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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房門的時候,齊達幾乎不敢相信,那聽到聲音後轉身過來的一身狂躁氣質的男子就是庾隱。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且後來還知道了庾隱的心情,他當然知道庾隱可能會不太好。所以之前在藉田的時候,他雖然不見庾隱,可庾隱每次來他還是遠遠的看他。也正是因爲觀察到庾隱身形姿態都沒什麼變化,看上去似乎也沒受到什麼影響一切良好,所以他才能這樣果斷的決定離開。
這樣最好,既不會傷害到庾隱,也能避免自己難堪。可是現在——
房間裡的庾隱,看過來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渾身上下充滿了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似乎已經快要承受不住的疲憊,清俊的臉上也沒了一貫溫雅清貴的淺笑,整個人顯得狂躁而充滿暴戾的氣息,完全不復齊達記憶中的那個輕言淺笑的貴公子形象。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庾隱麼?
難道,真的是他錯了?
“怎麼,你就那麼恨我,以致連與我共處一室都不願意了嗎?”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的庾隱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的盯着久久站在門口不動的齊達。
“不。”齊達搖了搖頭,“我不恨你。”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恨庾隱。更何況,那件事他也有錯。
庾隱緊抿的嘴角有了一絲鬆動,“當真?”
齊達苦笑,庾隱對自己幫助良多,如果不是他,就憑自己這個農民出身的毫無背景的窮小子,怎麼可能在京城裡安然待上這許多年。看着因爲自己一句話就眼睛亮起來的庾隱,齊達心頭一陣木木的抽痛,慢慢走到書桌前站定,手指撫上桌上庾隱留下的字帖,“當真!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可能真正恨你。”
庾隱嗤笑一聲,“原來是這樣啊。可是,你急急避出長安又算是怎麼回事呢?”
“水稻,爲了水稻育種。”齊達脫口而出。
“不是爲了避開我?”
不是!齊達想這麼回答,可是到底還是沒能脫口而出。遲疑了一會兒,齊達才低低迴答:“不全是。”
“到底還是想避開我吧。”庾隱轉到齊達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齊達,“只是,你覺得到了張華那裡就安全了,沒事了嗎?”
“你什麼意思?”齊達警惕的看着庾隱詭異的笑容。現在他真的對庾隱有些發憷了。
庾隱卻沒有接着說下去,只是問,“你一定要離開嗎?”
“是,”齊達垂下眼簾,“我已經跟陛下請了旨,陛下也是準了的。”別的不說,就是皇帝這一關,就不容他打馬虎眼。而且,他也是真心想離開這裡做點實事。就算是老頭子了,也是有事業心的。
“陛下的敕書還沒下吧?”
“沒。”
“如果我請求你不要去呢,你能改主意嗎?”
齊達詫異的看着庾隱,怎麼突然來這麼一出了?想想也明白了,敕書要門下省通過才能生效的,庾隱他們世家貴族彼此相連手眼通天,封駁一封皇帝的敕書並不算什麼大事,只是,“我要到南邊去種水稻。”
“這裡的地不過嗎?”
“不是地,是氣候問題。南邊天熱,那裡一年能作三季水稻,這裡只能做一次。”
“非走不可?”
“一定要走。”頓了一下,齊達解釋,“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水稻這一塊,我卻是從小做起的。好歹讀了些年的書,我想爲國爲民做些事。”
“……”庾隱靜默許久,“我明白了。”苦笑一聲,“原來差在這裡。”
齊達呆呆的看着庾隱,不過是一剎那的功夫,庾隱身上暴戾的氣息盡去,眨眼間又恢復了之前那個溫文爾雅的翩翩貴公子。
庾隱到底是世家子弟,很多事情一想就透,之前被一股子情緒蒙着,再加上齊達又是他心心念念一定要得到的,所以竟是鑽了牛角尖。眼下被齊達一句話點醒,才知道自己差在了何處,心氣頓時平了下來。心氣一順,整個人也恢復到了往常的樣子。
不過,心頭還是有些苦澀。之前一步錯步步錯,以後怕是不容易了。好在看樣子張華也還沒得手,而齊達的性子,總不會對自己輕易放下的。所以,還不到論成敗的時候。
想通了這一節,庾隱也就安定下來。只是,他心頭仍有一種隱隱的預感,只怕,因爲之前的作爲,自己和齊達,沒那麼容易了。
不過,就算這樣,也不能便宜張華了。庾隱和張華採取的是完全不同的策略。臨走的時候,他提醒齊達,“以後要小心些,尤其是面對張華的時候,千萬不要再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走出院子,庾隱看着院門苦笑。只怕,以後,要如張華的願了吧。不過,他總歸不會讓他那麼容易得手的。
臨走之前,齊達還見了一個不速之客。
東西都收拾好了,老何夫婦留下來看房子——這個是齊達無論如何割捨不得的,還有和老張家的店鋪。但是何西會跟着齊達他們走,這是老何請求的,而且何西自己也想跟着他們走。小孩子,總是不願意在一個地方呆着。
因爲齊達不喜歡長亭的氛圍,所以他並沒有答應田雨庾隱在長亭送別這一要求。頭天晚上叫過來一起吃了頓飯,就讓他們今天不要過來了,免得耽誤上班應卯的時間——當然,會這麼做最主要的原因其實他齊達人老了心老了受不得離別的場面。
就在準備出門的當兒,有人上門拜訪了。
齊達除了庾隱那一回,是完全沒有拒絕客人這個概念的,所以趕緊指揮着老何在院子裡騰出個地方來讓客人落腳。
客人進來了,卻是之前打過兩次照面,第一次還是偎紅帶去的那個西市易寶軒姓郭的店家。
對於這麼個半生不熟的客人,齊達還真不知道怎麼招待,只是急急忙忙讓座,然後讓何謝氏上茶。
郭姓店家擺擺手,溫厚的制止道:“不必忙碌,我只是受人之託給大人送點東西過來罷了。”
齊達迷惑,“誰給我送東西?”
“大人也認識的,”看着齊達一臉迷惑,郭姓店家苦笑着揭出謎底,“是偎紅姑娘。”
“她不是——早走了的嗎?”
“這是偎紅姑娘走之前留在敝處的,囑咐若是大人有朝一日遇到難處,或者是要離開京城,就讓小人拿出來。”
齊達迷惑的接過那個看着就知道是女子用的梳妝盒子,桐木做的,不說是簡陋,卻也談不上有多精美。想到這是那個有着數面之緣的偎紅特意留給他的,心頭就有些奇怪。看到上面還掛着一串鑰匙,齊達拿過來就想打開看看。
“大人切莫心急,佳人饋贈,合宜一個人時候私下裡細細玩摩。”郭姓店家一臉正經的把手放在齊達想要開鎖的手上,嘴裡說着阻攔的話,臉上沒有一絲平民對官家的畏懼。
說起來,齊達雖然一直標榜自己農民,可是幾年的衙署生活已經使得他習慣了周邊的白身平民對他的敬畏,現在陡然遇到一個這樣的,齊達還真有幾分驚詫。所以,他也就吶吶的按照對方所說的把那箱子收了起來,甚至都不問爲什麼。
“總算是完成了故人所託,郭某人這就告辭了。”郭姓店家站起身來,長舒一口氣,對着齊達一揖,也不等齊達說話,就舉步走了出去。
“誒——”齊達放下箱子,追了出去,“等等,你——”
“大人還有事?”那人已經走到了院門口,聞言轉身過來疑問的看着齊達。
“……”齊達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剛纔爲什麼就喊住了他,張了張嘴,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那個,你知道偎紅姑娘現在在哪裡嗎?”
“你想見她?”郭姓店家不答反問,“爲什麼?”
“謝謝她對我的幫助。”齊達隨口縐了個理由。
郭姓店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我要見的是偎紅姑娘,用不用應該由她決定。”齊達有些不悅。
“那箱子裡有偎紅寫給你的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他不再說話,轉身大步離去。
“噶?”齊達疑惑的看着迅速離去的背影,他怎麼知道偎紅給自己信的內容?
“哥哥,那個人是誰?”裡面收拾東西的齊又跑出來,看見剛說了兩句話就走的客人的背影,不由好奇。
“一個店老闆。”
“哦。”齊又不再感興趣,“我們進去吧,人都走遠了。對了,聽老何說,我們這回坐船……”
齊達聽着耳邊的唧唧喳喳,也放下心頭疑惑,應付着齊又千奇百怪的問題,慢慢往裡面走去。就要離開了啊,真有些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