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山東、河北兩省邊界恩縣的地方,當公元六七世紀的初期,還是黃河入海的故道。後來黃河雖然改道,但在黃河與運河中間,還是匯成了一個廣闊數百里水泊,港汊交錯,爲黃河內水流貫穿着。在這廣闊幽深的水泊裡面,長着豐茂的菖蒲,叢密的蘆葦,小型的丘崗和淺灘像棋子一樣散佈在水泊的中間,這就是在中國歷史上曾享有盛名的“高雞泊”。“高雞泊”在隋末時,曾是農民起義軍竇建德集團的根據地,與秦叔寶,程咬金,所踞的瓦崗寨齊名,後來這些英雄事業,雖都已成陳跡,但高雞泊的名聲卻流傳下來了。
高雞泊裡有一個小村名做金雞村,靠近水泊旁邊,村後是一個小山崗,水光山色,風景絕美。這天,正是早春天氣,在從加一個廣場上,有兩男一女在那裡練習武技,原來他們都是太極門名拳師柳劍吟的子弟門人,那兩個男的是柳老拳師的二弟子楊振剛和三弟子左含英,女的則是柳老拳師的愛女柳夢蝶。這時左含英和柳夢蝶正在廣場上角遊戲,楊振剛則斜倚在場邊的小樹上,含笑望着。
左含英和柳夢蝶練習的情形也很奇特。只見左含英的手上拿着一根繩紊,索上吊着十二個小小的羊脂白球,每個小球有一根小鋼線吊在繩上,左含英一伸手便譁拉拉地舞動起來,那軟軟的繩索給舞動得筆直,有如一根棍子,虎虎生風,那十二個小球也隨着舞動起來,耀得人眼花繽亂。
左含英在廣場上疾跑了兩圈,越跑越急,只見一團人影,裹在無數的球影奧,他大叫道:“師妹看準了打來吧!”柳夢蝶隨即拔步向左含英追來,兩手裡各扣着幾個錢鏢。看官,什麼叫做錢鏢,且在這裡解釋一下:錢鏢便是普通的銅錢(大多數是選用“咸豐”錢,因爲那種錢既小且厚。)將兩邊磨得鋒利後當飛鏢使用,叫做錢鏢或金錢鏢,太極拳、太極劍和金錢鏢正是柳老拳師從山東太極丁門下得來的絕技。
在柳夢蝶和左含英兩個風馳電掣的追逐中,突見柳夢蝶輕舒玉臂,一個“鳳凰展翅”,一面發出一枚錢鏢,一面叫道:“第三個!”錢鏢如矢,直飛入那一圈球影中,只見噹的一聲,一枚小球落地。左含英停步一看,正是繩上繫着的第三個小球,那一絲鋼線被錢鏢割斷了。左含英含笑說了一聲:“好!”便又急跑舞動起來。柳夢蝶更不打話,使出“八步趕蟬”的輕功,像一溜煙的往後追,刷刷又是兩聲錢鏢破空之聲,口裡連叫道:“第五個,第十二個”,那邊又是兩聲叮噹之聲,兩個小球落地。左含英微微一笑道:“師妹,這次師兄要用招術閃避了,你打來吧。”聲還未息,柳夢蝶一個“怪蟒翻身”,刷,刷,刷,又是三枚錢鏢打來,口裡叫道:“第一個,第四個,第八個!’這次只聽得叮噹兩聲,只有兩個小球落地,另一枚錢鏢卻給左含英用兩隻手指夾着,哈哈大笑。
柳夢蝶羞得滿面通紅。原來她三枚錢鏢發出時,一抖手便化爲三點寒星,連翩飛到。左含英明知道師妹的金錢鏢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閃避甚難,存心捉弄她,竟使出武林中在敵對時才使用的絕技“鐵板橋”,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一條軟索突從上空飛舞變爲貼地盤旋。饒是這樣,那三點疾如飛矢的寒星斜飛而來,第一個、第四個的小羊脂白五球還是給前面飛來的兩枚錢鏢打落。第三枚錢鏢飛來時,左含英已將右足一旋,借擰腰之勢,右手略向下沉,又將那軟索抖得筆直,錢鏢橫飛來時,竟打了個空,穿過球隙,直向左含英的咽喉飛到,左含英突一長身,左手伸出食中二指,覷個正着,一夾便夾到了。
這時倚在小樹邊的柳老拳師的二弟子楊振剛忙喝住師弟師妹說:“師妹的錢鏢也不錯了,只是第三枚錢鏢所發的勁急了一點,以至飛得太疾,打過了頭。但三師弟的招數更多可議之處,試想我們太極門的錢鏢,專打人身穴道,如這次你中了兩枚錢鏢,那還了得?你的‘鐵板橋’功夫還未到家,離地還是過高,如果再低三寸,鏢飛來時便全會凌空而過了。其實你若自知‘鐵板橋’的功夫還未到家,用‘燕青十八翻’的功夫,避過這一手三鏢是最安全的。在對敵時,應先求穩健,然後纔講究使出絕招,你可知道?”
柳夢蝶雖然得師兄誇獎,還聽師兄把左含英的招數彈了一通。但卻覺得這次在師哥面前,總是失了面子,不肯甘休,口裡嚷道:“我三鏢只中兩鏢,總算也栽了一個斤斗,三師哥你別走,我還要和你過過掌。”一面說一面就摩拳擦掌向左含英走來。左含英把肩一聳說道:“師妹,你已經佔了上風還不肯罷休嗎?你不累我也累了。明天再和你過掌吧。”柳夢蝶那裡肯依,還是纏着要和左含英過掌。
左含英和柳夢蝶年紀相差不遠,柳夢蝶今年十六歲,他也只是十八歲。柳老拳師一生只生得她一個愛女,雖然管束甚嚴,但也不免愛之過甚!有時也要順她的意。大師兄十年前已出師門,算來該有三十歲了,二師兄也將近三十,她不敢纏他們玩,就專磨着左含英和她玩。在她是一片天真爛漫,而且小小姑娘,也還不懂男女之事,而左含英卻常給她撩得心頭麻癢癢的,有一種“莫明其妙”的感情。因此左含英也常常故意去逗她。今天夾着她的錢鏢,就是存心想氣氣她的。
柳夢蝶果然給她氣着了,跑過去便用太極門中的“七星掌”式,吐掌向左含英打來,左含英擺出“如封似閉”的架子,正待招架,猛聽得二師兄嚷道:“你們別鬧了,看什麼人來了?”二人收式向着師兄指點之處看去,只見一葉輕舟,在水泊堂分開蘆葦像箭一樣飛來。那輕舟也煞是奇怪,沒有張帆,又是逆風,卻來得如此之快,分明不是普通漁民駕駛的。說時遲,那時快,輕舟已衝到岸邊,船頭上站着一個灰樸樸的大漢。
灰衣人一昧登岸,那小船經他雙足一衝一帶之力,竟自衝上沙灘來,灰衣人也不理那小舟,步履矯捷,徑自向廣場走來。一面走,一面問道:“柳劍吟,柳老拳師可是在這裡麼?”
左含英等驚疑不定,問道:“你是什麼人,找柳老拳師幹麼?”
那漢子邊走邊拂拂身上的風沙,閃爍其詞地說道:“你們不必問我是什麼人,柳老拳師見了我自然知道。我找他是爲了一件關係他師門榮辱的大事,說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明白!”這樣的怪漢子,這樣的怪話,把他們怔住了。
三個人中,到底是楊振剛有過一點江湖閱歷,看那漢子雖然身手矯捷,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但他孤身一人,如有惡意,諒也不會討了好去。且引他到師父門前,再派小師妹進去凜報,師父名震武林,熟知江湖路道,還怕摸不了他的底細?
主意打定,楊振剛便行前幾步說道:“柳老拳師正是家師,閣下既有要事要見他老人家,小弟自當引路。”說着便帶他越過廣場,向場後築在半山的柳宅行去。
那天春雨剛過,山路泥濘。楊振剛偏偏不帶他走已開闢好的小徑,卻帶他從亂石叢中步上半山。楊振剛存着試試這漢子功夫的念頭,在帶他行過一處遍生苔薊的石銅時,猛回頭雙手一帶他道:“路滑,小心!”
楊振剛是想用太極門中的“粘”字訣,直把他“粘”出幾丈之外。不料話聲未停,雙手方觸他的衣袖,卻被他藉着自己的掌勢,反“粘”出去,雖然不致被“粘”出幾丈之外,但也步履傾斜不定。那灰衣人卻紋絲不動,口裡說:“是呀!路滑,要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突地從半山上像飛星倒瀉一樣的衝下一個人,一瞬間便到了兩人面前。只見他兩袖帶風之聲,驀地右手一帶便將楊振剛帶過身後,左手駢指如朝,“順水推舟”直向那灰衣人的“期門穴”點來。這叫做,預防不測,先救愛徒,再打勁敵。
那灰衣人不防有這一着,也來不及看清來人面目,急將雙足一點石郴,倒躍出兩丈以外.身形方定,待要看清來者是誰時,驀聽得一聲喝道:“金華,是你嗎?”
那被喚作金華的灰衣人,急忙拜倒地上:“師伯,小侄無禮,未曾晉謁,倒勞你老前來迎接。”
那從半山上衝下來的人,正是柳劍吟柳老拳師。原來柳夢蝶鬼靈精,在那灰衣人上岸時,她就一溜煙地抄小徑回去告知老父。柳老拳師以爲是什麼江湖好漢,慕名尋事,卻料不到是自己的師侄。
當下金華正待傾訴,柳老拳師說:“別忙,且在我家門前的柳林歇歇再說。”那柳林中設有石桌石凳,是柳老拳師平時避暑或和村人閒聊天的地方。
金華在柳林中坐下,也顧不得回答柳老拳師問他師父的近況,馬上便拿出一封信來,柳老拳師看了,神色大變。
這封信正是柳老拳師的師弟,山東太極丁的兒子,丁派掌門人丁劍鳴寫來的。內中所說的事情非但關係柳老拳師師門的榮辱,而且關係着關內關外武林的團結,弄得不好,就會生出滔天風浪。因此雖是柳老拳師江湖閱歷甚多,也不能不閱信色變。
列位看官,要知道信中說的是什麼事,且先待在下交待一下柳老拳師和丁家的歷史。柳老拳師柳劍吟的父親是山東太極丁的遠房親戚,雖說是遠房親戚,但居處相隔不遠,兩人脾性也頗相投,柳劍吟七八歲時,他的父親也曾請太極丁教他技擊,但偏偏柳劍吟小時生得非常瘦弱。太極丁說,太極門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學在對敵時能夠實用的技擊,必定要和師父常常“過手”(即演習對打),給師父擲得頭崩額裂是常有的事,恐怕柳劍吟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只能教他一些太極拳的架式,作爲強身之用,要待他身體強健後,才能教他太極門中虛實變化的應敵招術。
柳劍吟這個孩子卻似乎特別和武學有緣,太極丁雖然不教他應敵的招術,他卻總是留連在太極丁的練武場邊,看他的門人子弟練習。這樣過了一年光景,柳劍吟的父親因爲只是一個小自耕農,豐年時還能自給自足,恰巧那年碰着荒年,賦稅又重,謀生不易,他有一個朋友在鄒縣做生意,叫他去幫忙,他就帶柳劍吟過縣去了。
光陰眨眼又是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師正同幾個門人弟子在家門前閒話,遙見門前數十丈外有兩隻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來,有一隻牛鬥敗了急急向前奔跑,後面那隻大水牛也急急地銜尾追來,正在此時,忽見一個孩子像箭一樣在路上飛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兩隻水牛。忽地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衝來,堪堪就要碰上,太極丁急得“阿呀”一聲,立刻飛躍上前援救,那料還未到人、牛之前,已聽得撲地兩聲巨響,那兩隻大水牛已滾出路邊一丈開外。太極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銳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手法,順着兩隻大水牛的衝勁,用左掌一帶前牛,右掌斜按後牛,兩隻牛已經發勁,給這孩子一帶一撥,便都倒地滾出路邊去了。這正是太極門中“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極丁再定睛看這孩子,又“啊呀”一聲,這不是柳劍吟還是誰?當下就問他爲什麼回來,怎的練得這一身好身手?原來在柳劍吟離開太極丁後,還是照常練習,而且默記太極門下演習的應敵招術,幾年來無師自通,卻領悟了不少太極拳的妙用。前幾天他的父親客死他鄉,他無依無靠,固此遵照父親遺囑,回來找丁老拳師。
柳劍吟的話還未說完,忽然一條黑影,從太極丁頭上飛過,向他猛地撲來,竟然是一個比他還小的孩子,太極丁倒也奇怪,並不阻攔,卻反倒退兩步,拈鬚微笑。
柳劍吟急地倒退兩步,那小孩子已經欺身直進,“雲龍三現”,一掌三式,向柳劍吟胸部打來,柳劍吟其時已將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內,用橫勁向上“棚”去,這正是太極拳的“攬雀尾”一式,給他用得非常純熟。那孩子身手也極爲快捷,一擊不中,立刻便變招打來,仍是一派攻勢手法。柳劍吟展開數年領悟所得,和他周旋,感到非常吃力!
那兩個小孩子對拆了三二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師才喝道:“好了!好了!鳴兒不要再鬧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着柳劍吟的手又跳又叫,樂得直笑道:“這回我可找到伴了!”
太極丁當下把柳劍吟連聲誇讚,說他自己領悟得來的手法。居然能和自己的兒子打成平手,將來一定可以爲太極門放一異彩;一面也暗暗爲自己的兒子歡喜,覺得他的年紀比柳劍吟還小兩歲,雖然一直得着自己真傳,也不過同柳劍吟打個平手,但看他出手快捷,變招靈活,也真難爲了他。眼見這兩個孩子,都是天資聰穎,和武學頗有宿緣,一個是自己的愛子,一個又將是自己的愛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鉢傳人”,現在自己卻有兩個質美好學的孩子做自己的傳人,這高興可還得了!
從此丁老拳師遂正式收柳劍吟爲徒,因他比自己的兒子丁劍鳴長兩歲,遂教自己的兒子喚他做師兄,不按入門前後爲序。太極丁把一生所學,連自己名震武林的三絕技——太極拳、太極劍、金錢鏢都悉心地傳授了這一子一徒,柳劍吟幼年喪父,太極丁既是恩師,又是父執,師門恩重,心中自是感激得了不得。
柳劍吟一直追隨了太極丁十幾年,太極丁也把他當成兒子一樣看待。在臨死前,太極丁將柳劍吟和丁劍鳴喚到牀前吩咐道:“我們這一派太極拳從張三丰傳下,就以抑強扶弱爲本志,當今滿族人據中原,滿洲貴族百官,欺壓百姓,你們技成之後,可不許睿滿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應記着除暴安良的武林明兒對武林同道,不許逞強鬧事。劍鳴鋒芒太露,我放心不下,劍吟純樸得多,可得多多招扶你的師弟!”太極丁說完,把腿一伸就死去了。
太極丁死後,他們兩師兄弟都是二十多歲的年青小夥子,自然受不了寂寞,便連袂在江湖道上行走。那時正當“太平天國”之後,自明末遺留下來以“反清復明”爲志的許多秘密會社,正是盛行。在山東、河北一帶拳風尤盛,盛以梅花拳、金鐘罩等最爲風行。嘉慶時,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但民間私相傳授拳術,仍繼續不絕,而且在“太平天國”大風暴之後,禁令既鬆,民間更盛行習武。各家各派,都開堂口、招門徒,柳劍吟、丁劍鳴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們發生關係。於是不久,便鬧出一件事來,使他們兩師兄弟不歡而散!
原來太極丁死後,柳劍吟與丁劍鳴二人聯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很乾了一些俠義行爲,不能細表。其時,山東、河北兩省的武館會社又以當時河北省會社保定爲中心;柳丁二人武藝超卓,慢慢自然成爲各派所推崇的人物,在保定城裡與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賢,萬勝門的管羽偵等同爲各家各派的領導人物。
最初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犯者處列。其後覺得禁不勝禁,遂改變策略,轉而想利用拳民,籠絡拳民,或聘各拳家爲“國術教練”,或官府紳土不惜“屈尊降貴”與武術界中人往來。(這種形勢發展至光緒年間,就成爲滿清政府利用“義和拳”——亦即梅花拳爲排外及政爭的工具,以消滅其“反清”的情緒。拳民在中國近代史上,亦曾寫過一頁重要的歷史,即“義和團暴動”,外人則稱之爲BoxionRebeion,意即“拳亂”。清代拳民活動之有其歷史價值,於此可見。這是閒話,按下不表。
當柳劍吟、丁劍鳴等在保定成爲山東、河北兩省的領袖人物時,也正是滿清政府改變策略想利用拳民的時候。其時那些自明未遺留下來,以“反清復明”爲志的秘密會社,已成半公開性質,但由於沒有堅強的組織,沒有明確的政綱,沒有廣泛的羣衆基礎,因之亦不能成其爲一種革命的運動,而還是停留在“黑社會”的階段。在滿清政府變壓制爲籠絡,更確切的說是壓制與籠絡雙管齊下時,武林中人就出現了幾種不同的人物,一種是甘爲滿清政府利用的;一種是‘置身事外’,希望保持“清高”的;一種是還堅持原來主張,不與官府來往,反抗滿清的。賢愚不肖,各種各式人物都有,這也按下不表。
柳劍吟、丁劍鳴二人承父師之訓,成爲山東、河北兩省的武林領袖人物,自然不易爲清政府所籠絡。但兩人的作風卻大有不同,丁劍鳴以太極派嫡傳子弟自居,平素又挾技自傲,不肯下人,和各派名家,相處得不大和睦,例如有一次和形意拳的鐘海平就因爲各誇師門,較起技來,雖然不分勝負,就由柳劍吟勸止,但也不無小嫌了。而柳劍吟則處處“大智若愚、大勇若法”,謹守着要武林團結的教訓,和各派名家相處,總是虛心學他人之長,而自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愛戴。柳劍吟亦曾屢次規勸丁劍鳴,無奈“江山易改,品性難移”,縱許能斂跡口時,不久又是舊習復作。
一天晚上,丁劍鳴照例在午夜之時起來練習太極行功。其時正是下弦月上,星河黯淡,月色做明。驀然聽得衣襟帶風之聲,拂耳而過,丁劍鳴是老江湖了,一聽便知有夜行人出沒,當即將身子一伏,側首往民房上看去,只見一條人影,疾如閃電地閃入暗處。
丁劍鳴吃了一驚,心想怎的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華未歇的時候就有夜行人經過,而且在這保定省會之區,夜行人公開出沒,非偷即盜,何況若是普通綠林好漢,自己在保定領袖羣雄,他也沒有膽量未曾拜門,就敢做案。當下丁劍鳴一是好奇,二是覺得夜行人在他附近出沒未先打招呼,有損他的威望。當下立刻展開本門身法,龐大的身軀,竟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民房屋檐,腳尖輕點屋面,飛身追蹤而上。丁劍鳴的輕功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真似蜻蜒點水,落地無聲,那捎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後。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輕功,雖然迅疾,初看卻似沒有丁劍鳴功候,但追到他身後二三丈時,他竟好像背後長有眼睛,知道有人追蹤一樣,立刻又加快起來,饒是丁劍鳴用足功勁,也總是被他拋在幾丈之外。
兩人風馳電掣似的追了一程,不覺已到保定郊外。只見那夜行人,躍進一座好像大戶人家的園林,將手一拍。丁劍鳴急地伏在一顆大樹枝柯交叉之處,從樹葉叢中伸頭一望,只見暗處又跳出一個夜行人,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就直向庭院中的一座小樓躍去。丁劍鳴是老江湖,心知一定是一個人先來“探道”(偵探),然後纔等同伴來做案。當下即一長身,直掠出數丈之外,像棉絮一樣貼上近樓房的另一顆大樹。只聽得其中一個夜行人低聲說:“那雌兒就在三樓,我剛纔吹進‘五鼓返魂香’,想現在已被昏倒了。”
丁劍鳴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上下三門的採花淫賊,當下即從大樹上凌空掠起,像大鳥一樣地落在樓房的屋檐上,那兩人驀地一驚,急忙飄身下地,丁劍鳴也跟着落下地來。
丁劍鳴定睛一看,只見兩個夜行人都帶着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兩個夜行人同聲喝道:“什麼東西?敢來干涉爺們的行動?”丁劍鳴怒喝道:“你們這些小輩,連我丁劍鳴都不知道,看掌。”
那兩個夜行人更不打話,一個亮出一柄長劍,一個亮出一對三尺多長、黑漆漆的判官筆,直攻過來。丁劍鳴立刻展開太極掌法:封閃、擒拿、挨幫、擠靠、閃展、騰挪,安心奪取敵人的兵刃。那兩夜行人也好生了得,丁劍鳴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一派路道。只見那使劍的時而是嵩陽派的達摩劍法,時而又變爲形意派的無極劍法,如驚蛇怒蟒,處處向丁劍鳴要害處吐來!那使判官筆的更是利害,劈、砸,撥、打、壓、剪、持、鎖,都極沉着迅捷,那對判官筆,倏上倏下,忽左忽右,而且專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打來,丁劍鳴展盡“空手入白刃”的太極掌法,迄自討不了半點便宜,但卻也忒奇怪,丁劍鳴好幾次連碰險招,看看就要被劍尖刺着,或被判官筆點中,但兩夜行人卻又突地閃電似的抽回,變招打出,也不知是什麼道理?
在丁劍鳴心裡,還以爲是自己太極掌法利害,敵人不知虛實,所以不敢把招術用老,以防自己式中變式,招裡套招,其實卻井非如此,那兩夜行人卻另有一種心思,不然若論武功技業,丁劍鳴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一對一亮兵器對打,諒還不至落敗。而今以一敵二,又是空手對兵刃,就是有兩個丁劍鳴也被剁爲肉泥了!
閒話少提。且說丁劍鳴和這兩個夜行人一陣打鬥,早驚動了這家人家。當下燈火大明,許多家人都持槍弄杖地出來,但卻沒有一個敢殺上前來,只是遠遠地觀望,一面口裡嚷着“捉賊,捉賊”!但若見身影向自己這一面移動時,又哄的一聲散到第二處去。其中有兩個像“護院”模樣的人比較膽大,一個手持花槍,一個手侍雙刀,掩到賊人身後,正待偷襲,卻被一個賊人,只一個“迴風卷柳掃堂腿”,就把他們掃出兩三丈外。來了兩個,跌了一雙。
丁劍鳴也不指望這些“護院”之類能濟得了什麼事,仍是捨死忘生的憑自己一對肉掌,來鬥敵人的一柄長劍、兩枝判官短筆。說時遲,那時快,又拆了三五十招,那使“筆”的摟膝繞步,“劉海灑金錢”,向後一甩腕子,雙筆挾着一股寒風,斜向丁劍鳴的“左肩井穴”打來,丁劍鳴急將腰一撲,掌探中鋒,駢指如朝,讓過幾筆,向敵人的,‘志堂穴”點來,還未點到,背後一股寒風,那柄長劍又堪堪刺到,丁劍鳴一個“大彎腰,斜插柳”向左旋過,伸掌便貼劍身,讓招遞掌,向敵人面門打來,使劍的急將身往後仰,一個“倒轉陰陽”,將右手劍一沉,化爲“黑虎卷尾”招數,徑掃下盤,橫斬丁劍鳴的雙足。丁劍鳴慌忙地躲避時,忽聽得那使劍的一聲“扯呼”!(逃跑之意。)兩人正佔上風,卻忽地逃跑,將腳一蹬,早躍入園林深處。丁劍鳴不知進退,還待追趕,忽地幾點寒星,撲面飛到。丁劍鳴急急一個“燕青十八翻”,用北派“滾地堂”的功夫,貼地直滾出去,饒是滾得這麼快,右腿上還是中了一枚暗器,當時只覺麻癢癢的,還不覺怎麼,但這須臾稍緩的功夫,兩個蒙面夜行人,已逃得不知蹤跡了!
敵人一去,那些家人大嚷一輪追賊之後,一面圍上前來,當中走出一個五旬上下的儒冠老者,當着丁劍鳴的面一揖到地,口裡說道:“先生大恩,沒齒不忘!”丁劍鳴急忙扶起時,那老先生已不由分說,招呼家丁子弟,架着丁劍鳴往裡走。了劍嗚欲走不能,只得跟他們進去,才一坐定,那些人又捧煙倒茶地殷勤招待,丁劍鳴的性子,原不願與土紳來往,呷了一口茶後,便待回去,不料一站起身,右腿卻酸痠軟軟的不由自主,一跤跌下。
丁劍鳴這才記起右腿中了暗器,待被人扶起後,急將手一摸,用手指對着傷口把暗器直搭出來,拿到面前一看,不由得哎的一聲叫道:“阿呀!毒蒺藜!”
那老先生忙湊過身來,殷殷問道:“什麼暗器,可有妨礙?”丁劍鳴面色大變,嘶吟着說:“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毒暗器蒺藜,用苗疆的毒藥煉成,毒氣見血即鑽,除非找到本門解藥,否則是救不了,看來我不能生出此門了!”
那老先生詳細審視一下,忽然吩咐一個少年說:“澄兒,到後樓你二姨娘處問她拿出‘白玉生肌拔毒膏’來試試看。”一面對丁劍鳴說道:“老夫少年曾在北京做過小小的京官,結識了一個老太監,承他贈送了半瓶‘白玉生肌拔毒膏’,乃是大內之物,”據說能解百毒,無論蛇蟲咬傷,毒藥暗器打傷,都可解救。宮中待備來預防使毒藥暗器的刺客的。他得‘聖眷’,賜了一瓶,恃分半瓶給我。一直不曾用過,這回正好試試。”了劍鳴見既無法找到它的本門解藥,生命危在旦夕,只好任由他試。說也奇怪,將這“白玉生肌拔毒膏”敷上之後,果然清涼沁骨,當下右腿就可轉動!
但遺毒還未拔清,尚須休養數日,丁劍鳴只得在他家住下來。知道那老者叫做索善餘,乃保定一個大士紳,家裡擁有幾幹畝地。丁劍鳴在他家幾日,真是給他招呼得非常周到,那老者日日陪他,談論一些詩文與京中翹事,丁劍鳴家中原也少有田地,幼年也習過一些詩文,見那老人滿面慈祥和藹,談得也還投機,又見在那幾天中,時時有權衫襤僂的人進來,要求施棺借米之類,那老人都親自接見,一一批發。丁劍鳴一來自己就是出身在小地主之家,二來見那老者的“慈悲”行徑,心中還以爲索善餘真是一個慈善的長者!
三日過後,丁劍鳴的遺毒都已拔清、完全恢復了原狀。索善餘親率家人把丁劍鳴直送出大門之外三裡之遙,口口聲聲地稱他爲大英雄!大恩公!口口聲聲說:“此恩此德,沒齒不忘!”跟着又討丁劍鳴的地址,問他願不願“折節下文”。丁劍鳴也謝過他“生肌白天膏”起死回生之德,當下人情難卻,一面也覺得索善餘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竟然答應了和他做風塵中的朋友,願意和他結交。
看官,你知那索善餘真的是什麼慈善長者?原來滿不是這回事,正當丁劍鳴在歸途上滿心感激,對他異常好感之餘,索善餘的密室中就坐着那兩個當天晚上跑進索家,僞裝採花的蒙面夜行人!
那兩個蒙面夜行人正是清宮大內的頭等衛士,那使劍的叫做蒙永真,那使判官筆的叫做胡一鄂,他們都是由直隸總督戴棋向京師請來,進行一件大陰謀的,僞裝“採花”,計陷丁劍鳴,就是他們的陰謀之一。
在索善餘的密室裡,那兩個冒作採花的蒙面夜行人正在撫掌相視而笑。蒙永真道:“這回丁劍鳴可着了我們的道兒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名不虛傳,七十二手‘迴環滾拆’的太極掌法,若非我們,恐怕也輕易對付不了。”胡一鄂笑道:“論本事,丁劍鳴自不是庸手,但卻也不能超出我們兄弟之上。照我往昔的習性,那容他這樣狂做,如不是戴總督再三叮囑,我們兄弟倆早把他廢掉了。”索善餘大笑道:“如把他廢掉,我們的計劃就不能進行了。廢掉他一人有什麼用?我們要拆散的是這些山東、河北兩省自命爲‘江湖義士’的團社!我真佩服你們兩兄弟的本事,胡兄那一手暗器,打得真有分寸,不讓他當堂斃命。蒙兄更妙,故意使出偷學來的幾家形意派無權劍法,讓他猜疑不定!”蒙永真也笑道:“我也真佩服你老先生的本領,尤其是那幾聲‘大英雄’,把他揍得毛管都鬆了。”
列位看官,你道他們進行的是什麼陰謀?原來直隸總督受到清廷的密令,要注意山東、河北兩省的拳民,可籠絡的則籠絡,可打擊的則打擊,若一時不能籠絡又不能打擊,則要想辦法分裂他們的內部!因此由戴棋的幕客想出這一條計劃,知道丁劍鳴和其他武林的領袖人物有隙,又偵察清楚丁劍鳴的性情和平日的行動,便請了兩位特選的清宮衛士,僞裝採花,故意引他到索善餘的家,讓他吃了一顆毒蒺藜,再由索善餘給他醫治。這樣作成圈套,他自然不能不和索家來往。而不消說索大紳士,自然是站在官府這一邊的。一來往,就有辦法拆散他們的團結,免得他們集中力量和滿清搗亂了!
表過索善餘和那兩個夜行人的來蹤去跡。再說丁劍鳴傷愈回來後,不見三天,自有許多武林同道前來探問。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賢,萬毆門的管習禎等自然也都在座。當下丁劍鳴說出那夜的經過,一面說那兩個蒙面夜行人的本領的確是武林罕見,一面誇說若非自己的掌法厲害,莫說只中暗器,早就斃在他們的一劍兩筆之下了。
丁劍鳴說完,武林中人盡皆震動!羣雄說道:“江湖上哪有這樣的兩個採花人物!”大家胡說一氣,都摸不到這兩個人的“海底”!(底細之意)
丁劍鳴忽地凝神一想,突地問鍾海平道:“你們形意門下可有一個瘦長漢子,善使無極劍法的。”
鍾海平虎目一睜,馬上說道:“什麼?我們形意門下,從來就沒有采花淫賊!”
丁劍鳴冷笑道:“你們形意門下,有沒有過採花淫賊,我不知道。可是那使劍的蒙面人,分明是你們形意派的無極劍法!”略停一下又說,“不止那使劍的,連那個使判官筆的也好像是你們貴派的身法。”上一句確有幾分實情,那使劍的確曾使出過幾手無極劍法。下一句可就是丁劍鳴的胡猜,心裡有嫌,就什麼都懷疑到形意門下了。
當時只見鍾海平勃然大怒,拍案說道:“丁劍鳴,你這是有心栽賴!”丁劍鳴也厲聲答道:“我親眼見的,還有假?哼!要不是我這對肉掌還有些兒能耐,怕就要毀在你們貴派手下!”
兩人俱都火起,在座的武林同道急忙勸止。鍾海平當下立即發話:“事情我一定根究,我馬上通知我上下三輩的門人,也發帖給武林同道共同查究,如果我形意門下確有人在江湖上爲非作歹,採花傷人,我一定親手把他卸八大塊,戳三個窟窿。如果不是,你也得向我們形意門擺酒陪禮。”說完,登登就走出去了。
不說丁劍鳴和鍾海平又結了“樑子”(仇恨),且說在丁劍鳴回來後,索家便每天都有人來,不是送禮,便是請酒,其間柳劍吟也曾向丁劍鳴進言,請他注意,別要上當。柳劍吟說:“索家是保定的豪紳,這種人好的有限,我們抑強扶弱,全仗義氣團結江湖兄弟,和這些人來往,怕不傷了兄弟的心!”但丁劍鳴卻一口咬定索家是“積德的慈善之家”,反說柳劍吟太過偏執——“難道士紳中就沒有好的?”恰巧那幾天正是索家借索善餘“五一大壽”的名目,在花園裡招待老人,上五十歲的可分二錢銀子,上六十歲的可分五錢銀子,上七十歲的可分一兩銀子。丁劍鳴越發認定索善餘是“慈善長者”,得意地對柳劍吟說道:“你看如果他們是刻薄成家,哪有這樣敬老尊賢,慈善慷慨!”柳劍吟也不和他爭辯,卻突地在第三天帶回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
柳劍吟帶着孩子去見丁劍鳴,一變平素木然的態度,滔滔不絕他說道:“師弟,你自幼生長在小康之家,不知道莊稼人的痛苦,你猜這小孩子是什麼人?這小孩子只是索善餘一個佃戶的孤兒,他的父親種了索家三畝田,納了租能夠吃雜糧就算是好的!去年因爲實在無法過年,借了索家十兩銀子,利息是大加一‘驢打滾’(利上利),而今未滿一年,就要還五十兩,這孩子的父親被逼得沒法,上吊死了!那間破屋,還是被索家拿了去抵債。我剛好碰見這情形,就把這孩子帶回來了。我沒有碰見的還不知有多少!”稍緩一緩,柳劍吟又說下去道:“你又可知道索家是怎樣起家的?他是勾結官府,私運鴉片起家的,後來做了官,發了財,買了更多的田地,就越加發財了,他當然可以裝出‘善人’的派頭,拿一些錢出來修修橋、補補路,甚至在生日時招待一下老人,買個謄名,對他這只不過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有什麼緊要,而且可以迷糊多少人的眼睛,索善餘自然也無須親去收租放債,打罵農民,他當然樂得充風雅,做善士。可是那些收租放債,苛刻農民的,還不是他門下的走狗。”話是說得淋漓痛快了,可是丁劍鳴沒有眼見索家的殘暴,總是認爲他的師兄太過“深文周綱”講得太“過火”了。柳劍吟也沒法勸得他醒,只把那孩子收作他的第一個徒弟就算了。
光陰迅速,過了半月,保定城裡各有名氣的武師都接到形意門鍾海平的請帖,丁劍鳴自然也接到一份。丁劍鳴情知必然是鍾海平查究了當晚那兩個夜行人的行蹤後,要自己去答話。當下接照武林規矩、寫了請帖,帶了幾位太極同門,如期趕會。
各武師齊集後,鍾海平發話道:“海平德薄才疏,索爲形意門北派的掌門弟子,自知不是領導武林一派,尚幸我形意門先輩宗祖,早定下嚴格家規,我形意門同門三輩,亦均能嚴守。我鍾海平執掌形意門以來,形意門下,在江湖上差幸未做過絲毫對不起祖師,對不起同門的事!”
“半月前丁劍鳴大哥追捕採花淫賊,受了重傷,吃了大虧,一口咬定這兩個下三門的採花淫賊乃是我形意門下,爲此我撒紅帖,傳同門,報武林,共同查究。如今半月,採花賊的‘海底’雖未摸清,但已查明絕非形意門下。我形意門下三輩同門,這一個月來的行蹤,都由各地負責弟子,彙報前來,莫說未有過採花之事,除了原在保定的之外,其他各地形意門下,並無一人到過此地。若說是保定的弟子,則我對他們平日行蹤,瞭如指掌,我敢擔保在我門下弟子的清白。再說即使丁劍鳴大哥不信我的擔保,也該相信我鍾海平的弟子、師侄輩都不能有本領殺得太極的嫡系傳人落在下風,受了暗器!”
“今日我鍾海平請到各武林前輩以及丁劍鳴大哥,爲的就是討一句話,請丁劍鳴當衆洗清我形意門所受的惡名,按照武林規矩,揭過這段‘過節’!(意思即是要丁劍鳴當衆道歉,方不計較。)”
鍾海平的話,說得嚴峻而尖刻,丁劍鳴勢不能承認是被形意門下小一輩打傷的,如說是被小一輩的打傷,這太極傳人的聲譽就要掃地。如說是形意門長一輩人乾的,則形意門的長輩,屈指可數,他們都分散各地,又哪會憑空來到保定?
但丁劍鳴以前的話,說得太滿,哪肯立即轉過彎來,聽了鍾海平說完後,冷笑一聲辯道:
“你說不是形意門下的,有你的證據。我說是形意門下,也有我的證據。他們劍法、身法明明是你們形意門下的,除非捉到了這兩個蒙面人,否則現在要我向形意門低頭賠禮,這可辦不到!”
鍾海平更不打話,連長衫也不脫,立刻走近丁劍鳴面前,雙手抱拳微微一拱道:“既然丁大哥不肯‘揭過’這段‘過節’,我們只好按照規矩辦吧!我要討教你三招兩式!”原來在當時武林之中或秘密會社之中,若有過不去的事,就由雙方集合人來“吃講茶”,“講”不成功,就要以比武來解決。
丁劍鳴傲然笑道:“鍾大哥要賜教,敢不從命?”話未說完,鍾海平已猛地一掌劈下!
其時在座的武林同道雖多,但碰着雙方鬧僵的事,如伸手勸解,就必定要自問有把握能勸一方低頭。如今鍾海平是火爆的性子,丁劍鳴又一向不肯低首下人,這可如何調解?何況他們二人來勢又是如此迅速,未容得想調解的先行盤算,他們已動起手來!
當下鍾海平待丁劍鳴的“敢不從命”一說完,就立刻“獨劈華山”,右掌挾着一股勁風,當頭打到。丁劍鳴急斜躍數步,雙掌一立,復斜身進步,腳踏中宮,左拿一橫,右掌斜劈鍾海平肩頭;鍾海平抽身撤步,左掌一分,“力託千斤’,往丁劍鳴的右腋上一託,丁劍鳴急地變斜劈之勢爲下斬,用出“斬龍手”的厲害招數,立切鍾海平的左掌,兩人來勢都疾,看看就要碰個正着。
兩人招數雖已拆了三五招,但都只不過是瞬間的事。就在這二人要立見真章,看看就要掌底判雌雄的時候,驀然從人叢中飛躍出一個人,就像大鳥一樣從空撲下,恰巧立在兩人中間,那人雙臂一展,左右一分,鍾海平和丁劍鳴都不由得不斜斜地退後幾步。這人是誰?這人正是丁劍鳴的師兄柳劍吟。
當下鍾海平勃然大怒,以爲柳劍吟是幫丁劍鳴來的了,正待發話,卻見柳劍吟面向自己長揖到地,隨即郎然發話道:“我太極門在保定尚未正式設立門戶,未推有掌門弟子。我現在以丁劍鳴師兄的資格,代表太極門,向形意門鍾海平賠罪!”柳劍吟此話一出,全場肅然。鍾海平立即賠禮,連聲“不敢”!爲何鍾海平這佯客氣?因爲一來柳劍吟平素謙厚待人,二來這次的“樑子”是丁劍鳴和他結的,現在柳劍吟來賠禮,他如何能不客氣。但經此一來,鍾海平卻再也不能找丁劍鳴的“晦氣”了,有了他的本門師兄出頭,已經完全按照江湖規矩交代過了。
當下鍾海平沒有說話,各武林前輩也羣相佩服柳劍吟的豁達大度,甘代師弟受過。梅花拳的老拳師姜翼賢挑起大拇指道:“着!我們的柳老弟;行!這一手漂亮極了!”
“其實嘛,這點小事嘛!也用不着動這麼大的閒氣。丁劍鳴見到那兩個小子的劍法、身法有些似形意門的,或許不假。武林招數,一亮手就有人偷學,這兩個小子不知從哪裡偷學來幾招,丁老弟未深研過形意拳,所以看了三招兩式,就以爲是形意門下。鍾老弟爲爭師門榮辱,要辯別是非,這老朽沒說的,但也無須做得如此緊張呀?是不是?最重要還該是繼續查探那兩個小子的‘海底’,自己人別生閒氣了。”說罷便拉兩個人來碰杯。這老拳師是等到風波過後,纔敢出來說話。可也真有他的,他猜得對,那“小子”真是偷學的。
一場風波,暫時平靜,可是丁劍鳴卻終席不發一言,面色鐵青。
在丁劍鳴心中,認爲自己太極派是武林正宗,現在由師兄出頭,向別派賠札,這是有失面子的事;再者,這次“樑子”是自己結的,鍾海平敢當衆叫陣,伸手與自己較量,明明是蔑視自己,如今向他賠禮,豈不是給他較量下去了?不由心中暗氣:“這次可栽到家了,裁到家了!”三來覺得柳劍吟雖是自己的師兄,可是他是自己的父親廝養大的,平素總讓着自己,這次驀然出頭,不同自己先商量,心中未免有點“犯勁”(不高興)。而且丁劍鳴一向自視是太極丁的嫡系子孫,心想這派拳術可總是我丁家的,柳劍吟和丁家關係雖然親密,算起來總還是“外人”,怎的就能在武林同道之前,說出代表丁家太極門的話?可是照武林規矩,在沒有推定掌門人之前,師兄要挑起“大粱”(負起責任之意),可沒有師弟說話的份兒。因此儘管丁劍鳴心裡“犯勁”,可也做聲不得。
風波過後,丁劍鳴自然和鍾海平疏遠起來。而且不單是和鍾海平疏遠,和其他武林同道也疏遠起來。見了他們,心中總是怏怏的,露出不大自然的神色。可是和這一邊疏遠,另一邊卻和索家親密起來。索家的人隔不了三天兩天便來一次,索善餘自己也常常進城拜訪,談得多了,丁劍鳴自然也透露出一些和鍾海平結“粱子”的經過來。索善餘聽了,卻並不表示意見,就算是丁劍鳴問他時,他也搖搖頭說:“老朽對你們武林中事,不敢插言。”
一天兩人正談得起勁時,索善餘突然問他道:“太極丁拳術,名震江湖,怎的老兄在保定不自立門戶?”
丁劍鳴當下就說,自己本來早有此意,但因以前浪跡江湖,無暇及此,待闖出“萬兒”(名氣)之後,又因師兄說成立門戶是一件大事,不能倉猝從事,想根基更穩定後才作打算。自己拗不過他,也就罷了。
索善餘哈哈笑道:“俗話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兄太極名家,理應創立門戶,作一派宗祖,以享後世的盛名。更何況創立丁派門戶,乃是紀念老兄的先人,你師兄雖然是忠厚謹慎之人,他卻體會不到孝子賢孫的心事。”
丁劍鳴給他說得心裡活動,果然就進行起自創門戶的大事。索善餘給了很多助力,金錢上的,官府上的,他都一一給丁劍鳴打點。還給丁劍鳴活動了一個直隸總督府“國術顧問”的銜頭,丁劍鳴雖然推辭了,可是卻覺得這個人倒很“古道熱腸”,肯幫助人。
在丁劍鳴進行創立丁派太極門戶期間,武林中人,很少來探問他。他也心中有氣,覺得你們既不顧江湖義氣,不來幫我的忙,我又何必依靠你們了?就是對他的師兄,這次也只口口聲聲說是要替他的丁門建立門戶,言下之意,大有不想柳劍吟橫加阻撓之心。柳劍吟也就唯唯諾諾,不和他說什麼話-
天晚上,柳劍吟卻突然深夜來訪,那正是丁劍鳴就要正式建立門戶的前夕。
他的師兄揹着一個小包袱,腰懸青鋼劍,面容微帶蒼涼之色,沉痛地說道:
“師弟,恭喜你要光大師門,自建門戶了。愚兄全靠丁老怕教養成人,這點微未小技,也是拜你們家之賜,師弟要光大師門,這愚兄可沒有說的!
“可是師弟,你可知道武林中人怎樣議論?他們說你可揀着高枝兒爬上去了,要靠官府的力量開山門,創宗派,好獨霸武林,我知道你不是那號人,可也得提防別人給你戴高帽,把你弄得迷糊了。
“你還得小心,創立門戶不是易事,收徒弟,做‘大哥’,處處都要當心,不要被一些不肖之徒,江湖無賴,混進門來,敗壞了我們的聲譽!這層也許是愚兄過慮,但也得請老弟小心些。
“師弟,你前次問我,是否有意思做丁派門戶掌門的弟子?這我可不敢當,莫說我德薄才疏,就是從師學業,也在師弟之後,當時恩師不按普通武林規矩,以入門前後爲序,因我癡長兩歲,做了你的師兄,實在有忝。我哪敢做一派的開山宗祖?
“再說武林同道,對我們不能無所誤會,我若留在這兒,助你建立門戶,恐怕誤會更深。我打算馬上就回山東去,江湖風浪,我也習慣了,我也沒有那份雄心,再闖‘萬字’,回到老家,將來有什麼事情,也好照應。
“師弟,愚兄言盡於此,我走了!”
丁劍鳴正待挽留,柳劍吟卻驀地一旋身,一點門桅,微風飄然,就像流星疾駛一樣飛馳而去。丁劍鳴急急拔步追時,只見柳劍吟邊跑邊回頭道:“我還有一句忘記對你說,以後可別再鬧意氣之爭。”說完,更如蜻蜒點水,飛燕掠波,腳不沾水,跑得迅疾之極,丁劍鳴哪裡追得上?再一遲疑,便但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蛩哀鳴,夜涼如水,哪裡還見師兄的影子?
師兄走後,丁劍鳴自然是立門戶,建宗派,二十年來,也頗有許多武林後學幕名求教。而丁劍鳴也能稍斂鋒芒,很少和別派中人較技“伸量”(故意試試別人功夫之意,“伸量”別人,乃武林常見之事),但卻和索家關係,日深一日,漸漸也和官府中人有來往了。
這且不提,再說柳劍吟回到山東後,不久也就結了婚,(丁劍鳴早結了婚,那是他父親定下來的親事。)妻子也是武林名家之後:萬勝門劉展鵬拳師的愛女劉雲玉。岳家在山東。河北邊境的高雞泊金雞村內,因此不久柳劍吟就在金雞村裡成了家。柳劍吟也自喜歡高雞泊的幽深險要,正好隱居習技,傳授門人。
如此歲月如流,眨眼間又過了二十一個寒暑。
柳劍吟二十餘年來收了三個徒弟,大徒弟就是以前在保定鄉下帶出來的,索家佃戶的孤兒婁無畏。(這個名字是柳劍吟給他取的,意思是要他在苦難中成長,應無所畏懼。)婁無畏早在八年前出了師門,獨自到江湖上去闖道,開頭三年還有訊息,後來聽說到了遼東,就再也沒有音信了,柳劍吟也曾託人打聽,但都打聽不出什麼。二徒弟是岳家薦來的楊振剛,也曾到江湖上見識過一些時候,但總是在師門的多,三徒弟就是本書一開首和柳夢蝶比試的那位少年左含英,這是柳劍吟的老友左大拳師左璉倉的第三個兒子,左鏈倉殷殷囑託他來學太極門的技業的。這孩子天資聰穎,很得柳劍吟的喜愛。柳劍吟就在金雞村內,把一生所得,傾囊地傳授給了這三徒一女。
光陰忽忽過了二十一個寒暑,於是來到了這一天,師弟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突然來到了高雞泊。金華是帶藝投師的,所以年紀倒比柳劍吟幾個徒弟都要大得多。
書接前文,話說柳老拳師閱信後面色大變,問金華道:“事情怎鬧得這般嚴重?又怎會來的什麼貢物呀?到了熱河呀?懷疑是形意門鍾海平乾的勾當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金華你說說,你的師父叫我詳情問你呢。”
柳夢蝶是個心急的小姑娘,未待金華答語,便先問父親道:“爸爸你先說呀,師叔的信,說的是什麼事?”
柳劍吟放下信道:“你師叔說,他一月前保護一批貢物到熱河,要解到承德離宮的。哪料還未到承德,在距離承德約二百里的下板城城外三十多裡的地方,給一個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劫去了,他率衆去追蹤,追到了‘三十六家子’(地名),怪老頭子這一行人就突然失了蹤,而他回到保定後,就接到江湖令帖,要趕他出保定,哎!還把他丁派標誌的太極旗給拔去了。這、這到底是哪門子的來找麻煩?”
金華道:“在熱河下板城出事時,我沒有隨着去,是師父帶二師弟、三師弟還有另外兩位別派武師去的。那貢物嘛,說來話長,簡單說吧,師伯還記得那個常來拜訪我師父的索善餘吧?現在他已七十多歲了,老了躲在家中‘納福’.倒不常來了。只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叫做什麼索志超的在直隸總督府裡當了一名差使,今年皇上循例到承德離宮去避暑,要到舉行了秋獵之後纔回。(按:滿清皇室在承德沒有大圍場,每年幾乎都要到那裡作一次‘秋郊野狩’,用意是在保持未入關前的習俗和訓練皇室弓馬)直隸總督的貢物要納到承德離宮,而恰恰指定索志超辦這回事,索志超就憑老父的情面,央求了師父去保護的。”
金華剛說到這裡,突然見柳老拳師驀然張目虎喝:“相好的,上來吧!”
話未說完,只見在柳林中的一棵大柳樹上輕飄飄地落下一個人。說時遲,那時快,左邊廂,金華已倏地撲上前去;右邊腑,柳夢蝶也已經出手,刷!刷!刷!用“劉海撒金錢”的手法,一手三錢鏢,三縷寒風,分上中下三路打到。只見那漢子好生了得,身形一沉一縱,猛地旋展“燕子鑽雲”的輕功,身驅憑空躥起二丈多高,中、下兩枚錢鏢都被他躲過,取上三路的那枚金錢鏢,恰恰擦着他的鞋底,只聽得當的一聲清脆音響,那枚錢鏢,已給他輕撥落地,他穿的是鐵掌鞋!
身形未落,金華已猛地撲到,“進步七星”,右掌便橫斫他尚未沾地的雙足,那漢子竟一個俯衝,用“撐椽手”雙掌斜直撐下,左右分開,金華待再變招發掌時,他已經使出“細胸巧翻雲”的輕功絕技,翻到金華的身後去了。金華急一翻身,“摘星換鬥”,右掌猛擊敵人頂粱,左手雙指徑取敵人雙目,那漢子身法好快,倏地避開,大喝道:“停手!停手!我是形意門下來謁見柳前輩的!”在他說話之際,金華又已進了幾招,只見他幾個解招手法竟真是形意門的!
柳劍吟急忙喝:“停!”親止前去,那漢子立刻俯身作禮,說:“晚輩晉謁。”柳劍吟運用“太極生兩儀”之式,氣納丹田,提氣貫頂,用雙手輕帶他的兩腕,叫道:“請起!請起!”這正是柳劍吟試他的雙掌的內力,可發可收,那漢子竟然身形不歪,但也給輕飄飄帶起。
那漢子自稱就是形意門鍾海平的師侄王再越,奉師命前來,話說得謙虛之中帶着刻薄:“敝師叔聽說柳老前輩要管這檔事,特叫晚輩前來傳話,說不看金面看佛面,柳老前輩要伸手,我們本應退讓,無奈令師弟依附官門,忘了江湖的義氣,諒老前輩也不願隨師弟沾這一渾水。如果老前輩真要伸手,那將來發生什麼事情,可別責怪?”
柳劍吟既不動怒、也不答話,只“哦、哦”了兩聲,便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起閒話來,問問鍾海平的近況啦,又請形意門幾位前輩的安啦。又問那漢子在哪裡“高發”啦,倒弄得那漢子不知應付。隨後竟逼問道:“晚輩聽你老的吩咐,只討老前輩的一句回話!”
柳劍吟又笑道:“別忙!別忙!你大遠來,無論如何請歇一晚!明日我陪你去找你師叔吧。”
這漢子卻似微露不安之色,再三推辭,說是有要事就要離開。於是柳劍吟正容道:“請你上覆鍾師,柳某一定按照江湖義氣辦事。”
送走了這漢子後,柳劍吟問門人弟子道:“你們瞧這人可真的是形意派?”
金華、楊振剛等齊聲說是。金華說:“我聽他喝‘停手’時,還進了幾招,原就不是要真的和他過不去。按江湖禮數,我是該立刻停手的。但我聽他自報是形意派,那倒不能不試他幾招了。可不是的,他拆迭招數,真是形意派的!”
楊振剛也說:“在師妹和金師兄出手時,我不動手,就是存心在旁邊看他的家數,他躲避師妹那一手三錢鏢時,所用的輕功身法,不就是形意派的?尤其是那一手‘細胸巧翻雲’,可更是形意門的絕技,那難道還有假的?師父此問,莫非看出什麼破綻麼?”
柳劍吟捻鬚微笑道:“你們有所不知,如果武功很有根底的,看了別派的出手後,就可以偷招,對敵時也可拿來應用的,不過用得不如本派的出神入化就是了。
“看別人的身法手法是哪家哪派,是不是冒牌,最緊要的是看他救險招時的家數,因爲在碰到險招時,性命俄頃,不容思慮,運用的必定是非常純熟、得心應手的本門家數!
“金華、楊振剛你們可曾留意到那漢子用‘燕子鑽雲’躲避蝶兒錢鏢後,身形未落,便碰到金華的七星掌橫斫雙足時——這是最危險的時候了——所用的招數,那一手‘撐椽手’,就不是形意拳的,而是岳家拳的!至於蝶兒那一手錢鏢玩藝,打得雖不錯,功候卻還未夠,有好‘輕功提縱術’根底的人,要閃躲並不難,他當然可以試用別派身法!
“而就在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也頗有一些破綻,不過還不敢肯定他是否冒充就是了。”
當下師徒又議論一通。柳劍吟便對金華說:“我明早就和你動身去保定,我看這回事,事情很複雜。也可能真是武林同道以爲你師父投靠了官門,特地來對付他的。這我一定要勞調解,大家都是武林一脈,(弄得自己裡面先鬧翻了。我在江湖上雖隱跡多年,但如果是鍾海平他們這一輩老師傅出手的話,諒還會買我這個老面子。”
第二天一早,柳老拳師果然召集門徙弟子,吩咐他們要小心看守門戶。柳大娘劉雲玉也出來送行。柳老拳師一算,有自己的老伴萬勝門當年的女傑鎮守在家;楊振剛也得了自己的技業十之七八;更加上柳夢蝶和左含英,爐火雖未純青,但尋常的江湖道也不會討了好去。有此四人在家,柳老拳師便很放心地和金華走了。哪知事情有出意料之外的,此一去也有分教:風波平地起,奇禍突然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