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惋惜地看着王實賦,他其實很欣賞這個人。
百騎司打聽到的王實賦,是個官聲清廉爲民與善的好官兒,他在任上確實爲百姓做了許多實事。
然而,人終究都有兩面性,李欽載剛到任幷州時就曾對他有過懷疑,這種懷疑一直不曾打消過。
“王別駕,把你後面的人招出來,我可保你一命。”李欽載盯着他眼睛道。
王實賦苦澀一笑:“我不能招,我……有苦衷。”
李欽載笑笑:“苦衷就是……太原王氏?”
王實賦一驚:“你,你如何……”
李欽載緩緩道:“我查過你,你出身太原王氏,後來聽說長輩拆散了你和心愛的女人,所以你從此與太原王氏斷絕來往,呵,故事挺狗血的,但我不信。”
“在這個年代,沒有人能徹底斬斷與家族的來往,那是從出生便烙在身上的印記,更何況,幷州是太原王氏的祖源地,而你卻在幷州爲官,若說完全斷絕來往,我真的很難相信……”
王實賦苦澀地道:“李刺史是因爲這一點而懷疑我的?”
“不僅如此,百騎司打聽到你爲人爲官毫無瑕疵,簡直是當代聖人,而我,生平最不相信的就是聖人,如果世上真有聖人,那麼他一定是個僞君子,一定做過惡事。”
王實賦沉默半晌,垂頭道:“我服了……”
李欽載嘆道:“你本出身門閥,怎忍心禍害子民?百姓已夠苦了,你們不缺吃穿,多的是賺錢的門路,大災之年爲何不肯讓百姓喘口氣?王別駕,我若輕易恕了你,對不起那些受苦的黎民。”
王實賦低聲道:“我願認罪伏法。”
李欽載揮了揮手,命將士們將王實賦拿下,押進大牢。
王實賦垂頭喪氣被押了下去,劉阿四這才一臉崇拜地道:“五少郎神機妙算,果然算到有人燒官倉,甚至一早就懷疑王實賦,實在高明。”
李欽載並無高興之色,這個時期的大唐不錯,朝堂上沒那麼多腌臢事,民間也是純樸無暇,可任何朝代都不是完美的,總有那麼幾個掌握權力的人爲了私利盤剝百姓。
幷州如此,其他的城池未必沒有。
…………
回到刺史府時已快天亮,李欽載索性坐在堂前獨自飲酒。
他似乎在等人。
清晨,刺史府的差役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中堂,開始打掃庭院。
日上三竿之時,一名部曲匆匆趕來稟報,韓國夫人求見。
李欽載露出了笑意,再等下去他可就真困了,還好,該來的人總算來了。
韓國夫人是被人用軟轎擡來的,她面無血色,衣衫不整,出門前似乎還是輕施了脂粉,女人任何時候都不會辜負自己的臉。
李欽載仔細打量她,韓國夫人受傷頗重,她的身上許多地方纏着布條,肋下更是包裹得像一隻糉子,只能無力的躺在軟轎上,不時蹙眉輕吟。
李欽載迎上前,命人小心地將她放下,然後屏退堂內下人,命部曲巡弋周圍,不讓人靠近。
堂內二人一坐一躺,互相對視許久。
韓國夫人悽然一嘆,道:“終究還是沒逃過去,本來事發後打算回長安,可我又不敢,沒想到幷州已有人動了殺機。”
李欽載笑了笑道:“夫人若多念念佛經,當知世間萬事皆有因果,有因必有果。”
韓國夫人嘆道:“是啊,這大概便是我的報應吧。自從妹妹被冊封皇后,武家上下皆騰達,我們便漸漸張狂起來了,回想這幾年的所作所爲,真是……百死莫贖。”
李欽載微笑道:“夫人這幾年的行徑我管不着,我只關心夫人在幷州做了什麼。”
韓國夫人避而不答,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李刺史,我只想得到一句實話,你赴任幷州之前,我妹妹是否有過密令,讓你殺了我?”
李欽載笑道:“親姐妹何至於此?夫人多慮了。”
韓國夫人卻不依不饒道:“還請李刺史直言。”
李欽載沉默不語。
良久,韓國夫人悽然一笑。
雖然沒等到答案,但李欽載的表情已經給了她答案。
“是我該死,我不該與天子……這幾年我真是忘形了。”韓國夫人含淚喃喃道。
擦了擦眼淚,韓國夫人昂然道:“李刺史,我不讓你爲難,既然已奉了皇后之命,便請動手吧。”
李欽載沒動,而是自斟了一杯酒,飲盡,長出一口氣,道:“夫人的生死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是生是死,要看你在幷州做了什麼,夫人願意說說麼?”
韓國夫人掙扎起身,忍着身體的劇痛,咬牙跪倒在李欽載面前,緩緩道:“李刺史,我有下情陳報,幷州糧商哄擡糧價,我有參與,但非主謀,主謀者繁多,皆是權勢之輩,李刺史敢聽嗎?”
李欽載笑了:“你敢說,我當然敢聽。”
韓國夫人眉目低垂,神情淡漠,那張曾經誘人的櫻桃小嘴此刻上下翻動,一串長長的名字從她嘴裡說了出來。
許久之後,韓國夫人終於說完,然後挑釁地看着李欽載,似乎在用眼神問他,這麼多權勢之輩,你敢拿問嗎?
李欽載聽完後心跳陡然加速,但還是死要面子維持微笑。
這串名單,委實令他心驚膽戰。
它涉及的不僅僅是幷州,而是整個河東道二十餘座城池。
各城刺史別駕,駐軍將領,世家門閥,甚至還有長安朝堂的侍郎,左丞,寺卿等等。
這是一張無比隱秘且複雜的網。
今日此刻,李欽載和韓國夫人終於將這張網撕開了。
“李刺史,我知道都說了,不知李刺史敢辦麼?”韓國夫人面色蒼白,猶不忘理了理髮鬢。
李欽載笑了:“還是那句話,你敢說,我就敢辦。”
韓國夫人眼瞼低垂:“妾身拭目以待。”
“聽夫人所言,此案你雖涉事,但幸好不深,充其量投了錢想賺點紅利,並未參與謀劃和施行,再加上你揭舉有功,死罪可免。”李欽載緩緩道。
韓國夫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怔怔道:“你……不殺我?”
“罪不至死,下不了手。”李欽載微笑道。
“可,皇后的密令……”
李欽載揉了揉臉,道:“確實是個麻煩,但不算大麻煩,再說,我縱恕你一死,皇后若仍存了殺意,換個人來殺你,你還是難逃一死。”
韓國夫人的臉色愈發蒼白。
李欽載沉默半晌,道:“敢問夫人,貴府老太君是否也在幷州?”
韓國夫人一怔,下意識點頭:“母親自然在我府裡頤養。”
李欽載笑道:“老太君是解鈴人,夫人不如趕緊請動老太君赴長安,你誠懇認錯,老太君曉以手足親情,我聽說皇后侍親至孝,或許能保住你一命。”
韓國夫人恍然,急忙感激地朝他道謝。
李欽載含笑扶起了她。
至於當初赴任前,李治說要保她一命的話,李欽載在她面前隻字未提。
如果說了,恐怕會讓她有了倚仗,回了長安反而會與武后發生衝突,以武后的冷硬心性,神仙都救不了韓國夫人了。
至於以後韓國夫人與李治是繼續保持苟且,還是從此一刀兩斷,那是宮闈秘事,李欽載沒興趣知道,更不敢隨便摻和。
命部曲將韓國夫人擡走,並派了一隊人保護她。
韓國夫人離開後,李欽載獨自站在堂內沉思許久,突然大喝道:“阿四,召集寧朔都督府將士,拿人!”
半個時辰後,幷州城大亂。
一隊隊將士執戟而出,破門闖入城內許多官宦和世家門戶,二話不說拿住人犯便架走。
全城震動,哭嚎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