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振起雄心,加鞭驅馬,猶如衝殺如鐵的雄關漫道之上,奔過清晨的南京大道,朝在望的大總統府奔去。
宋大小姐一身雪白的洋裝,在偏廳接待他。不施脂粉的顏容,更是清麗秀逸之氣迫人而來,即使李想對她成見很深,依然忍不住想飽餐秀色。
宋大小姐神態平靜地道:“李大帥這麼早大駕光臨,是否有什麼急事呢?”
李想聽出她不悅之意,知道她應該也清楚孫中山被搞得這麼狼狽不堪,跟他脫不了關係,歉然道:“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北伐軍奪取徐州之後停滯不前,想來聽聽大總統的意見罷了。”
話完後,李想自己都覺得理由牽強。孫中山爲籌集北伐軍費出賣國家主權有錯,他曝光這個事件,以至於有心人利用這個機會借炒作,藉着反對中日合辦漢冶萍事件來攻擊南京臨時政府,導致南京臨時政府出現這麼嚴峻的信任危機,直接導致北伐停滯不前,他同樣有錯。誠然,孫中山爲了取得向日本列強的借款,不惜飲鴆止渴,不無可議之處,但張謇等人藉此大肆攻擊孫中山,卻完全是出於打擊孫中山的威信,壓臨時政府儘快與袁世凱妥協的險惡用心。
宋大小姐不置可否,而是蹙起秀長的黛眉,沉吟起來。
李想呷了一口熱茶,溜目四顧。大廳的佈置簡潔清逸,不含半絲俗氣,一看就猜的出是宋大小姐的品味佈置的,恰如其份地反映出她書香世家的氣質和海歸派的洋品味。
宋大小姐淡淡道:“李大帥忽然擺了我這麼一道,是否欠了我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呢?”
李想大感頭痛,漢冶萍事關鄂州命脈的產業,同時也事關中國命脈。日本這幾年利用漢冶萍大量採購煤鐵,由於中日續商條約,有“日本運進中國煤炭,棉紗及一切棉貨,概不加稅”的規定,漢冶萍幾乎成了小日本的廉價原料供應商,李想接手漢冶萍第一步就是清除日本勢力,漢冶萍絕不可落在日本人手裡,所以他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只是結果出乎李想的控制,給臨時政府造成這麼大的傷害是他事先無法想象的。對此,李想實在沒什麼好解釋的,只能無言以對。
宋大小姐輕嘆道:“不用爲難了。我知道你的難處,也知道你有你不得不爲的理由。至少你不會像其他人般,不顧革命前程,借這個藉口攻擊臨時政府,攻擊大總統。只是大總統正在接待重要客人,李大帥這樣不顧而去,會惹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呢。”
李想苦笑道:“我身上麻煩多了去了,沒什好怕的。”
宋大小姐忽然輕輕道:“李大帥有否覺得我喜歡孫先生,就是想當第一夫人的功利之心呢?”
李想心中一檁,果然是中國第一個留美女學生,夠開放的。暗暗想起她父親宋嘉樹的囑託,絕不可叫她知道,否則以後被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糾纏不清就完了,忙道:“對這事,大小姐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宋大小姐驀地仰起俏臉,美目深注地凝望着他,冷冷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帥怎麼看。”
李想還是首次與這絕代美女毫無避忌地直接對望,強忍着避開目光那種心中有鬼的自然反應,嘆道:“我支持新時代的男女自由戀愛,但是我不支持小三破壞他人的美滿家庭,先生畢竟是有家室的人。”
他這也算是盡力了,宋嘉樹也應該無話可說了吧。
宋大小姐的目光緊攫着他,仍是以那種冰冷的語調道:“我聽說在陸軍部你和我父親私下談過,而且談的很投機的樣子,你們究竟在談什麼,使我父親回來之後表現的很奇怪,對我說了很多奇怪的話。”
李想立時手足冰冷,不要問也猜到了,宋嘉樹這個老不正經的,談話回去之後立刻向他女兒敲邊鼓了,宋嘉樹這麼做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他當時只不過是敷衍了事,根本就沒有想和宋家連姻的打算。他當時點頭,就是因爲他知道歷史,知道孫中山和宋家大小姐沒有戲,和現在還在美國的宋家二小姐纔有戲呢。所以他答應了,什麼都不需要做,孫中山和宋大小姐自己就會分手的。但是現在被宋嘉樹熱心的橫插一槓,假若野心勃勃的宋大小姐放棄孫中山,沒有投向孔財主,而投向自己,他就得投向長江跳河了。當時他只顧忌着敷衍宋嘉樹,沒想到惹起塵埃是非。
宋大小姐見他臉色數變,正要追問時,狀元公張謇來了。
宋大小姐忙站起身來,嘆了一口氣道:“我就是這麼討人厭嗎?”
宋大小姐望着李想的眼神生出了複雜難明的變化,李想立刻明白她是向孫中山表白,遭到拒絕失戀了。
狀元公張謇也是來找孫中山的,宋大小姐再也沒有刁難,立刻去通報。
狀元公張謇在偏廳見了李想,略帶錯愕地站住了仔細打量。
李想忙搶上前行禮道:“早安,張公。”
狀元公張謇滿臉堆下笑來,連忙用手攙起李想說道:“李大帥,這又何必呢?你這是――”
李想知道他想問自己來這裡什麼事,忙笑道:“哦,還不是北伐那點破事,找大總統談談。”
狀元公張謇滿腹狐疑,表面上卻不露一點,連連誇道:“將革命進行到底!好!好!革命有你這一員干將,正是後望無窮!”
李想呵呵笑道:“大人太誇獎了。將革命進行到底,更是理想主義,看今天的架勢,北伐說不定就要夭折了喲!”
說畢大小二狐狸各自暗懷鬼胎地大笑。
狀元公張謇雖然和他建立經濟同盟,但是政治上他還是和袁世凱同盟,這就像美帝和中國建立貿易關係,卻依然向臺灣輸入武器。
宋大小姐很快回來:“大總統有請!”
在會客廳門前大小狐狸一番假惺惺的謙讓,最後將近花甲的狀元公張謇身穿一件金花黑底緞面長袍,拄一根時新的彎頭文明竹杖,邁着方步,走在李想前面,跨進會客廳。
見狀元公張謇進來,會客廳所有人都站起迎接。江蘇獨立時,張謇以省諮議局議長的身份首先響應革命。前幾天,他和原江蘇巡撫、現江蘇軍政府都督程德全,革命元老、光復會會長章炳麟一起組建統一黨。張謇集名士、實業家、統一黨黨魁於一身,又年居長輩,孫中山對他非常尊敬。
孫中山走上前,雙手扶着他,把他送到沙發邊,客氣地問:“直老有何貴幹?”
同時向大總統府的常客李想送上老朋友式的示意他隨便坐,李想也熟洛的找個地坐下。
狀元公張謇分開倆腿坐在沙發上,兩手扶着支起在倆腿之間的文明柺杖,儼然一副長者的派頭,也不向四周的年輕人打招呼,只面對着孫中山一個人說話:“前幾天,袁慰庭給我來了一份電報,問我今年夏天對他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孫中山聽狀元公張謇不陰不陽的話,不解其意,忙問:“直老夏天對他說了什麼話?”
剛坐下的李想沒聽他們扯淡,好奇的打量客廳裡一個新面孔:正一副傾耳恭聽樣子的楊度。
“夏天我進京時,特爲在彰德下了車,去洹上村看了看袁慰庭。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面了。他那時革職鄉居,心情有點頹廢。我打他的氣,說大家都希望他早點出山收拾殘局。”狀元公張謇神態自若地說道。
胡漢民冷冷一笑,說道:“直老有遠見,那時就知道他會復出。”
“不是在你們這些後生子面前吹牛皮。”張謇心知其意,冷冷掃了四周一眼說,“我張某人別的能力沒有,要說看人,倒是八九不離十。二十多年前,袁慰庭不過一落拓無賴,吳軍門若不是看在故友的情誼上,根本不會收容他。我觀察一段時期後,發現這小子不是等閒人,便推薦給吳軍門,要吳重用。吳將他帶到朝鮮,這以後纔有慰庭的發跡。好了,這些老話不說了。”狀元公張謇端起杯子,看了看,搖搖頭說道:“孫先生,你這是什麼洋東西,我喝不慣。”
孫中山忙從他手裡拿過杯子,擡頭看了看門外,對着門外喊道:“靄齡,你去給直老換一杯好龍井茶來。”
宋大小姐在門口答應一聲。
狀元公張謇雙手在柺杖上下摸了摸,說道:“我今天特爲來告訴孫先生,我們統一黨上午開了一個會,會上議決要袁慰庭辦一件事。”
“什麼事?”衆人異口同聲地問。
狀元公張謇半閉着眼睛,身子向椅背上一仰,冷笑道:“要慰庭勸皇上退位。只要皇上一退位,我們統一黨就舉他做大總統。大家推我擬一個電文。我給慰庭吃一顆定心丸:甲日滿退,乙日推公,東南諸方一切通過。”
大家一齊看着張謇,愣住了。楊度簡直想衝上前去擁抱這位倚老賣老的大名士,正是他這句話,給南北會談由破裂轉向實現預期效果提供了一條好途徑。胡漢民和王寵惠心裡突然對這個老頭子生出反感來。如此大事,居然不先徵求一下已被推舉爲臨時大總統的孫先生的意見,就擅作主張,甚至還用什麼“甲”呀“乙”呀“一切通過”呀這類字眼,這不明擺着將統一黨置於同盟會之上,置於中央臨時政府和孫大總統之上嗎?太狂妄不自量了!太討好巴結袁世凱了!兩位年輕的革命家頓時憤慨起來。
狀元公代表的立憲會,不少人一面投資於近代工商業,一面保持着巨大的封建地產,成爲資本與地產結合的化身。他們一向敵視革命,害怕革命觸犯列強,破壞整個封建統治秩序,擔心“秩序一破,不可回覆”。只是當革命風暴迅速遍及全國,清朝的覆亡已不可挽回的情況下,才被迫承認共和,其目的是一方面犧牲清廷,阻止革命的深入發展,一方面,借附和革命,擠入革命行列,奪取革命成果,造成有利自己的新局面。許多革命黨卻認爲他們過去和立憲派的爭論,主要在於對待清王朝的態度,現在立憲派既已表示擁護共和,分歧也就不存在了。有些人爲了取得革命的“廉價”勝利,甚至還企圖利用這些頭面人物的社會地位,以資“號召天下”。有的眼睜睜看見立憲黨人發動政變,殺死革命黨人,竊取了政權,但爲保持廉價的“勝利”,害怕立憲黨人再拉起“龍旗歸順清朝”,就“無人敢出而反對”。革命派這種政治上的軟弱與幼稚,大大便利了立憲派的陰謀活動。因此,當袁世凱在列強的支持下,重新上臺時,他們立即串通袁世凱,導演南北議和,併爲袁大造輿論。許多革命黨人因急於取得清帝退位、建立民國的勝利,很快地就落入了他們新設下的圈套,參加了他們所喊出的“非袁莫屬”的合唱隊。
“既知如此,”李想皺眉道,“我可以同意袁世凱可以參加大總統競選,但是能不能選上,沒有誰可以保證!”
孫中山起得無話可說,但是李想有話說,還有很多話說。
“袁世凱得到外國列強的信任,能統一全國和確保民國的鞏固。”楊度終於開口。
在這個半殖民半封建的近代中國,列強的意志可以輕易左右中國內政,革命黨人迫切地希望得到列強的“承認”,以爲如果得不到它們的承認,新生的共和國就難以生存,這是當時在革命黨人中較爲普遍的心理。可是列強對這個新生的“民國”偏偏不予承認。所以東西列強拒不承認南京臨時政府,和不給臨時政府以貸款,不但給孫中山以很大的壓力,而且也打擊了孫中山在革命黨人中的威信。
“外國列強是你爸爸,中國的事情需要他們指手畫腳!”李想冷笑道,一句話不知道壹死多少人。革命黨人從鼓勵袁世凱反正,到確立袁如反正即舉爲大總統的方針,是由當時的歷史環境所決定的。這個歷史環境,是由各種因素所構成,並有一個形成和發展的過程。在各種因素中最主要的是列強對袁世凱的支持,革命黨人極爲害怕列強的武力干涉,認爲“舉袁”可以“杜外人干涉”,順利地建成民主共和國,並儘快取得列強的承認。東西列強在中國的公使團,及其輿論工具,一直都在放出袁世凱是“有力人物”,“非袁莫屬”的空氣,爲袁世凱大造輿論。東西列強的這種態度,一方面直接給孫中山壓力,一方面則給當時主張妥協的人以有力的藉口。李想一定要扭轉他們這種俱外的思想,無法扭轉,嘲笑也成!
“袁氏志在必得元首一席,方肯逼使清帝退位,否則揮軍直下,奪回武漢,收復南京,我方新敗之餘,且強弱懸殊,勢終不敵。毋寧忍痛退讓,猶可假手以推翻滿清政權。”汪精衛想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叄民主義,具體措施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如果袁世凱推翻清室,贊成共和,就是民族民權主義的實現。至平均地權的民生主義,則在共和政府成立後逐步實施。因此爲爭總統而延長戰爭,並不是革命的目的。”
汪精衛一襲話正說到衆人的心病上,都覺得沒味兒。
李想心眼最多,冷笑道:“袁世凱想要奪回武漢,收復南京,還欠缺一副好牙口。”
“退讓求和,即示人以弱,”孫中山到底忍不住了,“秉着吾黨犧牲精神,有進而無退,即使弄到最後關頭,亦寧爲玉碎,不作瓦全,何必向敵人屈服。”
汪精衛以計不得逞,忿然作色,厲色揚言道:“然則先生豈欲作洪秀全第二,據南京稱帝以自娛,違背驅除韃虜之誓言。”
孫中山聽畢,勃然變色,他走的洪秀全邊角革命的路線一直被黨內同志戈病,如今汪精衛比出這麼一個難題,氣得嘴角烏青,真是被罵得無言以對。
李想面不改色道:“太平天國洪秀全沒有走通的路,我們一定能走通。”借用偉人的話,這輩子不信邪,而成敗全由之。
汪精衛不涼不酸一笑,根本不理李想,只是對孫中山說道:“此次他據優勢,固適可而止,自願回軍逼走清廷,乃是北方對我屈服,並非我向他求和,將來後世自有公論。先生若非爲自計,何不效法堯舜,猶勝於徵誅而有天下之湯武,又可免陷太平天國之覆轍。我以爲此乃面面俱全之策,不可預存成見,以誤大局,先生以爲然否?”
孫中山聽了,一股悲涼之感油然而生。這件事充分說明了革命軍中許多人還只知一個民族革命而不知其他,以爲只要推翻了滿洲皇帝,中國的一切問題便都解決了。革命意識淺薄得可憐。同時也充分說明革命陣營中原本存在的山頭派性,將會隨着暫時的勝利而愈加明朗對立,即將誕生的中央政府會很難有一個統一的意志,統一的行動。楊度所分析的軍事財政兩方面南北力量懸殊也是實情。一個決定已在孫中山的腦子裡慢慢形成了:讓位給袁世凱,用武昌起義和十四省獨立來換取滿洲皇帝的退位也是一個重大的勝利,真正的民主共和再靠爾後的鬥爭來獲取。
他一頓夾七夾八、不涼不酸的話,似褒似貶似挖苦又似激將,說得孫中山無法應付。良久,胡漢民在旁邊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兆銘弟說到這份兒上,先生也曾說過,‘誰能推倒滿清我就讓位給誰’,難道忘記當時承諾?”
“將軍”將到這一步,孫中山也是無可奈何,乾笑一聲斷然對張謇說道:“我同意統一黨的意見,只要滿虜退位,我就把臨時大總統一職交給袁慰庭。”又轉過臉對楊度說:“煩你也給袁慰庭拍個電報,一是把我剛纔說的話告訴他,二是請他轉告馮段等北洋將領,要以國家和百姓的利益爲重。中國的出路只有民主共和,舍此之外別無前途!”
李想不禁神色黯然,心中嘆息道:“豎子不足與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