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月,天氣一日趕過一日地熱起來,沈家姐妹三人尚是新孝,每日裡除了去“萱禧堂”向葉老夫人問安,幾乎不出“琳琅閣”。
還有三日便是端午,這日清早,沈璇璣剛淨了面,正對着銅鏡勻鬢,自鏡子裡隱隱約約倒映出一個蓮青色身影,怯怯地喚了一聲,“姐姐。”
“是珊瑚啊!”沈璇璣回身衝她招招手叫她過來,“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晚上可睡得好?”
沈珊瑚點了點頭,她今年十二歲,只比沈瓔珞小了一歲,身量卻低了大半個頭,身子也是細細瘦瘦的,走動起來如弱柳扶風,別有一番韻致。
她的生母丁姨娘原本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生產之後一直纏綿病榻,過了半年就身故了。
沈珊瑚自幼跟在沈夫人身邊長大,越長大卻越有了她生母的品格。
“菊清姐姐上夜很穩妥,睡得很好。”沈珊瑚怕這位長姊甚於父母,在她面前說話總是畢恭畢敬,沈璇璣勸了多次,她應承之後也是照舊。
“請安還早,老太太還沒起身,你若餓了,先讓春綽取些點心來吃。”沈璇璣也不以爲意,便要揚聲吩咐春綽。
“不必了姐姐!”沈珊瑚連忙擺手,“我是來和姐姐說一聲,這幾日在房中實在待得氣悶,能不能……能不能……”
“你想出去轉轉?”沈璇璣笑着問道。
“嗯。”沈珊瑚小臉一紅,囁嚅道,“現在時辰還早,想必不會有誰看見。”
沈璇璣失笑,“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何必怕人看到。”她轉過身來照着鏡子,在鬢上簪上一朵素絹攢就的杜鵑花,又道,“只是素衣也不熟這院子,你便帶上菊清去吧,早些回來,別誤了給老太太請安就是。”
“是!”沈珊瑚笑逐顏開,如水燕兒一般旋了出去。沈璇璣看着她好笑,轉過臉來問一直侍立在旁的蘭清,“我是不是將她拘得緊了些?”
“三姑娘年紀小,愛玩也是有的。”
沈璇璣對她笑笑,不愧是老太太調理出來的人兒,說話極有分寸,比較之下,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春綽,倒顯得直率有餘,縝密不足了。她再回頭看看春綽,睜着一對無辜大眼看着自己,心裡一軟,她雖然天真質樸,可對自己的一顆忠心,別人比不上分毫。
沈珊瑚遵照長姊的話,帶了菊清出了“琳琅閣”。
菊清原也是葉老夫人的二等丫鬟,年紀比玉郎身邊的梅清略小,和蘭清差不多大,也比瓔珞跟前的竹清大着一兩歲。
葉老夫人選這四個丫頭來伺候沈家姐弟也費了一番心思,四人裡頭,梅清穩重,蘭清心細,竹清活潑爽利,菊清卻是最機靈的一個。
“三姑娘,這會兒天早,想來花園子裡沒人,不如咱們就去那兒?”
沈珊瑚想了想,好似沒什麼不妥,便點了點頭。
二人一路往花園來,只見初夏清晨,繁華含煙,朝露明淨,空氣裡洋溢着百花混合散發出的芬芳,沈珊瑚只覺得精神都爲之一振,這些天來悲傷、壓抑的心情似乎消散了大半,俏臉上也微微含笑。
“其實三姑娘年紀輕輕,正是該長身體的時候,多出來散散心,對身子也大有益處。”菊清笑眯眯地,沈珊瑚點點頭,“菊清姐姐說的是。”
二人一路走,一路談上幾句,越往花園深處走去,越覺得景色優美,花草香氣馥郁,早晨日頭也未升起,天氣並不熱,只覺得十分愜意。
忽然聽見有人低低笑語之聲,沈珊瑚一怔,停下了腳步,“菊清姐姐,有人在呢,咱們回去吧。”
話音未落,笑語之人卻已經聽到這邊的動靜,只見一個穿鵝黃比甲的丫鬟轉過假山,見到沈珊瑚,笑着福身,“沈三姑娘好,是我們奶奶陪着大爺來散散。”
沈珊瑚認得她是安國公長子衛珏房裡的品月,也是有頭面的大丫鬟,微微側身受了半禮,也道,“品月姐姐,既然是大表哥和表嫂散步,我便不打擾了……”
品月微微一愣,笑嘻嘻地看了菊清一眼。菊清臉一紅,於情於理,沈珊瑚都該去和大爺夫妻打個招呼,她這份害羞,也實在是過了些。
“都是一家人,妹妹實在是太客氣了。”說話的女聲十分溫柔好聽,一對年紀相仿、二十四五歲的男女相扶着轉過假山,那女子穿着一件薄荷綠輕羅紗鍛褂,下着同色織金月華裙,腰間繫着白玉雙魚壓裙佩,一頭烏油油的青絲只綰個倭墮髻,簪着一支雁嘴釵和一對水晶珠子的流蘇。她面龐團團如月,肌膚白亮,一對明眸彎彎,笑起來就像兩個小月牙兒一般。
衛府大~奶~奶葉冬毓,忠勇侯府嫡女,葉老夫人的親侄孫女兒,和衛珏結縭七載,向來是鶼鰈情深,十分惹人羨慕。
“大表哥,大表嫂。”沈珊瑚又害起羞來,低下頭行禮,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想必是你太像個破落戶兒,嚇着妹妹了。”衛珏笑道,他穿一件青綢袍子,和妻子一樣的家常打扮,身姿挺拔如竹,眉目都生得俊秀,只是臉色微微發白,倒似有什麼不足之症,讓人心生憾意。
葉冬毓白了他一眼,拉着沈珊瑚的手噓寒問暖,衛珏立在她身邊,嘴角含着一絲笑意,似乎聽着她說些家長裡短也是莫大的享受。
品月見慣了的,倒覺得沒什麼,菊清悄悄掩着嘴笑。
正說着話,忽然一陣微風吹來,衛珏咳了兩聲,葉冬毓立刻如臨大敵,極緊張地望向丈夫。
“哪裡有那麼嬌弱?”衛珏雖然笑着,她卻不依,匆匆別過沈珊瑚,夫妻二人帶着品月,順着花園小徑去了。
“大表哥和表嫂倒是很好。”沈珊瑚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道。
到了端午的正日子,葉老夫人身邊另一個大丫鬟墨菡一早來請,沈璇璣見到她,不禁又暗暗佩服葉老夫人培養下人的手段,青荇和墨菡,恰似春蘭秋蕙,各擅勝場:青荇容貌清秀,行動穩重,性子和平里隱隱有股威嚴,下人僕婦都服氣她不說,連葉老夫人有時候犯了脾氣,闔府裡也只有她敢去勸上一勸;墨菡卻比青荇美得多,做得一手好針線,最是個心直口快的脾氣,葉老夫人爲她天生有股傲氣,不似一般丫鬟僕婦卑躬屈膝,倒是看重她。
“老太太說了,席就擺在她老人家的屋子裡。不過家宴,並沒外人,也不大吃大喝的鬧,姑娘們不必擔心壞了規矩。”
話既然這樣說了,沈璇璣不敢推辭,親自帶着瓔珞和珊瑚往“萱禧堂”來了。
剛跨進垂花門,就見玉郎跟脫了繮的小馬一般,高聲叫着“姐姐!”,一頭扎進了沈璇璣懷裡。
衛府多年沒有過這樣小的孩子,上下瞧着都新鮮。他又天生一副可愛乖巧的容貌,脾氣還好,小嘴既會說,也不愛生氣,看誰都是笑眯眯的。是故,不光葉老夫人,整個“萱禧堂”的僕婦丫鬟都喜歡他。他在葉老夫人這兒吃得好睡得香,這短短不過一月,着實長了不少分量,沈璇璣被他一撞,險些站不穩。
沈璇璣蹲下身子把他抱起來,瓔珞在一邊伸出手去捏他的胖臉蛋兒,珊瑚跟在後面掩着脣笑着。葉老夫人坐在屋裡,看着這幅場景,是極溫馨的,卻微微紅了眼。
進得屋裡,沈璇璣環視一週,只見葉老夫人坐在最高處,安國公衛邗和夫人姚氏坐在下首的椅上,沈家姐妹連忙以禮見過。
衛邗爲人溫和淡泊,向來憐惜這幾個外甥女,姚氏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別有意味了。
沈璇璣只好裝着沒看見,一擡眼,卻看見姚氏身後立着一個女子,望着不過三十許人,穿件粉紫色挑花細緞長褙子,豔光如水,明麗照人,正是衛邗唯一的妾,喚作淳姨娘的。
這位淳姨娘說起來也有些來歷,她原本是服侍先賢妃的宮人,賢妃薨逝以後她到了年紀,便被放出宮來,陰錯陽差之下,卻被衛邗納爲妾室。她雖然是宮人出身,可長得一副好容貌,通身的氣派更是比姚氏還像國公夫人。衛邗對她也高看一眼,和她育有一子一女。她本人既美,又有子女傍身,難得的是從不恃寵生驕,日日在姚氏跟前立規矩,倒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樣有本事的女人,沈璇璣何敢小覷,見她對着自己柔柔一笑,也是一笑,微微頷首算是見禮。
一時衛珏夫妻來了,淳姨娘所出的三爺衛玢和二姑娘衛璽也到了,只不見姚氏嫡子,二爺衛玠。
衛邗的臉色便有些不好了。
姚氏是填房,衛邗結髮妻子白氏生衛珏的時候難產身亡,衛珏自幼身體虛弱,卻聰明絕頂,頗有些一目十行、出口成章的能耐。比起他來,衛玠便顯得資質平庸了。
可是衛玠纔是未來的安國公,沈璇璣想,姚氏就是知道了這點,纔對他如此寵溺,衛玠也是知道了這點,才這樣有恃無恐。
衛玢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穿着一身竹葉青的鍛袍,用青玉冠束着發,很溫和愛笑,對着沈家姐妹團團一拜,禮數十分周全。
衛璽就更有意思了,安國公府本來就陽盛陰衰,衛珈又隨父從軍,常年戍守邊關,便是這次送沈家姐弟回瓊江,也是次日一早便起身返回了。此種境況之下,衛璽便是集鍾愛於一身,雖是庶女,卻比旁人家的嫡女更嬌貴。
她遺傳了生母的好相貌,行事落落大方,頗能逗得葉老夫人一笑。
又過了半刻,衛玠方纔姍姍來遲,自然是被父親訓斥了幾句,他雖應着,臉上卻有些不以爲然。
下人在堂中擺好屏風,衛邗帶着三個兒子坐在外間,葉老夫人和女眷們坐在裡間,也算是其樂融融。
只除了姚氏的目光,時不時往沈家姐妹臉上打量一圈兒,沈璇璣和瓔珞還好,珊瑚便快被她瞧得哭了。
她這是瞧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