一日皇上必然對皇后提起你母親,而皇后必然在皇上要走的時候問他:皇上是不是要去翠湖居?如此,皇上念起舊人,心下難平,自然非殺我不可,也所以我纔會相信皇后送過來的秘箋,相信只有去蘭陵宮見你方能自救。
平郡王,皇后苦心孤詣,無非就是逼我和你站在同一條船上,她做到了。
我知道平郡王對我不放心,不過平郡王對皇上的瞭解應當比我更深,只要皇上知道我在宮中私下見過你,無論我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他都不會饒了我,平郡王擔心我回宮之後亂說話,其實應該是我比平郡王更擔心纔對,皇上信誰,皇上寵誰,皇上最捨不得殺的是誰,平郡王就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了。”
容鬱用一種極冷峻的語調將這一番話說完,柳洛的臉色已經變了好幾次,最終卻沒有動火,只道:“娘娘心裡明白就最好不過。”
容鬱道:“我在宮中被人用藥迷昏了送出宮去,幸得平郡王出手相救,我在此——謝過平郡王。”柳洛知道她是要與他統一口徑,可是她最後五個字說這麼緩慢,這麼咬牙切齒,讓他在那一刻忽然想:她大概是恨我的吧。
竟然有茫然若失的感覺。
第二日便啓程回宮,歸心似箭,好在瑞王果然說到做到,一路無驚無險就回了京城,落腳在平郡王府,歇了一晚,次日方晨起,便有人報:“皇上駕到!”
竟然是忻禹親自來接嗎,容鬱心裡一動,迎出去,果然是忻禹,分別兩月有餘,再一次看到他的面孔,她竟然忍不住落下淚來,忻禹見她這般形容,知是吃了苦,擁她入懷,柔聲安慰道:“回來就好。”
兩人回了宮,翠湖居中一切如舊,知棋甚至像往常一樣冰了酸梅湯,就好像她一直在這裡,從來沒有離開過。可是湖上的蓮已經謝了花,結了果實,大大小小的蓮蓬,青碧如水。
整整一日忻禹都陪着她,並不追問她去過哪裡,遭遇了什麼,只陪她泛舟,替她畫眉,親手剝蓮子,湖面上遠遠傳過來樂曲的聲音,縹緲杳遠,不真切的遠,容鬱抱住忻禹道:“容兒再也不離開陛下了。”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變故,他是帝王也好,庶民也罷,她都陪着他,哪怕有一日他不肯再留她在身邊,不肯多看她一眼,她也認了——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將心作爲賭注押上去,輸贏她都認。
忻禹哪裡知道她有這麼多心思,只道:“自然,朕在哪裡,容兒就陪朕在哪裡。”
一連幾夜,忻禹留宿翠湖居。
忻禹下了禁令,就說容妃身體不適,不許人前來探望,連太后都碰了一鼻子灰去。他日日下了朝就來見容鬱,陪她說笑,看戲,聽曲子,連沒批完的奏摺都帶翠湖居來,宮中人都說,容妃這次回來,比先前更得寵十倍。
他一直沒有問過容鬱在宮外都去了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倒是容鬱自己心中不安,照先前與平郡王商量的,一一都與忻禹說了,略過在幽州遇險的事,只說一路平安。忻禹笑道:“你無恙便好,朕自會幫你討個公道。”
夏天到了尾聲,便起了秋風,容鬱的肚子越來越大,太醫每日都來把平安脈,說母胎俱好,忻禹有時候將耳朵湊上去聽,或者試圖去抓孩子的小手小腳,逗得容鬱咯咯直笑。
雖然仍是日日都來翠湖居,但是容鬱不便,就漸漸不在翠湖居留宿。容鬱偶爾聽說他去齊妃宮中,或者新納了妃嬪,卻也沒有什麼不滿——只要他對她好,他肯留她在身邊,她便沒有什麼可求的。
閒時翻出毒經來看,晚上仍給忻禹送夜宵去,但是裡面加了什麼,只有她自己清楚。
容鬱再一次在一個午夜醒來,看到牀邊的黑袍人,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久到容鬱疑心他已經不在人世。
黑袍人見她醒來,說道:“恭喜娘娘平安回宮。”自容鬱回京,對她說過這句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從此人口中說來,只讓她覺得有陣陣陰風過去,徹骨都寒。
她並不想再看到他。
她知道他只是想找一個人分擔多年前的念想與追悔,他找她,不過是因爲她與琳琅相像……她一度想要知道更多的事,關於琳琅,更重要的是關於皇帝,可是她終於決定放手。
如果連琳琅的母親都能在二十年前說:我死之後,所有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恩怨到此爲止。那麼二十年過去,她容鬱憑什麼還要被困進這個明明是死局的怪圈裡?
該知道的她都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她也都知道了,平懿王的野心,江湖中的慘案,以及種種風雲暗涌,她只是深宮中的寵妃,皇帝讓她生,她就生,如果哪一日皇帝要她死,即便能僥倖苟全性命,活着也將是比死更艱難的一件事——她還有餘力相信另外一個人嗎,她還有另一顆心來愛和恨嗎?
黑袍人見她默默然不答話,又道:“讓他寢食不安,輾轉難眠,容娘娘,你可以很驕傲,二十年來你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誰?容鬱聽見自己的心在忍不住發問,可是另一個聲音將它死死按住,不去問,不去想。
黑袍人的喉中轟隆隆響了一陣,不知道算不算是在笑,他說:“娘娘是不是想問,第一個是誰?其實第一個你也聽說過,是餘嬪。”
容鬱以爲他會說琳琅,但立刻又想起琳琅是二十年前的人,這二十年當中讓他動過心的——不想竟是餘嬪——可是餘嬪也不過這樣一個下場。
容鬱抓住身下的被單,咬緊脣,不說話。
黑袍人道:“你去幽州一行,是不是看見了些什麼,又聽說了些什麼?”見容鬱不答話,繼而道:“你不說也罷,不過我九弟的令牌,煩請娘娘交還與我。”
九弟……容鬱驚而脫口道:“是你們……”原來一直跟在柳洛身邊保護他的人竟然是皇帝的死士嗎?怪不得那晚柳洛問他:“誰要殺我?”他只回答說:“不是我!”
自然……不是他。
她取出鐵牌,黑袍人伸手接過,道:“二十年前令主用寒鐵劍鑄造了十二面令牌,令在人在,令亡人亡,九弟這次實在是太大意了。”
他掂一掂鐵牌,道:“幽州……我也去過的。”
清曜帝十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平懿王遠赴幽州;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公主璇璣自盡身亡,朝野震動。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九日,王府舉喪,小王爺柳言在主位並列父母遺像,時人驚詫,舉德高望重者質問:“平懿王人在幽州,爲何咒其身死?”柳言肅然答道:“我母親既已身亡,父親絕對不會獨活。”無幾,果然有幽州傳信,道平懿王暴斃,算算時日,果然與公主璇璣自盡同日。時人皆服柳言先見。
這時候正是秋天裡,草木蕭瑟。
柳氏父子權傾朝野,前來拜祭之人自然多於過江之鯉,一直到月上中天人才漸漸散去。柳家人丁不旺,偌大靈堂裡就只剩柳氏兄妹兩人長跪,檸王此時已經娶柳微過門,所以以女婿身份陪跪,黑布白幛,冷清得有些蕭瑟。
門被推開,猛地一陣冷風灌進來,幡幛飄飛,獵獵作響,門開處琳琅挽着食盒一步一步走近,她走得極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柳微冷冷看住她,那樣冷的目光,彷彿利刃,將兩邊的空氣割裂開來,刺進人眼裡去,異樣的寒,異樣的冷。在琳琅就要跨進門檻的時候忽然揚聲道:“來人!”
自然早有下人候着,柳大小姐冷冷吩咐:“將這人打出去!”她說的是“打出去”而不是“哄出去”或者“趕出去”,這等行爲在喪事期間是不爲允許的,可是柳大小姐積威之下下人哪敢說個“不”字,便有人上前去,還未近身,便聽見小王爺喝道:“下去!”
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局勢緊張,兩邊都是主子,得罪哪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揣測再三終於認定:大小姐再威風些,到底是已經嫁出去的人了,小王爺纔是今後的正主。所以也就稍稍猶豫片刻,依次下去了。
風仍然在吹,琳琅面上沒有半分表情,極冷的一雙眼,黑得就像沒有月亮的晚上。她彷彿沒有看到方纔那一幕,仍然是一步一步走過來,每一步都像是經過精密的計算,落腳的遠近輕重沒有半分變化,每一步也都像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夠跨出。她剛走到棺木前,柳微便大步上前去,揚手就是一記耳光,響亮,清脆,冰冷。
這等變故之快,連檸王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隻眼睜睜看見琳琅面上浮起五個指印。而柳言仍垂首跪在父母遺像面前,既不出聲,也沒有任何動作。
琳琅看也不看她,仍是面無表情,擡腳又要往前走,柳微再度揚手,眼看又要打下去,卻撲了個空——琳琅並不見如何動作,但是已經繞到柳微身後,柳微一個趔趄,檸王扶住她,低聲道:“小心。”
他已經把聲音壓到極低,但是因爲靈堂空闊,又靜得陰森,那“小心”兩個字便格外響亮了,他略微有點吃驚,回頭去看,琳琅仍在往前走,從背後看不到她的表情。
柳微掙脫他,衝上去阻攔琳琅,恨聲道:“你來這裡做甚?!”
琳琅心平氣和地回答她兩個字:“送飯。”本來先前已經有下人前來送飯,柳微和檸王都已經用過,柳言卻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只好先撤下去,到這個時候柳言已經整整一天水米未進。
柳微見不得她如此坦然,刷地抽出袖劍,逼到她頸中要害,喝道:“你以爲我就當真不會殺你嗎?”
一旁檸王見那袖劍鋒刃之處藍光閃閃,顯然是淬了劇毒,方知她是早有準備,不由急道:“阿微,你莫要胡來!”
琳琅這時候才擡眼來看她一眼,只是一眼,彷彿全世界都在這一刻陷下去,茫茫然的悲,茫茫然的空。
柳微從未見過她這等眼神。
琳琅自幼就被養在府上,吃住雖然比一般下人略強些,也不見得有什麼出奇。後來年紀漸長,學了琵琶琴瑟,琴技驚人,但也只是下人堆裡的出色,她不明白爲什麼哥哥對她這樣死心塌地地喜歡……哥哥喜歡也就罷了,如果她一輩子不知道真相也就罷了,然而終於讓她知道,這個養在自家府上的琴女竟然是江湖中人,是江湖中人也就罷了,可是最終連父親也都死在她們母女的謀劃之下,可是她竟然還有膽量闖到靈堂上來,教她如何不恨,如何不狠!
柳微手腕一緊,鋒刃掐進頸上的皮膚,白皙的肌膚下淡青色的血管突起,看上去柔軟和脆弱。
琳琅輕輕笑一聲,那笑聲在靈堂裡濺起無數漣漪,她擡手慢慢撫過短劍的劍身,到劍尖,手一用力,劍尖沒入掌中,鮮血即時流出來,暗藍的顏色。
柳微失色,琳琅冷冷地道:“這樣就能殺了我嗎?”話音才落,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距柳言只有半步的距離,她終於停下來,彎身去,將食盒放在地上,慢慢打開,盛了滿碗的飯食,舉到柳言面前,說:“你不替自己愛惜身子,難道也不替你的父母愛惜嗎?”
柳言一動不動地跪着,就好像是一座雕像,沒有生命,沒有生氣。
琳琅又道:“你不爲死去的人活着,難道也不爲活着的人活下去嗎?”
她這兩句話都說得都很平常,說完之後等了一會兒,柳言沒有迴音,她緩緩將碗食放下,靜靜地看了片刻,然後轉了身向外走,這時候她的手仍然在流血,一路流血,地上血跡斑斑,泛着暗藍色的光,她不去看,也不去包紮,只一步一步往外走,就如同剛纔來時的情形一樣。
柳微和檸王都怔住,柳微看着她的背影,檸王盯住地上血跡,靈堂裡靜得怕人。
她走到門檻處的時候身子微微一滯,然後聽見柳言在身後說:“你不要走。”他的聲音十分乾澀,但是終究說了出來:你不要走。
柳微詫異地看着兄長,她不知道爲什麼在真相已經大白的情況下,他明明白白知道她是他的殺父仇人,爲什麼竟然還能說出這四個字來:你不要走。
琳琅轉過身來,又默默走回到柳言身邊去,與他跪在一起。
靈堂裡那麼靜,靜得讓人生出天荒地老的感覺。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檸王一眼,一眼都沒有。
容鬱閉了眼睛,聽黑袍人講述二十年前的靈堂,她竭力想要將那些聲音揮去,但是終究不能夠。
原來柳氏兄妹二十年前就知道琳琅與他柳氏的仇怨了嗎?那麼皇后恨她也算是師出有名,她原是柳家大小姐,琳琅嫁入柳家,要防備她的暗算自然是防不勝防……可是琳琅身爲唐門族長,不畏劇毒,這一點在靈堂之上已經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她這樣的本事,除非是自己找死,否則怎嗎可能被毒死?
莫非是因爲平懿王的死心生內疚,所以了無生念?笑話!柳氏與唐門的恩怨能說是誰對誰錯嗎?
她偷偷睜眼去看黑袍人,他的面上永遠是沒有表情的蠟黃色。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二十二日,柳言向清曜帝上書,懇請將母親屍骸送至幽州與父親合葬。清曜帝准奏,又恐他一路勞累過度,命七皇子忻禹陪同前去,即日啓程。
柳氏兄妹一路扶棺西行,到幽州已經是一個月以後,這一個月裡,琳琅半步不離柳言。柳微惡語相向,她的面色只是冷,冷到如冰霜凍結。
到幽州的那一天起了很大的風,他們一行十三人暫居違命侯府,柳氏兄妹都累得很了,用過晚飯不久就都歇下了,所以檸王起身的時候並沒有旁人看見。
掛在天上的月亮,冷冷地看着世人。
轉過西廂,幾個迴廊就到蘭閣子,推門而入,梳妝檯前端坐的背影,果然是琳琅。
他站在她的背後,看見她的面容浮在銅鏡之上,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脣,這樣的下頜……每一樣都在心中揣摩過無數次,像是他畫在紙上的女子,每一筆都無比熟悉,可是近在咫尺,終究遠如鏡花水月。他忽然覺得心酸,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這樣靜靜地看着鏡中的人,說不出話來。
一滴夜露從窗外滴下去,也許是落在石上,很輕微的一聲“啪”。
“這是娘最後住過的地方。”琳琅輕輕地說,她說得那麼輕,像是怕驚醒些什麼——也許是怕驚到柳言。
“她……死了?”
“她生前很喜歡蘭花,說蘭花清雅,沒有血腥氣……”琳琅道:“她動身離京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絕不會再回來……她死了,你沒聽見幽州官員的說法嗎,平懿王上西林塔祭神,遇驚雷劈塔,受了驚嚇,暴斃身亡。平懿王何等英雄,區區驚雷能驚嚇到他?他們這樣說,不過是爲西林塔的倒掉找一個推卸責任的藉口罷了。”
“西林塔……是她炸掉的嗎?”
“是啊……她苦心經營多年,可是平懿王財雄勢大,不是一般江湖勢力能夠撼動得了的,用雷家的炸藥暗算平懿王雖然有欠光明,但是她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琳琅淡淡地說,他試圖想要從她眉宇間找出悲傷的痕跡,可是並沒有,她的神色十分鎮定和從容,就好像死在這裡的並不是她的母親。
“所以她離京的時候就已經註定是這個結局了。二十年前的恩怨總算得到了結,平懿王死了,很好,平懿王不死,她也活不了了。她當年不死,是因爲腹中尚有遺孤,後來不死,是因爲大仇未報。她以爲平懿王是她的恩人,不但將寶藏雙手奉上,爲了不連累他,甚至詐死離開……多荒謬的笑話,到頭來竟讓她發現平懿王是當初唐門血案和靈山伏擊的主謀,她掙扎了十年,這十年,她恨得苦了,忍得更苦,所以……死倒也是一種解脫。”
他看見她眼中有茫茫的空——這個結局,她是不是也等了很久?
“所以你這一次前來,是爲她收拾屍骨?”
琳琅搖頭道:“雷家的炸藥之下,哪裡還有完骨,就算有,又怎嗎分得出哪一塊是她,哪一塊是平懿王?何況她並沒有要我來幽州。我來幽州,不過是爲着陪小王爺。”
柳言叫她不要走,她就不走,柳言叫她陪着他,她就真的一路陪他——他怔怔地盯住鏡中的面孔,他想要張口問她是不是這樣,可是張一張口,竟然笑出來,笑聲這樣喑啞,像是無盡的傷心,又像是更多的譏諷。
他算是她的什麼人?主子,靠山,搭檔?但絕不是情郎。
她的情郎,應該是那個在陽光下陪她說笑,陪她飲酒,陪她騎馬行獵的明朗少年,他白馬輕裘,他意氣風發,他權傾天下,只爲她歡喜,他連父母深仇都可以置之不顧,她爲什麼不能愛他?明明他們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不像他,永遠在黑暗與陰謀中窺視,在每一次見面與分別的時候交給她的不是匕首,便是比匕首更爲兇險的名字,所以她在柳言的面前能夠說笑無忌,天真如平常少女,而在他的面前卻是凜冽如劍,抽出來寒光逼人,收進去默如羣山。
他永遠都沒有機會和她在陽光下並行,永遠都不可能看到她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笑容,也永遠都……得不到她。
他們是在黑暗中彼此纏繞的植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生死結盟,所以總要在生與死之間做一個抉擇。
抉擇……她死還是他死……忻禹看見鏡子中自己的脣在慢慢地往上,勾出一個笑容來,縱然比哭更難看一些,但總算,也是一個笑容。他說:“所以你一路都躲着我,不與我說話?”
琳琅道:“王妃對我成見很深。”
他冷笑,一字一字地從脣齒間逼出那些疑問:“那麼爲什麼,你還要母妃向柳氏提親?”
“爲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琳琅的指甲從銅鏡上划過去,比着自己頸上的血管,彷彿一用力,就會流出鮮紅色的血,染得滿室都如桃花。
爲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他咬牙: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因爲他與她的聯手謀劃,借平懿王的野心與疑心,大哥二哥三哥先後死於非命,四哥病重,眼看着就熬不過今年,五哥戴罪,削去爵位,永不復用,而朝廷上聲望最高的六哥,也終於被貶出京城,除非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否則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前面已經沒有其他皇子了,平懿王的目光終於移到他身上,雖然他的母妃不得寵,雖然他的才幹在衆皇子中也半點不見出色,但是他……沒有出過錯,一點錯都沒有,中庸自守,讓人抓不住把柄。
——這是他多年苦心經營的結果,他原以爲六哥會多替他擋上一年,哪怕是半年……但是牆倒衆人推,六哥走的時候餘晚亭中送行的只有他們兄弟。
他經營了這麼久,避開所有可能被盯上的危險,但是平懿王終究還是看到了他,平懿王何等手段,不出三月,他手邊已經沒有一兵一卒可供調用,沒有一臣一將可代爲奔走,檸王府雖然沉靜如死水,但人人都知道,波瀾暗涌,都在這平靜的表面之下,連他的父皇都在擔心,這潭死水用不了幾個月就會變成真正的死水,他救不了他。
皇權衰落到這等地步,誰都救不了他。
所以當芸妃替檸王向柳氏求親的時候,全京城都當笑話看——他一個隨時都可能失勢甚至死掉的皇子,竟還有餘心覬覦柳氏驕女,柳氏一手遮天,膝下只有這一個女兒,柳微號稱京城第一美女,傾慕於她的美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貴族子弟不知凡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即將倒黴的七皇子都沒有可能娶得美人歸。
甚至有好事之人私下問小王爺柳言,柳言回答說:“阿微會嫁一個如意郎君。”言下之意,檸王爺並非他柳氏東牀之選。
但是幾日之後柳微給出答覆,雖然父兄都不贊成,但是她自己說:“我願意。”
平懿王一度將她禁足,不許將此話外傳,但是公主璇璣帶她入了宮,公主璇璣說:“朝榮夕辱,情意難得。”她雖然不是柳微的親生母親,但是作爲嫡母,她有權力決定她的婚嫁。
當時朝中多有腹誹之語,但是憚於公主威名,竟並無一人敢直指其事。
總之柳微穿了大紅的嫁妝,八擡大轎,風光無限地進了檸王府。
是夜,有人在窗外吹了一夜的簫。
他不知道柳微進府以後平懿王是否還動過心思,但是最終放了他。於是京城便有傳言說:“老六千勤萬好,比不得老七命好。”
命好?他想要仰天大笑,可是怕最終看到滿臉的淚。特別是在此刻,看見鏡中一雙人冷然漠然,他低低地說:“琳琅,阿微爲什麼肯嫁我?”
琳琅道:“她看中你前途無量。”這話像是從鼻子中哼出來,讓他忍不住想要撫一撫她的長髮,笑她刻薄,但是最終沒有,他的手落在梳妝檯上,木質的尖銳硌得他手心有點痛。
他前途無量?以她柳氏現時景況,已經是登峰造極,只等皇帝一駕崩就可以直指君位,到時候他還有什麼前途?免不了如當初的宇文氏,掛一個違命侯的頭銜遠遠發配出去。
他繼續說道:“我問過她,不止一次。”她每次都仰面看着他,笑靨如花,“王爺風神俊朗,英姿勃發,阿微傾慕已久。”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答案,一字不差,無懈可擊。可是他知道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她不是簡單的閨閣女子,生在柳氏這樣的家族,以庶女的身份受到萬千寵愛,她有她的手段。她自然知道她的下嫁會讓她的家族付出怎樣的代價,她自然也知道若他當真登基爲帝,必然會有後宮三千,佳麗無數,她並沒有像隋朝獨孤皇后那樣逼他立誓永不相負,說明她一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負她,一定會。
“阿微就和你一樣,貌若仙子,心如蛇蠍。”他咬牙說出這幾個字。
——即便他也能想到借阿微的身份擋住柳家的明槍暗箭,但絕對想不到最終竟是由琳琅勸說他的母妃向柳家提親,更想不到阿微到底有什麼理由答應他。
琳琅轉過臉來看他,忽而微笑道:“……只有她才能幫你,王爺,你以爲白紙一樣單純的檸王妃能夠做什麼,不過是擺在書房裡的花瓶,那不是你要的。”他看見她的笑容,在月色裡清麗無雙,忍不住俯身去吻她,溫潤和柔軟的脣,不像她的眼睛一樣冷,一樣常年陰暗。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眉目間一抹潮紅。
窗外的露仍然在滴着,很久才能聽見輕微的響聲。
琳琅在他耳邊道:“王爺,娘有遺言。”
他的身子一僵,問道:“她說什麼?”
“她說:過去的事讓他過去,唐門與柳氏的恩怨到此爲止,以後你要做什麼,不必再聽從任何人,你的選擇,聽從你自己的心。”
她只是簡單地複述,然而落入他耳中,便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將三山五嶽齊齊都平了去。他放開她,盯住她的眼睛問:“……所以,你選了他?”
琳琅低眉笑道:“檸王何必扮癡情人?你我都並不適合這個角色,你要的是江山,是天下,並不是……一夕之歡。何況平懿王臨行前已經將我配與小王爺。”
——拼得一生休,盡君一日歡,有的人可以,她做不到……要她眼看他坐擁三千後宮嗎,還是讓她目睹他與阿微恩愛?
她竟然還能夠笑得出來……他自然知道自己並不是癡情的男子,他想要乾安殿那個位置,癡情就只是一個笑話,何況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
從來沒有。她只是他的死士,屬下,合作伙伴,絕不是……心上人。
她沒有阿微那樣絕色的容貌,也沒有她身後驕人的權勢,她也是黑暗中生存的人,他憑什麼愛她?他也笑了一下,因爲他覺得自己不得不笑,誰是癡情人?小王爺柳言或者有這個資本,他沒有。
無論是眼下步履維艱的檸王還是若干年後君臨天下的皇朝天子,他身邊會出現無數的女人,環肥燕瘦,國色天香。她只是一個卑賤的江湖女子,既沒有顯赫的家世可以左右他的決定,也沒有絕代的風華讓他永生銘記,她甚至並不溫柔,不知道如何討他歡心,不知道解語如花,他遲早有一日會將她打入冷宮,永遠忘記她,就像忘記他生命裡的一次落日,一縷餘暉。
他不忿的大概是她沒有選擇自己。
多可笑,江山與美人,不能兼得的他又不是第一個,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一個叫夫差的笨蛋爲美人失了江山——何況琳琅算不得絕美。
只是那一刻,就好像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從生命裡失去,再也拾不回來。
……所以在一年以後他纔會握她的手說:“琳琅,我只相信你。”
所以被騙答應賭局的平留王纔會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說:“我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