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波折不斷,可是日子照舊在過。沈璇璣這些時候都在替沈珊瑚張羅嫁妝,春綽和蘭清心裡難免不忿,可看她依舊安之若素,也不好說什麼。
可人世間的事,自來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在書房裡撥拉着算盤替沈珊瑚算田地、莊子出產的沈璇璣不知道,一場巨大的危機,如同一隻陰詭的鳥,此時正在不遠的地方,對着她、對着她在意的人們,展開漆黑的一翼。
瓊江初雪那日,一直杳無音訊的“衛家軍”主帥衛鄴終於有了下落。
“不可能的!”沈璇璣激動地站了起來,“大舅舅不會叛的!”
薛縝按着她的肩膀,“在北金的探子回報,想必是不會有錯的。”
“不可能!”沈璇璣搖頭,“北金賊軍殺我爹孃,大舅舅怎麼會去做他們的將軍?何況‘衛家軍’這麼多年來殺賊兵無數,北金朝內又怎麼會容大舅舅?”
薛縝摸了摸她的頭髮,“你說的有理,可是皇上已經信了。”
“那衛家豈不是很危險?”沈璇璣抓住他的手,“還有大表姐,她又該怎麼辦?”
薛縝欲言又止,沈璇璣的心一直往下墜,“皇上難道會殺了他們嗎?”
“那倒不會。”薛縝連忙安撫她,“只是,怕是再不能像往日那樣了。”
幾乎是和沈璇璣同時,衛邗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他那日恰好休沐,聽了薛縝派來傳話的人來報,顧不得換鞋,就穿着絲鞋出了書房,來到“萱禧堂”。
“我不信。”葉老夫人的反應也和沈璇璣一樣,“我自己養的兒子我知道,你大哥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娘啊!”衛邗着了急,“這事已經不是大哥做沒做的問題了,就算是謠言,皇上也已經信了。只怕,馬上就會來料理咱們家了。”
葉老夫人向來篤定的面容上也劃過一絲慌張,“那依你來看,該怎麼辦?”
衛邗皺着眉頭想了想,正要說話,忽然見青荇和墨菡兩個,唬得臉上神色都變了,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老太太、老爺,外頭進來好多官差,說、說要摘咱家的匾額!”
葉老夫人猛地站起身來,一陣頭暈,幾乎從榻上跌下來。衛邗連忙上去扶住,“娘要小心身子啊!”
葉老夫人扶住衛邗的手,看了他一眼,“墨菡,替你老爺取雙鞋子來。”
衛邗臉一紅,卻也沒了方纔的惶惑,等着墨菡取來了鞋替他穿上,理了理身上的袍子,轉過身來攙葉老夫人。葉老夫人也由青荇服侍着整好了儀容,母子二人對視一眼,竟然從心底裡生出些勇氣。
二人走出了“萱禧堂”,半路卻碰見姚氏,身上披着幾條貂皮、狐皮的大氅,插戴得滿頭珠翠,一頭撞在衛邗懷裡。
“老爺!”姚氏揪住衛邗的衣襟,“了不得啦!殺人的強盜來了!”
衛邗扯掉她的手,“別胡說,那是官差,什麼強盜?如今府上有事,你這樣花紅柳綠的,要給誰看?”
姚氏摸了摸頭上的金釵,“官差來抄家,我不多拾掇些,難道去喝西北風?老爺你們要去哪兒?這時候往外頭走,豈不是自投羅網?”
“無知!”衛邗撥開她,“懶得和你多說,你自己在屋裡待着,沒事兒少出去鬧幺!”
姚氏又想說什麼,看一看葉老夫人的臉色,是已經不想再忍,連忙閉上嘴,讓到一邊去了。
衛邗和葉老夫人來到外頭,只見一個穿着四品武官服色的人正指揮着手下摘那塊“敕造安國府”的御賜匾額。
“放肆!”衛邗怒喝,“你是什麼人?這樣大膽,就不怕我啓奏陛下嗎?”
那人停了動作,冷笑了一聲,“陛下?正是陛下口諭,特差本官來拆這敕造匾額的。”
衛邗臉色一白,這時衛珏和衛玢得了消息也趕了來,只不見衛玠的身影。
“國公爺,”那人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必得罪衛府,畢竟他們家還有個王妃呢!於是便放軟了聲調,“下官也是奉了皇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嘛,呵呵,呵呵。”
衛邗頓了頓,“皇上聖旨呢?”
那人一愣,“沒有聖旨,下官說了,是口諭。”
摘取一個開國元勳的世襲府邸的敕造匾額,居然沒有聖旨只憑口諭。衛邗已經不知道如何作答了,因爲他此生也沒有經歷過這麼荒唐的事。
“依下官看啊,”那人湊在衛邗耳邊小聲道,“既然皇上息事寧人,府上就不必錙銖必較了,畢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國公爺,您說是不是啊?”
衛邗幾乎氣得倒仰,可是叛國投敵的大罪,若是坐實了,莫說去去摘匾,就是滅族,自家也不必喊冤。可是,這罪名幾乎是莫須有,只憑一個眼線的密報,就決定了自己一府之人的命運?
皇上,您也實在是太偏信了。
衛邗、葉老夫人和衛珏、衛玢,眼睜睜地看着百年的大匾被人摘下來運走,那匾掛得時間長了,金粉都微微剝落,被官差們用布包起來,放上了馬車。
自從安國公府被摘了御賜的匾額,瓊江的勳貴界幾乎颳起了一陣狂風,不少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衛鄴帶領“衛家軍”數十年來守衛邊疆,多次擊退北金敵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居然爲着這大半是構陷的莫須有罪名,帶累了全家。
沈璇璣急得嘴上都長了一層燎泡,又不敢天天去安國公府,天天憂思萬分,不到一個月,就顯得憔悴了。薛縝旁敲側擊地提醒了皇帝幾次,皇帝似乎都沒聽明白,最後一次他明着說了,卻被皇帝趕了出來。
“不知道你是朕的兒子,還是衛家的兒子!”皇帝指着他,“沒有出息!必是你那不賢的妻子在家裡挑唆的!給朕滾出去,不想看見你!”
薛縝還要爭辯,只見皇帝已經氣喘吁吁,背脊也駝了,好像一下子老了不少,眼底竟是血紅的。
他一驚,就被宮人們勸着退了出來。
“最近皇上的起居可還得當?”小全子聽薛縝這麼問,心裡一竦,還是堆着笑道,“九王爺孝心虔誠,只是皇上這些日子的食用,都是麗貴妃娘娘親自安排的,想必是極妥當的,九王爺不必勞心。”
薛縝冷冷一笑,“是麼?那就好。”
他拂袖而去,小全子微微一撇嘴,“呸,以爲自己是誰,一點兒都不得皇上歡心,若不是貴妃娘娘仁慈,怕他的骨頭都不知道在哪兒敲鼓呢!”
安國公府出了這事,向姨媽對沈珊瑚的親事就不是很熱衷了。爲難的是雙方已經交換了八字下了定,這時要是悔婚,怕是向遠日後也難娶妻了。何況,向姨媽想,只是摘除了匾額,衛邗還是牢牢地坐着國公爺的位子,就算是衛府敗落了,沈珊瑚到底是九王妃的妹妹,總歸是有靠山的。
她正想着,恰好向遠進來,她拉了兒子坐在身邊,將自己的想法都說了。
“娘真是深思遠慮。”向遠嘴甜,一句話就哄得向姨媽笑逐顏開,“不過是娶個妻子,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休了她另娶,也不是什麼難事。”
“只要她姐姐站得住一日,咱們先將她那嫁妝掏弄過來是正經。”向遠笑了,“我聽素衣說,她姐姐給她列的嫁妝單子,就有厚厚的一本呢,比咱家以前幾十年的積蓄還多個幾倍呢!”
向姨媽的眼睛倏地一亮,“真的?”
“那是自然。”向遠也有些得意,“素衣怎麼會騙我?”
沈珊瑚雖然執意嫁他,到底是個大家閨秀,有些廉恥,除了那日夜裡見過一面,定了親之後倒是不肯再次和他相見,只在屋裡繡嫁妝。而素衣則不同,她早就看上向遠風流倜儻,一心要跟着沈珊瑚過去做姨娘的。沈珊瑚不好出面,全是委了她去見向遠,一來二去的,神女有心,襄王有夢,兩個人就上了手。
向遠雖然覺得沈珊瑚長相更美,可抵不過一個已經在他身下嬌笑癡纏的素衣。再想想沈珊瑚過門之後,他不僅有了錢、有了王爺連襟的榮耀,還有了一對嬌妻美妾,自然享盡了齊人之福。這樣好的一樁婚事,於他來說,就是現在有人讓他去悔婚,他也是不肯的。
而這一切,沈珊瑚是不知道的。她還是每天待在屋裡,用沈璇璣送來的上好的大紅雲錦和綴珠金線替自己繡着嫁衣。
直到沈瓔珞來了。
沈珊瑚已經多日不怎麼和沈瓔珞說話,見她來了,難免有些緊張。
沈瓔珞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遞給她,沈珊瑚沒接好,落在地上,是一塊紅蓋頭。
一頂精工細作的大紅蓋頭,同樣也是雲錦質地,上面拿金線繡着鴛鴦戲水的圖樣,那鴛鴦繡得活靈活現,身上的彩羽是金線拈了孔雀尾羽、眼睛都是黑色的晶珠,看上去光彩奪目。蓋頭四邊都用金線滾了,綴着珊瑚紅的流蘇和四顆白亮的圓珠。
“女紅向來不是我所長,你也知道。”沈瓔珞彎下身撿起蓋頭,放在桌上,轉身走了出去。
沈珊瑚已經哽咽了,她追到門口,“二姐!”
沈瓔珞的身子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有回過身來,只是低低地道,“我,我們,都不過是希望你生生世世,都能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