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四五歲的孩子其實比成年人更繁瑣。
他們吃得不多,衣裳也不費布料,可這僅只是表面。
每日早晚,新鮮的羊奶必須來一碗,一個小小的半文盲,白天除了玩還得學習,時刻監督他的學業是免不了的。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陪伴,需要時刻有人在他身邊,回答他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爲何會有白天晚上,爲何水往低處流,爲何世上有男人和女人,爲何父親大人長了毛,爲何父親大人比蕎兒大那麼多……
僅僅一天,李欽載就有點精神崩潰了。
還不能發火,也不能不耐煩,因爲蕎兒剛與阿婆分開,正是非常敏感脆弱的時候。
在這個新的環境裡,李欽載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於是李欽載只能不厭其煩地回答他各種古怪的問題,爲的是能夠迅速培養他與孩子的信任。
回到院子,丫鬟服侍蕎兒脫去衣裳,給他沐浴洗澡,蕎兒扯着衣裳死活不讓丫鬟脫。
李欽載無奈,只好親自幫他洗。
幸好李欽載爲了享受生活,很早就叫人打造了一個大浴盆,父子二人脫光了跳進浴盆裡也寬敞。
脫光了之後,李欽載刻意觀察了一下蕎兒全身的皮膚,沒見到有明顯的淤青和傷痕,這才放了心。
不是他小人之心,畢竟孩子這些年不在自己身邊,養他的人也不是親生父母,李欽載無法確定蕎兒這些年有沒有受到虐待,必須眼見爲實。
幸好蕎兒身上沒有傷痕,只是身材瘦弱了一些,看起來比同齡的孩童矮了一點。
沒理由責怪別人,李欽載知道韓家幾位婦孺也不容易,她們的日子過得窘迫,蕎兒缺乏營養也是沒辦法的事。
沒關係,以後慢慢補回來。
享受父子泡澡的溫馨時光,蕎兒的各種古怪問題便冒了出來。
在絞盡腦汁回答他父親身上爲何長毛毛,以及爲何父親的比他大那麼多之後,李欽載面色發苦。
他覺得自己也需要學習新知識了,不然遲早有一天,蕎兒的問題他會回答不上來。
沐浴過後,李欽載把光着屁股的蕎兒抱回臥房。
剛到新環境,李欽載不能讓他獨自一人睡,暫時和他睡一起,等蕎兒對環境熟悉了,對身邊的人都熟悉了再分房。
蕎兒的教養再次體現出來,果然是食不言寢不語,躺下後一言不發,很快便睡着了,發出微微的小呼嚕聲。
李欽載沒睡着,側躺靜靜注視着蕎兒的面龐,心底裡忽然泛起一絲柔和。
這個意外出現的小人兒,破壞了他對未來的一切美好計劃,李欽載從最初的抗拒,到接受,最後自願承擔起這份責任。
一天的時間,心境的變化太大了。
或許,是蕎兒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龐令他無法漠視血脈骨肉,也或許,是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可憐的眼神,令他必須對孩子的未來負責。
還或許,是對那位素未謀面卻斬不斷情緣的霖奴的愧疚,但願九泉之下她能安寧。
李欽載不知道自己的前身與霖奴之間發生了什麼,他總感覺他與霖奴之間應該有故事,不像風流大少騙傻丫鬟身子那麼簡單狗血。
半夜時分,李欽載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發覺身下有些溼溼的。
清醒過來隨手一摸,嘖,一手的童子尿。
小傢伙尿牀了,尿溼了小半張牀榻,蕎兒卻仍睡得死死的。
嘆了口氣,李欽載默默將熟睡的蕎兒抱起,換到一塊沒有被尿溼的牀榻邊,最後輕聲叫來丫鬟,吩咐她換上乾淨的被褥。
李欽載暗暗決定,以後院子裡要安排一個值夜班的丫鬟,每月多給點錢。
豪門大少照顧一個孩子就是這麼簡單。
日上三竿後李欽載才起牀,一臉的起牀氣,見誰都不順眼。
穿戴過後打開房門,蕎兒卻規規矩矩站在門外,見李欽載出來,蕎兒恭敬地向他行禮問安,然後才被丫鬟帶去吃飯玩耍。
蕎兒換上了綢緞衣裳,脖子上還掛着一塊長命鎖,是昨日李思文和李崔氏送的。
今日的蕎兒終於有了幾分富貴孩子的模樣,李欽載開始考慮給蕎兒準備怎樣的啓蒙教材。
千字文雖然不錯,畢竟對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來說有點深奧,孩子的教育要循序漸進,先從認字開始,慢慢再瞭解漢字的意義。
《三字經》不行,太敏感了,裡面對大唐國運的記述會讓李欽載被扣上意圖謀反的帽子。
《唐詩三百首》?
這個……拿出來的話,整個大唐的士林和文人們會瘋掉,因爲裡面絕大部分經典詩句都沒問世。
《百家姓》倒是可以考慮一下,把李姓排第一就是。
據說貞觀年間,李世民爲打壓山東士族勢力,命當時的吏部尚書高士廉,也就是高歧他爺爺主編修撰《氏族志》。
所以如果要編撰百家姓的話,一定不能與朝廷的《氏族志》有衝突,排名必須分先後,不然又是一樁麻煩。
上午時分,蕎兒被丫鬟帶着在府裡熟悉環境的時候,管家吳通來報,有客來訪。
這次不是薛訥和高歧,而是軍器監的監丞。
軍器監設監正一,少監一,監丞二,這位來訪的監丞與李欽載是上下級關係。
監丞來訪的目的很簡單,李欽載是新官,儘管新官不必上任,但軍器監的權力可一點不少,除了監正,李欽載算是軍器監的二把手,對下面的官吏有任免之權。
一個單位的二把手,下面的官吏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不當回事的,尤其是李欽載在長安臭名昭著,背後又有英國公這座偌大的靠山,拜山頭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今日這位監丞就是來拜山頭的。
監丞名叫王續,永徽年科考入仕,與山東士族太原王家沒有任何關係,本是寒門子弟出身,在軍器監監丞的位置上已有近十年。
軍器監監丞只是七品官兒,這個七品官兒一做就是十年,從高中進士到如今,基本沒挪過地方,王續本以爲今生仕途無望。
沒想到天子突然將英國公的孫子任命爲軍器監少監。
這下王續頓時感到一道曙光刺破了黑暗,他發覺自己的機會來了。
於是當即準備了厚禮,以七品官的身份,登英國公府的門。
這也是王續運氣好,若換了平日,堂堂英國公府的門豈是區區七品官有資格進去的?然而李欽載剛當官,王續又是以軍器監的名義拜見上官,國公府門前值衛的部曲一時不知究竟,這才往府裡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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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欽載是個很隨和的人,既然單位同事來了,見就見唄。
於是李欽載在前院偏廳接見了王續。
剛見面王續便恭敬長揖行禮,口稱少監,李欽載堆起笑臉與他寒暄,剛起了個頭,王續一串彩虹屁便鋪天蓋地而來。
什麼少有所爲,什麼天縱英才,馬屁拍得連李欽載都信了,暗暗思忖自己居然有這麼多優點。
“好了好了,讓我慢慢消化一下……”李欽載及時制止了王續的彩虹屁,再不制止,該管他飯了。
打量了王續一番,這人四十來歲年紀,模樣倒也算周正,五官沒什麼亮點,但也不醜,眼睛鼻子長在它們該在的地方。
“呃,你是奸臣?”李欽載問道。
王續驚愕,然後渾身一抖,顫聲道:“李少監可不敢玩笑,下官是監丞,不是奸臣,下官對天子對大唐社稷可是一片赤膽忠心!”
李欽載一滯,嘴角抽了一下。
嘖,聽說諧音梗要扣錢的……
“哈哈,見諒見諒,口音之誤,我祖籍是南方人……”李欽載面不改色地圓場。
這回換王續的嘴角抽抽了。
舉世皆知,你爺爺李勣分明是山東曹州人,你跟南方有半文錢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