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暮色四合,一道驚呼打破了寧寂的夜紅衣少年自睡夢中驟然驚醒,心有餘悸地輕撫額角,這才發現自己已全身冷汗,粘稠得難受。
他……又夢魘了。
自爹爹離去那一日就開始的夢魘……
清冷的月光自敞開的窗子流瀉入室,映照於少年蒼白精緻的面上,而那雙絕美的雙眼中,卻盈了滿滿的迷茫、慌亂與驚恐……
暗夜之中,何人聞得那一聲輕嘆……
那些重複出現的夢,都只有一個結局,那樣慘烈,令他心慌不已的結局……
夢裡,始終有一人立於暗影之中,詭異地笑着。青衣柳蔭,容貌俊逸,身姿飄渺。
當日畫樓西畔一見,流風醉自然是不會忘了這人的。
強烈的不安侵襲而來,擾得他再無睡意。隨意披了件外衫,便推門步出屋子。
屋外有大片大片的桃樹,於風中搖曳輕晃,美豔無雙。這是他五歲時,那人送他的禮物;再走遠些,便是一池粉蓮,這是他七歲時吵着要看蓮花,那人特地命人移植而來的。往內,是墨景亭,那人曾白衣傲塵,一柄長劍於手中游龍起鳳,悠然絕美。往外是“流動”,流家歷來的藏書之地,那人笑得溫柔,手把手教他習字……
他紅衣孤單,於暗夜中靜默地回憶。這已逝去的十幾年時光裡,那人佔據了所有,從他牙牙學語,蹣跚起步,到今日邪肆魅惑,勾魂攝魄,一切的一切,都有那人修長挺拔的身影。
不知不覺,月已西下,黎明的第一縷晨曦映在他面上,無端帶出一抹純潔透明。
又是一夜無眠……
那天他威逼利誘皇帝陛下所下的聖旨,在第二日就已被信使快馬加鞭地送去了霜天方向。
只是……任流風醉如何神機妙算,也不可能想到,最後被招回來的,偏偏不是那個青衣的俊逸男子……
“哈……”紅衣少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躺在貴妃椅上,睏倦地半瞌着眼眸,漾起絲絲嫵媚。
念矢殊看看他,無奈地搖搖頭:“怎麼?沒睡好?”
他睡意正興,兀地被人驚了去,當下沒好氣地瞪了念矢殊一眼:“死書呆,明知故問!”
念矢殊額上青筋直跳:“我又沒一天到晚跟着你,怎麼知道你到底睡沒睡覺?!說!昨天晚上是不是作賊去了?”
“去!本公子會去作賊?!笑話!我會去偷什麼東西?”
“偷人!”
“一邊去!”
“別告訴我你沒偷過!”
“滾遠點!!”
“哈!被我猜中了!真的沒偷過?!”
“死開!!!”
念矢殊笑得囂張:“哈哈哈哈!終於被我抓住把柄了吧?”
流風醉黑了臉:“這算什麼把柄?”
念矢殊也不理他,又問:“你爹知道不?”
流風醉目光幽幽,似乎極爲哀怨:“你認爲,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思考半天,念矢殊語氣沉重:“沒有!”
“那不就行了。”
“可是……”
流風醉拿眼角斜瞥他:“可是什麼?”
“你不是風流得很麼?居然沒偷過人?!”
他敢麼?!流風醉真想大聲吼出來,可到底還是憋了回去,冷哼一聲:“愛信不信!”
眼見流三公子好似真的生了氣,念家書呆子立即狗腿地湊了上去:“信信!你說什麼我都信!”
流風醉擡起一隻眼皮子看他,懶散道:“我爹改邪歸正用情專一了,你信不?”
“…………”念矢殊表情嚴肅:“不信!”
流風醉眉毛一挑:“這就叫說什麼信什麼?!”
念矢殊心虛:“唔……這個……風醉,這個難度太大,說給誰聽誰都不信,你就換一個吧……”
流風醉閉了眼不再搭理他,他摸摸鼻子,開始深刻檢討起自己剛纔的言行來。
早春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本來就令人昏昏欲睡,更何況是連續幾日都沒怎麼休息的流風醉了。鳳目合上,平日裡所熟悉的邪肆、調侃、似笑非笑,早已盡數斂了去,精緻的面上顯露出些微稚嫩純真……
凝目間,細細的眉毛蹙了起,似乎夢見了什麼令他煩惱的事物來。念矢殊輕嘆一口氣,若這傢伙睜眼的時候與閉眼的時候一個樣,那多好?!怪來怪去只能怪一個人——流盈轉!教兒子什麼不好,偏偏教風流,教調情!
正腹誹着,他眼前就真正出現了那人的身影,念矢殊極爲驚駭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捏捏自己的臉,不是做夢吧……流大丞相不是去了霜天麼?
許是看出了他的疑問,白衣俊美男子衝他微微一笑,聲音極輕地做着口型,生怕驚醒了熟睡的少年:“我、回、來、了。”
念矢殊點點頭,把死騷包交給這個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已踏出院落的腳有些遲疑,可是……怎麼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是他多慮了?還是因爲跟死騷包在一起呆了太長時間,被同化了?唔……算了。他甩甩頭,不再多想,徑自離了去。
見那抹年少的身影消失於院外,白衣男子這才轉過頭,直直看向斜躺在貴妃椅上的紅衣少年。
男子伸出手,似乎想撫摩少年的臉,卻頓了頓,順着面頰的輪廓直直向下,猛地出力,緊緊掐住少年的脖子。
椅上的少年如同死了般一動不動,甚至連一絲細微的抽搐掙扎都沒有。清澈迷魅的眼猝防不及地睜開,平靜無瀾:“爹爹……”清亮婉轉的聲音因喉間掐着的手,而變得有些破碎:“你……回來了……”
聞言,白衣男子反倒放開了少年,站起身,修長的身姿挺拔傲然。一手探向自己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抵在少年被掐出青烏的脖頸間。
流風醉看着眼前俊美無儔的完美面容,忽地輕笑,恰如他白玉足上的銀鈴:“爹爹要殺我麼?”
白衣男子目光冰冷殘忍,眼底似乎有什麼要破封而出。
“爹爹當真殺要我,我自然是不會說什麼的……”紅衣少年斂目低笑,不邪不魅,不妖不豔:“能死在爹爹手中,也不算違背了流家家訓。”
眼中的掙扎愈發激烈,他執劍的手微微顫抖,卻依舊蹙緊了眉,毫不遲疑地催動手中利刃,劃破了少年纖細的脖子,準確地斷了動脈。
血,流濺而出,染透了紅衣。少年蒼白精緻的臉,笑容不變:“或許這樣……纔是最好的結局吧……爹爹。”
軟劍錚然落地。生平第一次,他連劍都拿不穩……那豔紅的血爲何如此刺眼?
後退幾步,意外地撞上一人。青衣儒雅,柳蔭翠鬱——軒緋。
流風醉脣角含笑,直直望着那白衣男子,眼無靜波,聲如輕煙:“我早就知道……會死在你手中……咳咳!但是,我不怨你,爹爹……咳咳!”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鮮血從捂住嘴的指縫中流出:“自你走後,我一直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見你舉劍刺向我……夢見你頭也不回地棄我而去……”
“或許……這纔是最好的結局也說不定啊……”
“我啊……”身體因流血過多而有些發軟,他乾脆就此躺在長椅上,前所未有得放鬆:“始終無法與你相伴到老的……不是麼?”
“咳咳!流風醉……最風流……呵呵,您自幼教我風流,卻又見不得我風流……爹爹……”
“你與娘生了我……卻又教我愛上了你……”
“是不是……我這一生,都要這樣過下去?”
“爹爹……爹爹……”璀璨的鳳目逐漸渙散,少年一襲紅衣絕豔無雙:“爹爹……你……終於回來了……”
“孃的生辰……快到了……”聲音微弱,最終遊絲斷開。
軒緋靜靜地看着少年合上眼,紅衣映着一張蒼白精緻的臉愈發惹人心疼。轉目傾身至白衣男子耳邊低語,一雙眼眸散發出詭異迷魅的幽光。
白衣男子方纔還迷惘掙扎的眼神重新變得平靜起來,無情與冷酷不時閃爍其中。半眯了眼打量身邊的青衣男子,不悅地轉身。離去前,眼角瞥見長椅上的少年,蹙眉疑惑。
他家院中,何時多了個死人?這個人……怎麼長得與他如此相象?
頭突然疼了起來,算了,不想也罷,人都死了。
就算想起來,還有什麼用?
於是……
兩兩相忘。
***
我們有三世,一世用來相欠,
一世用來相還,最後一世,
我們遇不到了,便兩不相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