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啊呀一聲叫道:“呵!孩子,原來是你!”她怔住了,反而立定下來,暫時顧不得強敵當前,也顧不得回家援助了。
來者是誰?令得柳大娘這樣驚訝?原來他就是離開柳家將近十年,後來聽說到了遼東,就再也沒有音訊的婁無畏——柳劍吟二十餘年前在保定收的大徒弟。 Wωω •t tkan •C 〇
婁無畏嗖的一聲,拔出爛銀也似的長劍,在黑夜中閃閃發光,他將劍一指敵人,即然發聲道:“這幾個兔崽子,留給徒弟吧。師孃你先回家去。”他邊說,邊一腳把羅大虎的小花槍踢起來,擲給柳大娘,意思是給柳大娘撿起一件兵器,免得空手應敵,因爲柳大娘的“斷門刀”在剛纔與瘦長老者打鬥時,爲救險招,早已脫手擲出,柳大娘現在可是兩手空空,沒有兵器。
柳大娘撿起小花槍,囑咐婁無畏道:“徒弟,你可得小心。”婁無畏笑笑道:“師孃,我省得!”
婁無畏突然而來,可把在場的人怔驀了。在婁無畏和柳大娘問答之時,羅五虎先撲上前來,拖過羅大虎,只見羅大虎已經全無動顫,仔細一看,哎!羅大虎的天靈蓋已給來人一掌擊碎了。
羅五虎急痛攻心,擺刀便上,想爲兄報仇,也想攔阻柳大娘,但憑他怎攔阻得着?他在羅家“五虎”之中,武功最弱,又早受了刀傷,他這時挺刀猛上,在瘦長老者還來不及援助之前,只兩個照面,就給婁無畏擊飛了兵刀,一個掃堂腿,把他的腔骨踢斷,他痛得暈死過去了。
婁無畏踢倒羅五虎,剛剛迎上那瘦長老者,而柳大娘見徒侶如此神勇,武功技業遠非在師門時可比,她放下了心,挺着小花槍回家去了。這時家中煙已漸濃,火已漸大,她不能再緩了。
瘦長老者趕上前來,雙劍一交,只碰得叮噹兩聲,火花飛濺,虎口竟隱隱作痛,敵人的腕力如此沉雄,他倒不能不後退兩步了。
他將長劍一指:“嗖!聽你的話,你是柳劍吟的徒弟了?連你的師孃都不是我們對手,你到這裡逞什麼好漢?趁早走吧,我們尋仇,不關你的事,趁早走你的春秋大路,我們不加害你。”他這話可是畏強欺弱,他們這一夥,剛纔還對柳大娘說,要拿她的門人子女填補“利息”!
婁無畏卻又怪,他既不應聲作答,更不“趁早走春秋大路”,他狠狠地盯了瘦長老者兩眼,然後陰沉沉地笑道:“哦,是你!你會打毒蒺藜暗器,會使達摩劍法,還偷學得幾招形意派的無極劍法。哼!你當我不知道你?走你媽的春秋大路!你想走也不成呢!”婁無畏早猜疑到這瘦長老者是什麼人,他和師門關係甚大,這一亮相,看了他的身法手法,更證實了他就是以前師父曾遍尋不獲的人,婁無畏如何容放得他過?
當下兩人各自擺好門戶像鬥雞似的,各自圓睜雙目,注視對方,驀地雙雙撲上,交起手來!
那瘦長老者早聽得羅四虎說過,有這麼一個豹子頭漢子,曾在湖泊之上顯過身手,水陸兩路功夫,便都精妙。如今這漢子又突然在柳大娘危急之際現身,掌擊羅大虎,腿掃羅五虎,身手端的快捷非常,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心想柳劍吟怎的會有這樣一個徒弟!柳劍吟他沒有碰過,可是他卻曾和柳劍吟的師弟丁劍鳴交過手,如今看這豹頭漢子,可並不在他師叔之下!
那瘦長老者情知遇着強敵,但他的太極劍法,平生也罕逢對手,他要仗着輕靈的劍法,來鬥鬥這豹頭漢子。
這豹頭漢子婁無畏端的厲害,他一交手,便全是進攻的招數,時而太極劍法,時而以萬勝門的刀法化在劍上,鬥起來就宛如騰蛇翻浪,處處找敵人的兵刃,刺敵人的要害。那瘦長老者怕他的腕力沉雄,仗着劍法輕靈,縱高竄低,左躲右閃,展轉進退,封閃騰挪,不硬接婁無畏的招。他只想以小巧之功,乘虛進擊,這樣鬥了半個時辰,竟只見黑夜中寒光閃閃,全不聞兵器碰磕之聲,但這樣的打法,可比硬碰硬上,更爲危險,誰的身法稍慢,招數稍漏,便立刻有喪身鋒刃,血灑黃沙的危險!
那瘦長老者雖然劍走輕靈,但婁無畏的招數也是虛實莫測,而且更厲害的是,他的劍法,儘管有好幾種家數,但卻是以太極法爲基礎,一式隨一式地滾滾而上,如長江大河,綿綿不絕(按:太極拳又稱綿拳,就是因它一式隨着一式,綿綿不絕之故)。只要兵刃一被粘上,那可就得要糟,這樣鬥了半個時辰,那瘦長老者微微氣喘,額沁汗珠了。於是他打了一個暗號,叫王再越他們圍上來,他這回可不能傲慢,也不敢傲慢,竟放棄了他剛纔要單打獨鬥,不準同伴上來幫忙的“禁令”,要人上來助他一臂之力了。
王再越剛纔給柳大娘一頓潑風也似的刀法,殺得心驚膽戰,現在還未喘過氣來。他已成了強駑之未,何況見婁無畏的劍法,更似乎比柳大娘還強,他驚弓之鳥,雖然硬着頭皮上前,但卻只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雖然將雙股劍舞得撥風也似,但卻只是保衛自己。他還打算,如果那瘦長老者一落敗,他就先跑!
不說王再越這樣打算,其他兩個漢子,他們更連王再越也不如,他們竟裝做看不見瘦長老者的暗號,站得遠遠的,有一個則扣着幾粒鐵蓮子裝模作樣。他們打算,如果瘦長老者打勝了,他們就說是給他“把風”,如果是打敗了,他們就溜之大吉。
婁無畏見王再越也圍了上來,他可更不客氣了,劍法一緊,勢如抽絲,綿綿不斷,而左手中食二指,更駢指如朝,竟當點穴撅使用,在劍光撩繞中,尋暇抵隙,找敵人的穴道,他左手沒兵器,可比有兵器更厲害!更難對付。右手是虛實莫測的太極劍法,左手是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法中的點穴功夫,而且他早看出王再越不敢硬上,他可專門對付那瘦長老者。又鬥了半個時辰,瘦長老者可更難對付,他一拔足,便要落荒而逃,可是婁無畏怎肯放得他過,“龍蛇疾走”,劍走輕靈,一劍就直奔他的腦後。瘦長老者本能地一橫身子,回劍擋招,婁無畏的太極劍“妙手摘星”,噹的一聲,已搭上了敵人的兵刃。
婁無畏的劍一搭上敵人的兵刃,隨手一帶,那瘦長老者的長劍,竟倏地脫手而飛。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撲地便欺身直進,瘦長老者驚魂未定,顧不得遮攔門戶,竟被婁無畏疾風也似搶入懷中,左手二指電光石火地向脅下只一點,便連喊聲也發不出,斜斜後倒。婁無畏也不容他倒地,伸指平掌,左掌在他背後一按一旋,便把瘦長老者平舉起來。那瘦長老者也不哼一聲,原來是給婁無畏點中了“暈眩穴”;竟像死人一樣,不會動了。被點中了“暈眩穴”如果得不到解救,可要過六個時辰,才能自己醒轉。
“把風”那兩個傢伙,在瘦長老者後退時,早夾着尾巴逃走了,王再越在婁無畏追擊自己的夥伴時,還想提劍上前暗襲,希望能取得前後夾擊之勢,但婁無畏去勢太疾,他還未趕上,已見婁無畏把瘦長老者平舉起來,一旋身,剛剛和他對個正面。王再越只嚇得“三魂去了二魂”,“七魄僅餘一魄”,他哪裡還敢上前,急旋身,輕點地,一躍就躍出兩丈開外,他也一溜煙地跑了。
婁無畏本不想放過王再越,但他託着老者,王再越又已先跑,他要在後追,縱追得到,也要追一些時候。而且他也看出王再越的輕功,不過僅遜於他而已。但他因心懸師門安危,不能前追了。他只搶上前兩步,便驀地收劍入鞘,右手一探,探出兩枚不到五寸長的小匕首,脫手化爲兩點寒星,遙遙向王再越擲去,當下依稀聽見王再越呵呀一聲,大約是中了一枚匕首,可是又好像傷勢並不很重,因爲王再越還是拼命地跑入柳林去了。
敵人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廣場空寂一片。月落星沉,夜殘風冷,沾水鳴咽,一場虎鬥龍爭,如今只剩下婁無畏在發着勝利的微笑。但他的事可還未完,在廣場後邊,師門已是火焰沖霄,師母回去不知是否得手,他託着敵人,又要急急地趕回去了。可是,他卻突地遲疑一下,先把那老者立在地上,右手在老者懷中搜索,好像拿出了一些什麼東西,隨手往自己懷中一塞,然後又匆匆朝着火光跑去。不出他的所料,這時師母們果然還未脫險,還在相持。
這瘦長老者是誰?且先在這裡交待一下,讀者諸君也許還會記得,在二十餘年前,曾有兩個僞裝採花淫賊的蒙面夜行人,引誘柳老拳師的師弟丁劍鳴在索善餘家中打鬥,佈下陷餅,使丁劍鳴入了圈套。也就是爲此,丁劍鳴才和形意門的鐘海平不和;也就是爲此,丁劍鳴才弄到後來和師兄分手的。這兩個傢伙,以前也交代過,都是清宮大內的頭等衛土,一個使判官筆的叫胡一鄂,另有任務,沒隨同前來。一個使劍的叫蒙永真,便是當晚和柳大娘婁無畏交手的這瘦長老者,他曾偷學過幾手形意門的劍法,可是他卻是嵩陽派以前第三代掌門張青渠的叛徒。
丁劍鳴保護的貢物,不是他們劫的,劫貢物的另有其人。可是他們卻另有陰謀,他們的主人怕柳劍吟北上調解成功,破壞了他們拆散武林團結的計劃,因此才叫他們趁這次渾水,故意弄得撲朔迷離的。而蒙永真便正是這次來夜劫柳家的領袖。
柳林中打得兇,柳家中也打得兇,而且在柳林中戰鬥結束之後,柳家中還在苦苦相持。原來蒙永真率領了羅家四虎等一大批人前來夜劫柳家,他的策劃是這樣的,先以江湖令帖調柳大娘到柳林中單打獨鬥,然後再撥一批人去毀柳大娘的家。他知道柳大娘難對付,而柳家的子弟門徒卻不放在他的心上。於是他就調拔羅大虎、王再越、羅五虎等好手去纏鬥柳大娘,而以次一等的好手羅二虎和羅四虎率領其他幾個人去對付柳家的子弟門徒。自己則在廣場兩邊策應。也正是因此,楊振剛等人才能一直支持到柳大娘回來,否則早就給他們毀掉了。
那一天晚上,留在柳家的有四個人:柳大娘的女兒柳夢蝶、侄兒劉希宏、門徒楊振剛和左含英,這四個人的心情又各自異樣,劉希宏有點戰戰兢兢,他的姑姑叫他來“助刀”,在他心目中,就是柳大娘已把看守家門的重責放在他身上,如果一有疏虞,那如何對得住姑姑和姑父?楊振剛則是焦虛已,大師兄不在這裡,他就應負起擔當師門安危的重責,劉希宏雖是柳家的至親,但到底是“外人”——不是太極門的人啦,在楊振剛心中,他只是來“助刀”的,而“大梁”可得自己挑,至於柳夢蝶則心中充滿興奮,但可又有一些惶恐,她今晚將要第一次和外面的“江湖人物”交手了,“第一次”啦!什麼事情都是“第一次”的最新奇,令人最興奮的。柳夢蝶就正是這種心情。左含英雖然也興奮,但可又有點擔憂——擔憂他的師妹會受傷或者給人捉去。
他們心情各異,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就是大家都懷着等待“暴風雨”的心情。“山雨欲來風滿樓”,一點聲音,一些疑跡,都令得他們緊張,令得他們疑慮。
當晚他們的防備計劃是,推一個人在屋頂巡風,其他三人則要緊靠在屋裡。楊振剛和劉希宏都爭着要至屋頂“巡風”,爭了許久,是由楊振剛擔任,因爲楊振剛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們太極門的事,做弟子的可得擔當重責,劉兄,你還是在家中多照顧他倆吧。”他的說話本來無意,可是劉希宏聽了“有心”!“噢,你可是還有門戶之見,還是怕我萬勝門的人擔當不起風浪!”他心裡的說話雖沒有說出來,但可有點悻悻然了。
楊振剛在屋頂上守了許久許久,敵人終於來了。敵人來的時候,也正是羅大虎等在柳林現身,纏鬥柳大娘的時候。最先現身的是羅四虎,他使着一對峨眉分水刺,驀地從柳家屋後躍上,淹上前來,待楊振剛發現時,他已到了身後了。
楊振剛急地一聲胡哨,跟着喊道:“賊人來了。”正在其時,羅四虎已和他交上了手,另外又有幾條人影奔來,他想躍下屋子去,和師弟妹們會合在一起,照原定計劃——發現敵蹤就聯合在一處抗拒敵人,屋子窄,敵人來的不能太多,他們聯在一起,看情形,能鬥則鬥,不能鬥也可抵抗一些時候,或者等柳大娘回來,或者等到天亮,就有辦法了。
但楊振剛竟不能照原定計劃撤下去,因爲羅四虎的峨眉刺,已擋住了他的退路。
羅四虎使的分水峨眉刺只有一尺多長,每枝峨眉刺有個三角尖子,兩根兵器就共有六個尖子,極爲鋒利。分水娥眉刺原是便於在水中打鬥的兵器,而今羅四虎練到能水陸兩用,也很不容易了。因爲分水娥眉刺尺寸很短,武林中有句話說:“一寸短,一寸巧。”若能以短兵器與敵爭鋒,其人武功必甚靈捷巧妙。
楊振剛的太極劍也得了乃師真傳的十之六七,與羅四虎本是功力悉敵,但他對陣經驗不多,又不懂得破峨眉刺的招數,竟反爲羅四虎的雙刺克着,他只能使出本門劍法,隨勢屈伸,護着要害。但其時又已有幾條人影,在屋面上疾馳而來,如果楊振剛還脫不了身,那就可要糟了。
楊振剛正在着急,忽然在屋子裡又竄上一個人來,嚷道:“楊兄,不要害怕!小弟來了!”那是劉希宏,他提着斷門刀竄上來了。楊振剛聽了皺皺眉頭,很不高興,他的不高興,是因爲劉希宏竟然以爲他是“害怕”了。
劉希宏原是分配在屋子裡照顧的,可是他卻故意竄上房來“露一手”,好叫楊振剛瞧瞧他的萬勝門刀法,也並不會比太極門差,他還是記着剛纔楊振剛的話,自己也存有爲本門爭勝的心理了。他可不記得,自己姑姑和姑父,原就是一家,“萬勝門”和“太極門”結了親,這還有什麼分法?就因爲楊振剛和劉希宏這一無心爭氣,以後兩人的感情就一直弄得不很好。而就在那晚,也幾乎陷左含英和柳夢蝶於危。
劉希宏一竄上來,對方的幫手也到,竟然來了五個人,五人中分出兩人來截劉希宏,其他三人,就竄下柳家去了。
那竄下的三人,一個是蒙永真的徒弟,兩個是羅大虎的徒弟,武功也自不弱。他們一躍下去時,就和左柳二人鬥了起來。
柳夢蝶是策一次交手,和她交手的是一條壯漢,足足高她一個頭。她左攔右擋,使出本門劍法,竟然沒有落敗。她一高興,覺得打鬥原來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覺得自己原來竟有些“能耐”了,她心雄氣盛,就想打倒這條大漢,劍光輝霍,使起了進攻的招數來。
哪知太極劍法,講究的原是以靜制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講究的就是因式破式,制敵機先,爭取主動。若非功夫已至爐火純青,很少一開頭就出手猛擊敵人的。柳夢蝶這一出手,反而給敵人覷了破綻。
柳夢蝶劍鋒一起,“舉火鐐天”,原想上刺敵人咽喉,哪料敵人卻正用到篙陽派達摩劍法中的“定陽針”招數,抱劍一立,容到柳夢蝶劍鋒遞到,那壯漢突然一退步,左腳斜蔣,右手劍由“定陽針”一變而爲“高探馬”,向柳夢蝶的右耳門猛地刺來。柳夢蝶救招不及,身子急急後退,可是敵人己跟上左腳,一個“喜鵲蹬枝”,腳尖竟踢在柳夢蝶的膝蓋骨之上,柳夢蝶初臨大敵,驟遇險招,給他踢中,竟定不住身形,一個翻身,跌出五六步外!“咕咚”一聲,好像跌得很重。
壯漢急跟蹤直上,待要乘危進襲,不料忽地幾點寒星,幾枚錢鏢挾着勁風,猛地襲到,原來柳夢蝶在跌倒時,早扣好了幾枚錢鏢,使出劍底打鏢的本門絕技。當下只聽得壯漢“呵呀”一聲,急急退後。
相距既近,柳夢蝶的金錢鏢又幾乎盡得乃父真傳(只是欠些火侯而已),敵人如何能夠逃避?還幸那壯漢也並非庸手,寒風一到,便劍護上盤,“綵鳳舒翼”,劍向左右展開,把取上中兩路的錢鏢打落,可是取下三路的鏢,就不能躲過了,正在他擰身後旋的時候,腿彎就正中了一枚錢鏢,馬上“出彩”(流血見紅),他仗着身體結實,踉踉蹌蹌地衝出幾步,幸而沒有跌到。
那邊廂,可把左含英急個要死。他邊打邊偷瞧師妹,一見柳夢蝶被敵人踢中,口不禁呵呀一聲,忙托地一跳,要去救援。但對手兩人,如何容得左含英脫出圈子,一個手使軟鞭,一個手使擯鐵杖,都是長兵器,早分兩翼抄住了左含英,左含英越急就越遇險招,他的劍幾次幾乎給軟鞭奪出手去。
正在危急之時,忽見屋頂上像斷線風箏似的,一個隨着一個飄下庭心,殺人屋內。頭一個是劉希宏,第二個是楊振剛,第三個是羅四虎,其餘幾個就是羅四虎帶來的人。
原來在屋頂上截住劉希宏那兩個並非好手,他們還是羅四虎的晚輩,給劉希宏一頓撥風刀法,竟衝得連連後退,劉希宏幾縱就躍到楊振剛身邊,舉刀一衝,羅四虎不能不斜退兩步,騰出兵刃,應付急襲,於是楊振剛的圍解了。
楊振剛青鋼劍一舉,脫出圈子,急喝道:“劉兄!下去!下去!救師妹們要緊,你怎的撇開他們了?”劉希宏哼的一聲,心想:上來救你還不承情,反倒怪起我來了?可是留那兩個未有經驗的孩子在下面也的確是危險,尤其柳夢蝶是自己的表妹,萬一有什麼閃失,自己如何敢見姑姑?於是劉希宏悶聲不響又躍下去了,他讓楊振剛斷後。再施展萬勝門刀法,去救左柳二人。
劉希宏一到,就殺近左含英身邊,刀光閃閃,便徑向那個使軟鞭的剁來,那個漢子,好不溜滑,一邁步,刷地一軟鞭便向劉希宏的斷門刀纏來,他的軟鞭是長兵器,劉希宏的斷門刀是短兵器,他要近攻,敵人卻能遠襲。劉希宏的刀竟給軟鞭纏個正着。
敵人大喜,急一抽手向懷裡直帶,想把劉希宏的刀奪飛,把劉希宏摔倒。哪知劉希宏的功力比他深得多,萬勝門的功夫是內外兩功同時並進的,劉希宏尤以外功見長,勁方充足,下盤極穩,他是故意將計就計,讓敵人的軟鞭纏着自己的兵刃。到敵人用力向懷裡帶時,他一蹬雙足,“力墮千斤”,竟然紋絲不動。他便乘敵人一使勁之時,反握着刀柄,也用勁向自己懷內一帶,和敵人硬碰硬地較勁。這一下,立見真章,敵人給他一帶,竟收不佐,踉踉蹌蹌地直跌過來,直被劉希宏扯到跟前。劉希宏順手就一刀背猛地打中他的肩膊,敵人只痛得“呵呀”一聲,撒鞭仆地,跌了個“發昏章十一”!
時機急迫,不容追敵,其時楊振剛和敵人都已先後縱下庭心,劉希宏急忙與楊振剛會合,和左含英柳夢蝶聯在一起,躲到牆邊,依着原定計劃,靠牆應敵,好減少後面襲來的危險,那給柳夢蝶錢鏢打傷的壯漢,還待阻攔時,早已給楊振剛一連幾劍逼得手忙腳亂,更給左含英乘虛一腳踢翻,骨碌碌滾出了好幾步!左含英今晚幾次遭危,正一肚子氣,所以就在師兄逼得敵人手忙腳亂時,乘機踢倒敵人,出出鳥氣。
楊振剛劉希宏和柳夢蝶左含英會合之後,四人聯成一體,靠着牆壁,三柄長劍一單刀,近拒敵人,遠擋暗器。柳夢蝶還偷空放錢鏢,襲強敵。這一來實力大增,敵人竟奈何他們不得,屋子裡地方狹窄,不能圍攻,最多隻能上五六個人和他們混戰,在混戰中,外面的暗器又不能打進來,恐怕誤傷了自己夥伴;若前面的人退後再放暗器時,又給他們的刀劍紛紛碰落地面。因此楊劉等四人雖危實安,強徒竟無從得逞。
但強人並非愚笨,他們又想出了歹毒的一手:放火!他們在屋後就放起火來。他們的用意是用火攻,逼得楊振剛等人非往外竄不可,一往外竄,他們就可以截開圍攻,也可以用暗器突襲。
煙漸濃,火漸大,煙霧迷漫,竟嗆得屋內的人連連咳嗽,眼睛也薰得流出淚水。楊振剛氣得連連揮劍,大怒罵道:“你們這些賊人,無恥之徒,要就真刀真槍見個高下,幹嗎竟集衆羣毆,還放野火,你們可還要不要臉。”
羅四虎捻鬚大笑:“小夥子,火光還未沖天,你的火氣倒沖天了!很好!很好!等一會自然有人和你動真刀真槍,怕你們逃到哪裡去。”
話還未了,猛聽得一聲冷峭的女聲在背後應聲嚷道,“不見得!還有俺在這兒,必然叫好朋友不失望,打得這樣沒味。”人隨聲到,倏地一股急風襲到,羅四虎吃了一驚,未敢回頭,先行躲閃,霍地橫身,向旁一躍,然後愕然回顧,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哎!怎麼會是她?竟會是給自己的弟兄在柳林纏鬥的柳大娘。難道那麼多人圍攻她,她還能逍遙走出,那些人呢,又怎麼不見追來?而且更令羅四虎吃驚的是柳大娘手中拿的兵器。竟不是她賴以成名的五虎斷門刀,卻是自己大哥闖蕩江湖的獨門兵器——精鋼點穴的小花槍。
羅四虎怒喝一聲:“臭婆娘,你怎還有命回家?我的大哥呢?”柳大娘賺然大笑:“你的大哥,你的大哥在這裡,他送給我他的兵器,外加一顆頭顱!”
羅四虎一聽,心中懷疑不定,情知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拼命了,他一擺峨眉分水刺,猛狠狠地直向柳大娘衝擊,他咬牙怒罵:“叫你有命逃回家來,也沒命逃出家去!”
他想要柳大娘的命,沒想到柳大娘可更想要他的命,小花槍一挺,便如蚊龍出海,巨蟒盤枝,挑、抹、衝、刺、敲、擊、截、攪,翻翻滾滾,掄得這杆槍倏暖帶風,羅四虎休想遞進招去。
羅四虎大驚:這婆娘好厲害!忙地一聲胡哨,打個暗號。羅二虎便猛地從屋子裡竄上來,一擺厚背金刀,與羅四虎雙戰柳大娘。這一來,羅四虎的壓力固然減輕,楊振剛劉希宏他們所受的壓力也減輕了。
柳大娘花槍一挺,喝一聲:“孩子們衝呀!”她挺槍開路,楊振剛劉希宏揮刀舞劍雙雙掩護左含英柳夢蝶二人,奪路上屋。一股猛勁竟給他們衝出去了。
一路打得翻翻滾滾,可是打到外面的大堂時,他們卻又打不出去了。
一到大堂,地方較爲舒展,柳大娘等五人,竟給敵人截開來圍攻了。敵人方面仍然是由羅二虎、羅四虎兩人纏鬥柳大娘,另外的人則和楊振剛等四人混戰。這一來形勢恰恰變成相持的局面,柳大娘等衝不出去,強人等也殺不進來。
柳大娘的萬勝門最擅長的是刀法,但凡是武林名家,十八般武藝,總會通曉。何況柳大娘見多識廣,哪有不懂用槍之理。她將槍一擺,倏倏帶風,以小花槍而使出“金槍二十四式”的大槍招數,槍纓亂擺,槍尖亂顫,鬥起來就宛如騰蛇翻浪,格過峨眉刺,盪開金背刀,還不時還招進擊,打得地轉天旋。但話又說回來,用小花槍到底不是她本門的絕技,她不能像羅大虎一樣,既可以用作點穴撅,又可以用作虎尾棍,使起來就不能儘量發揮小花槍的精妙招數。何況她在柳林中屢逢強敵,苦鬥多時,如今已是鼓着最後的一股勁和強徒拼鬥,她已是強駑之未了。但饒是這樣,她威風猶在,“金槍二十四式”仍然無暇可乘,她殺不出去,羅二虎和羅四虎可也不能勝她的招,只能像走馬燈似的團團廝殺!
其時火光已上衝霄漢,火舌已橫捲過大堂來了。柳家房舍己完全被煙霧火焰所包圍,只聽得四周樑摧棟折之聲,夾雜着刀劍相擊的聲音。煙霧迷漫,人影綽綽,在火場中大家作捨死忘生的拼鬥,大家給火煙遮服,火氣攻心,已打得有點昏亂,竟然不知誰要衝出去了,(敵人仍是死死不肯退出。)如果這樣再打下去,不消半個時辰,就會玉石俱焚,同喪火窟!
就在這煙霧迷漫之中,猛見一條人影,穿入煙霧,而且還託着一個人,突地撲入火場,爛銀長劍在火影裡一閃,就疾如勁風,直向羅四虎刺去,四虎、二虎急急後退,凝眸一望,這人竟是前日在湖泊交手的豹子頭漢子,左手托住那人,竟是他們的領袖瘦長老者蒙永真,羅四虎驚叫一聲,急急就向火場之外衝擊,連頭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望。這個豹子頭漢子,曾使他在湖泊之上吃過大虧,還給他追出十數裡水面之遙,仗着水性純熟,這才逃了一條命,鋒鏑餘生,至今猶有餘悸,他如何還敢再迎擊這豹頭漢子?只有羅二虎還不知厲害,欺他只有一隻手使兵刃,還待上前應敵,奪回他們的首領,哪知才一交手,給他爛銀劍一碰,直碰得手腕也有些痠麻,那豹頭漢子更不容他稍緩,劍鋒乘勢直上,“李廣射石”,如“白虹貫日”,直刺向他的咽喉,他呵呀一聲,拼死斜斜地橫躍出去。哪料身形未定,恰恰又碰上殺氣騰騰的柳大娘,柳大娘更是心狠手辣,小花槍“白蛇吐信”,一刺一攪,在羅二虎的當胸猛刺一槍,大喝一聲。“倒!”槍尖抽出時,羅二虎已經一縷鮮血,如噴泉一樣直噴出來,倒在火場之中,再也不會動顫了!
這一來,敵人紛紛逃命,在忙亂中又給劉希宏和楊振剛各斫倒一個。還待追時,己給柳大娘和來人喝住,他們拼鬥半夜。已沒心思再追敵人了。
天將破曉,曙光朦朧,人光耀目,他們躍出了廣場中,只見柳家已全被火光所吞沒了!
柳大娘、豹頭漢子和柳家子女門徒,在殺退敵人之後,都已聚集在廣場之中。楊振剛借火光一看那豹頭漢子,不禁高聲歡呼:“呵!師兄,原來是你!”
柳夢蝶也同聲喜叫:“媽,這位就是前天在湖泊之上援救我們的好漢!”她話聲未完,已給柳大娘拉過去叫她行禮,說道:“連大師兄也不認識?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
其實這可怪不得柳夢蝶,婁無畏離開柳家時,她還不過五六歲,所以那天婁無畏在湖泊之上給他們解圍時,她好似依稀在那裡見過,但卻怎樣也記不起來。至於左含英,那更不用說了,他是在婁無畏離開柳家幾年之後,才帶藝投師的。
當下師兄師妹等重新行過見面禮。只樂得柳大娘呵呵大笑:“俺有了你這一個徒弟,俺家雖被強徒所毀,也值得了!哎,孩子!這次的事可全虧了你!”
婁無畏正待過去和師孃謙遜一番,不料柳大娘笑聲未停,語音方歇,竟突地一交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原來柳大娘在柳林之中和強敵打鬥了半夜,又鼓着餘勇回到家中和羅二虎、羅四虎拼鬥瞭如許時辰,早已精疲力竭!而且更致命的是,她給羅大虎以小花槍點穴,雖未正正點中,但卻也受了內傷,當時她仗着功夫精純;爲着要救女兒,這種由於簡親天性所迸發出來的一股勇氣,直支持到完全掃蕩強人,脫離險境。現在苦鬥已過,緊張的神經猛地鬆懈下來,這一笑,立刻覺得百骸欲散。地轉天旋,眼前景物模糊,一切如夢如幻,柳大娘已再也支持不住了。
柳大娘這一仆地不起,可嚇壞了在場的人。柳夢蝶首先撲過去扶起母親,見柳大娘已雙眼緊閉不會說話,不禁放聲大哭,其餘的人也都圍上前來,滿懷焦慮。婁無畏仔細端詳了一下柳大娘的面色,安慰衆人道:“大家放心,師妹,你也不必這樣哀痛,師孃壞不了。”她這是過勞所致,休息一回就會好了的。他可還不知道柳大娘已受了內傷。
當下大家聚議一番,決定先將柳大娘拉到劉希宏處救護。劉家就在鄰村,順水撐舟,只半個時辰,就可趕到。至於救火以及善後,則留下楊振剛辦理。
救火的事易辦,當晚火起時,本來就有鄉民出來準備援救,但給強徒一頓恐嚇嚇回去了。金雞村的人和柳家的感情一向很好,這晚誰也提心吊膽的沒有熟睡,等振剛一喊,自然大家都會出來幫忙。
柳大娘的事,可就沒有這樣易辦了,扶她上了小舟,她兀地不醒,婁無畏教柳夢蝶給她推血過宮,她還是兀地不醒。但她可還有呼吸,還有脈搏,大家也就放了一些心,索性讓她先休息一回再算。
小舟中本來就很狹窄,現在坐了劉希宏、婁無畏、左含英、柳夢蝶四人,還要安置柳大娘,大家已感相當擁擠。偏偏婁無畏還把那瘦長老者也要安置進來。柳夢蝶不禁嘰咕道:“師兄,還帶這個累贅幹嗎?一腳把他踢下泊心吧!”婁無畏睨她一眼道:“這如何使得,這人關係極大呢!我就是衝着他來的……”當下衆人都露出驚訝之色,要求婁無畏說明原委。
列位看官,婁無畏這樣突然而來,恰恰趕上“波翻水泊”,“劍護師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且先待在下在此交待一下。
婁無畏本是保定近郊一個佃農的兒子,六七歲時就被柳劍吟帶在身邊學技,後來便跟着柳劍吟來到高雞泊裡的金雞村。從此柳劍吟就“閉門封劍”,一心傳授婁無畏丁門太極的絕技。(見第一回)到了婁無畏二十歲時,已經在柳家學了十三四年,不但太極門本門的武功,得了柳劍吟真傳的十之八九,就是萬勝門的武功,也從師孃劉雲玉處學了許多。他雖年紀輕輕,已是兼擅兩家之長,就算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中,也不易尋見了。
柳劍吟雖隱居水泊,但可尚有雄心。他自己因與師弟鬧翻,滿懷悽愴,不願到江湖道上闖蕩;他卻願自己的徒弟繼承衣鉢,到外面去闖闖“萬兒”,好叫人知道柳劍吟還能調教出這樣一個徒弟。因此在婁無畏二十五歲那年,特選了一天“吉日良辰”,鄭重地把婁無畏叫到跟前,把以前太極丁吩咐的話,照樣吩咐婁無畏,要他記着不能替滿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應記着除暴安良的明訓。未了還吩咐他,有機會的話,不妨到保定去見見師叔丁劍鳴。
這十年來,婁無畏有依從了恩師的吩咐的,也有不依從恩師吩咐的。依從恩師吩咐的是:絕不做滿洲統治者的奴才,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依從恩師吩咐的是:十年來他竟沒有去找過師叔丁劍鳴,他的悲痛身世,他自己從未忘懷,他痛恨“索善人”害得他家破人亡,而還頂着個“善人”的稱號。他恨“索善人”,因此也就連帶不滿自己師叔和索家來往。他當然不願去找丁劍鳴。
但婁無畏到底是憤憤不平,對傷心身世,無日或忘。他把一腔憤怒,滿懷抑鬱,都發泄在對滿清的統治者,和幫助滿清統治的官吏上,因爲他認爲滿清的統治是樹根,“索善人”等不過是憑藉大樹的藤蔓。
這樣在婁無畏出了師門之後不久,就給江湖上一個秘密團體拉了去。這個秘密團體叫做“匕首會”,專門以最激烈的手段,暗殺貪官污吏。以前在太平天國起義時,“匕首會”也曾是影響過太平天國的外圍組織,也曾在太平軍圍攻上海時,舉行過暴動,後來太平天國失敗了,“匕首會”人物就給搜捕得不能露出面來,成了“黑字號”的人。可是“匕首會”仍然是堅持着暗殺的手段。京戲裡“鐵公雞”所演的“漢祥刺馬”——張漢祥刺山東馬巡撫的故事,張漢祥就是“匕首會”中的人,後來在四川做鹽嫋,最後又以匕首去刺殺了仇人的。
婁無畏滿心以爲憑着自己一身功夫,總可以殺一兩個貪官污吏出出氣,甚或可以達到令“胡虜”寒心,激發起民衆反抗滿清的目的。
誰知事與願違,用激烈的暗殺手段,非但不能成功,反而越弄越糟了!那些舊小說中,俠客夜入撫衙,取貪官污吏首級於不知不覺之中的描寫畢竟只是“小說家言”,事實可並沒有那麼容易!越是貪官污吏,他們就越發警戒得嚴密,有弓箭手,有當時初從外洋買來的火器,雖然那些火器遠不及現在的槍械,可也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抵擋。加以貪官污吏的府第官衙,又都是“曲徑幽深”,“重堡壘戶”,就算你有“飛行絕跡”的功夫,也不容易找到“正點”(目的物);何況輕功最厲害的人,也不能到“飛行絕跡”的地步!如果等貪官污吏出巡時來實行暗殺,在白日青天之下,警戒森嚴之中,要下手是非常非常之難的一回事。
但也不能說,暗殺完全不會成功,偶而也有趁着適當的機會,刺殺到一個貪官污吏的事。可是那結果卻只有更糟!譬如婁無畏吧,他參加了幾次暗殺都沒有成功,反幾乎都丟了性命。這且不說,有一次他和幾個同黨在鬧市之中,僥倖刺殺了一個知府,但也賠了兩個同黨的性命。婁無畏仗着武功精純,人又機警,逃是逃得脫了,可是就在他私慶生還,手刃貪官的時候,消息傳來,令他捶胸痛哭,痛不欲生!
你道他爲什麼這樣痛苦?原來就在知府被刺殺後的第二天,官府便立刻大搜疑犯,正式的匕首黨人,當然早已聞風遠避,可是他害苦了老百姓!無辜被捕的竟達百多人。而且不到三大,新知府又放來了,新知府可比舊知府還要毒辣,被捕的“嫌疑犯”,許多被無辜地處決了,統治的手段來得更嚴密厲害了。暗殺的結果,並沒有給民衆帶來好處,反而給民衆帶來了更深的苦難!暗殺的結果,只是鮮血加上了鮮血!
而且從此,婁無畏們給追捕得更緊了,官府之中,也有的是武林叛節之徒,精通技擊之士。好漢鬥不過人多,以一個秘密會黨之力,如何鬥得過整個滿清的統治。弄至後來,婁無畏等亡命江湖,席不暇暖,又要轉移住處。終日悽悽惶惶,提心吊膽。婁無畏健碩的身軀,也漸漸消瘦了。
有一天晚上,婁無畏已遠避至熱河西北,就住宿在燕山山腳的一家小戶人家,(那人家也是“匕首會”中一個不出面,專做窩藏人犯的小黨羽)晚間聽燕山的野獸嘶鳴,松濤過耳。不覺繞室而行,思潮起伏,不是“爲誰風露立中宵”,而是想着自己的身世和今後的出處,想着,想着,不覺對“匕首會”所採的暗殺手段起了懷疑,但又不知道除了暗殺還能採取什麼手段?這樣,思想打了一個一個的結,苦悶加上苦悶,正在枯惶無計之琢,猛所得有人輕敲窗戶之聲。婁無畏急地一躍而起,正待穿出窗戶,忽聽得窗外有一個蒼勁低沉的聲音道:“紅花綠葉是一家。”
婁無畏怔了一怔,便即接聲問道:“什麼時候結的果?什麼時候開的花?”那蒼勁聲音又悠然而起:“八月十五結的果,正月十五開的花。紅花綠葉相輝睞,志士仁人是一家!”婁無畏將手一拍,哈哈一笑,只見一個白鬚老者,跳入室來,剛纔那幾句問答,便是“匕首會’中人相認的切口(暗語)。
婁無畏定睛注視那個老者,只見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藍布大褂,還披襟迎風。其時已是初冬十月,北方皆寒,看他一把蒼白的鬍子,怕不有六旬以上年紀?還能這樣耐冷,其人必有精純功夫。可是婁無畏左思右想,卻總想不起“匕首會”中有這樣一個老前輩,而且連聽也未聽人說過。
那白鬚老者看婁無畏呆呆的神情,微笑問道:“你是‘復’字輩?”婁無畏垂手答道:“正是‘復’字輩。敢問前輩如何知道?”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你可知道‘匕首會’中當年開山的三老之中,有一個叫做雲中奇的?”
婁無畏微微一震道:“莫非你老就是雲中奇老前輩?”原來“匕首會”中以“金鷗復固,漢族重光”八字,排列班輩。雲中奇是“金”字輩的人,據說當年因暗殺了一個貝勒(皇家子弟),被四處搜捕,曾一晚之中,連鬥四個清宮衛士,而且殺了其中三人,之後就飄然遠行,不知蹤跡,會中傳說紛紜,大多數認定他不知流落何方死了。想不到今晚卻在此露面。
當下婁無畏再重新施禮,然後請問來意,才知雲中奇的確是衝着自己來的。雲中奇說,他當年被清廷搜捕,偶因機緣,認識了一位關外的朋友,跟他逃亡到了遼東。那位朋友是個奇人,他一見面就不贊成“匕首會”的暗殺做法,雲中奇和他談了一天一晚,爲他折眼,不禁嗒然而廢,因此就索性再不回到“匕首會”來。可是他和那位朋友,並不是“無所爲”的,他們還有雄心,還待伺機而起。這幾年來,他聽說“匕首會”又有一位少年俊傑,而且是太極名家的嫡傳弟子,武功甚爲了得,氣度也很不平凡,在“匕首會”中擔當了好幾次危險的任務。他聽了心中很不以爲然,覺得“匕首會”這樣做法,很可能犧牲一個傑出的少年。後來又聽得婁無畏也因暗殺失敗,而被搜捕,走上自己的老路,到處逃亡,心中更是可惜,因此便立心來找他,叫他也到關外去。
婁無畏聽了,半晌沉吟不語,忽然擡起頭來,眼睛閃閃生光,問雲中奇道:“老前輩也可能將那位‘奇人’的話說給弟子聽聽嗎?不用暗殺,又該用什麼呢?”
雲中奇又哈哈笑道:“我知道老弟必然有此一問,也該有此一問!”於是雲中奇疊着手指,對婁無畏說出當年那位奇人對他所說的那一番話……
雲中奇道:“我見着他的時候,是在小興安嶺之中,他教我看了一幕奇景:小螞蟻和大白狼打架。”婁無畏不禁奇異地問道:“螞蟻怎能和白狼打架?”
雲中奇笑道:“就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相信。那天只見小興安嶺中,滿山都是黑螞蟻,有幾隻大白狼,大約是離羣走散的,大約是走得疲倦了,就隨便在林蔭之下稍作休憨,哪料到就只是一會兒工夫,便給螞蟻羣包圍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又像黑色的波濤一樣,直把那幾只狼都淹沒了。那幾只狼給咬得滿地打滾,螞蟻固然死了不少。那幾只狼可也逃不了,‘黑色的波濤’如影隨形,直捲過去,不過片刻,就只見黑色的土地上只剩下一大堆白色的狼骨頭。”
類無畏吐吐舌頭道:“小螞蟻也這樣厲害?”
雲中奇道:“就是!幸虧那天,我們是在蟻陣之外,在離開它們‘打鬥’之處很遠的一棵大樹上觀看,但饒是這樣,可比‘隔山觀虎鬥’,還要觸目驚心!”
雲中奇歇了一歇又說:“我的朋友教我看了這幕奇景後就道:‘一隻螞蟻只消一隻指頭,稍微用一點力就可捺死。但一大羣螞蟻,可就有這麼大的威脅,螞蟻合羣起來,已有這麼厲害,何況萬物之靈的人?’”
雲中奇說到這裡,便直點題目,答覆婁無畏剛纔的問話:“老弟,就是這樣,那位奇人對我說:憑几個人的武功本領,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推翻一個根深蒂固的皇朝。用暗殺嗎?殺了一個貪官,還有無數貪官,何況未必暗殺得着。試看歷史上,哪一件轟轟烈烈的事,不是一大羣人才能幹得出來的?遠的不說,近的如明末李闖王的起義,以及我年輕時候還經過的太平大國起義,一大羣農民也就像‘黑色的波濤’一樣淹沒了大地。他們雖因犯了錯誤,不能成功,但到底是搖動了帝皇統治的根基。這豈不比我們要東躲西閃地實行暗殺來得強。”
婁無畏聽了,沉吟半響不語,眼睛凝望夜空,就好像思索一件難於解決的問題。思索了好久好久,他忽然直視雲中奇道:“那麼你是教我脫離‘匕首會’了!”
雲中奇捻捻蒼白的鬍子道:“老弟,我的意思就正是這樣!”他滿以爲婁無畏聽了他的話,會改變主張了。
誰知並不如此。原來婁無畏在亡命的生涯中,早已對什麼人,什麼事都有了戒心。他心想,雲中奇雖然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但他到底是離開“匕首會”這麼多年了,誰知他在幹什麼?他如果覺得“匕首會”做法不對,爲什麼這些年來,他又不向“匕首會”提出?這是一。其次關外正是滿清統治者的巢穴,如果是在關內存身不易,又怎能在關外存身?他想想,反而懷疑雲中奇可能已與“胡虜”聯結起來,哄騙自己了,誰知他所想的,卻想歪了。雲中奇固然還有做得不夠的地方,但他卻的確比“匕首會”看得遠。他這一來,也是好意,誰知婁無畏卻冷冷地注視着他,突然朗然發聲道:“多謝老前輩好意!關外我不去!”
雲中奇怔了一怔,也冷冷地注視着婁無畏,突然微噫一聲:“老弟,既然這樣,那我只好走了!若有一天老弟想得通透,到關外依蘭三姓的黃沙圍來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我,你就說是找‘百爪神鷹’獨孤老英雄來的,一定會找得到,見了他你就道我的字號好了。老弟,你再想一想吧,我走了!”話聲一完,只見雲中奇早悄然無聲地躍出牆外,牆外風聲怒號,風聲中又傳來燕山猿啼虎嘯之聲。婁無畏兀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那管夜寒霜重他竟這樣地在庭中站了大半個時辰!
第二天婁無畏病了,發起高熱,敢情是受了風露之欺?幸好那位“匕首會”的小黨羽叫做鄭三的,夫妻二人,殷勤服侍,過了兩天熱竟退了一大半,只是身子還有點軟軟的。這兩天中,婁無畏既思索白鬚老者雲中奇的話,又擔心會被官差搜捕,害了人家,只想着病稍微好一些後,可就得再繼續亡命天涯。那一晚熱退出多,正想第二天掙扎動身,誰知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當天晚上,婁無畏吃了藥後,想睡竟睡不着,因爲他想着明天又要亡命的事情。一直過了午夜,方纔覺得神思睏倦,睡意朦朧,正在迷迷糊糊的當兒,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婁無畏是太極門名師的徒弟,耳目聰敏,一聽就分辨出這不會是風吹落葉之聲,而是夜行人出沒的音響,而且這夜行人的輕功,雖沒有爐火純青,可也有了七八成火候。
婁無畏正想起來,冷不防窗外颯然風響,一條白練也似的東西,直向自己的牀上飛來。婁無畏驚恐之中,可還忘不了太極門的手法。讓鏢頭,撮鏢尾,以“單鞭”之勢,左掌微張,右手一撮,便把一技小銀鏢撮在手中。當下一個鯉魚打挺一直自牀上飛下地面,一面隨手將銀鏢發出,口裡嚷道:“好朋友,原件奉還!”
一鏢打出,只聽得外面錚然一聲,似並沒有打中人,落在地面去了。鏢打出後,又見窗外人影閃了兩閃,然後哈哈大笑道:“是正點了,在這兒!”隨着在笑聲中,竄進了兩條人影!
婁無畏情知必然是官府派來搜捕的人,他身上有病,又顧慮連累朋友,只嚇得馬上就出了一身冷汗,可這一嚇在他腦中只是電光石火般的閃過,跟着的卻是痛恨清廷一步不肯放鬆,而且事到臨頭,也不容他不作殊死的拼鬥。
人影一落,婁無畏早狂吼一聲,從身後拔出長劍(他的武器是什麼時候也不離身的),凝神望時,只見對方兩人都是五短身材,相貌也有點相似,敢情是一對兄弟。這兩個人一個拿着一根鐵尺,一個拿着單刀,這是捕快們最常使的武器。
那兩個人中年長的那個說道:“朋友,你落了單了,還是賣個江湖義氣,跟我們去交差吧,沒的難爲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兄弟!”
婁無畏圓睜雙目,一聲怒罵:“胡說,你們當官府鷹犬的也配說義氣。大爺在這裡,有本事你就拿去。”說着便一步步地緩緩迎上前去,雙睛注視對方,形狀很是可怖。
那兩人又笑道:“朋友,既是這樣,那可怪不得我們嚴家兄弟要動粗了。“嚴家兄榮”?他們這一報字號,婁無畏可也突然緩了一下腳步。
婁無畏突緩了一腳步,按劍而道:“哦,原來你們是嚴家兄弟,是北京城裡的名捕頭,我失眼了!兩位名捕頭千里迢迢,跟蹤來到這裡,也太辛苦了,不才區區,真的不敢教朋友們失望,真想跟隨兩位朋友回去交差,好使你們升官進爵!但,哼!……”婁無畏一拍長劍,獰笑道:“我這位夥計可不答應!”原來嚴家兄弟,大的叫嚴振山,小的叫嚴振海,手底下可也着實有些真功夫,在京城裡頗有一些名望,曾捕獲過好幾個汪洋大盜。婁無畏一聽得他們自報字號,從心底裡便憎恨起來,他最惱的便是替官衙做鷹犬的捕快。他顧不了自己病還未痊,人還虛軟,他可挺着劍便要硬鬥這兩位名捕頭。
嚴家兄弟也一同獰笑:“好兄弟,有你的!你有夥計,我們也有夥計,兄弟,明年今日,便是你的週年忌祭。”
說話一僵,兩下里馬上亮式開招,婁無畏一抖劍,刷的帶着勁風,“白蛇吐信”向嚴振山胸前便扎。嚴振山一舉鐵尺,“橫架金樑”,直碰婁無畏的長劍,這一碰兩人都斜斜地退後幾步。嚴振山心想:“看不出這小子面帶病容,腕力竟還這樣沉雄。”婁無畏也心想,這傢伙果然有兩下子。
雙方退後,又復進步,這番交手,大家都不敢輕敵,各自把全身功夫拿了出來。這一動手,倒是旗鼓相當,嚴振山的鐵尺,壓、劈、砸、蓋,虎虎生風;那嚴振海的刀法可又別有邪門,他使的竟是左臂刀。江湖上使左臂刀的,必有一些獨門的刀法,只見他這左臂刀使開,崩、扎、窩、挑、刪、斫、劈、刺,全是反着的招數。
但婁無畏也非易與,他長劍一領,便以以柔克剛的功夫,引開左臂刀,橫截鐐鐵尺,綿綿不絕,勢如抽絲,展開了他十數年所學的太極劍法,當下各自展開精熟的招數,吞吐撒放,抽式拆式,鬥得很酣。
若論真實本領,嚴家兄弟雖然是北京名埔,雖然頗有真實功夫,也儘可對付江湖中好漢,但拿來對付太極門的名家弟子,技業到底還略遜一籌。若然是在平時,婁無畏真的不難將他們兩人都一齊打敗。
可是現在婁無畏是在病中,還幸剛纔出了一身冷汗,精神卻轉好過來,但還是吃了虛弱的虧,對方又是以兩打一。擋得鐵尺,還要顧着左臂刀。婁無畏竟是力不從心,眼看兩人的武功,原不是自己之敵,卻給他們逼得無可奈何,不禁越殺越氣,越氣就越覺得暈眩,越遞不進招去。
片刻時辰,雙方又走了三五十招,婁無畏的劍幾乎幾次都被嚴振山的鐵尺砸着。婁無畏越鬥越煩噪,心一急便使出險招,故意賣個破綻,往前一個“反臂劍”,右手劍卻又並未向前吐出,只斜斜地伸展開去,門戶大開,把胸膛“賣”給敵人。嚴振山蜇不放鬆,立刻“怪蟒翻身”,鐵尺徑向婁無畏胸前便點,婁無畏卻並不救招,沉肩提步,使出回馬劍往後一斜步,轉用“玉女投針”,劍光如練,便奔嚴振山的心口扎來。
婁無畏劍挾勁風,猛向嚴振山心口扎去,嚴振山招數已經用老,無法撤回鐵尺招架,急右滑步,斜轉身,蹌蹌踉踉地直調出去,饒是他退得快,右臂竟也給婁無畏的長劍撩了一道口子,鮮血如注,只痛得滾地葫蘆,直滾到門邊。
婁無畏還待前迫,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嚴振海的左臂刀也疾如閃電地施展了“連環進步三刀”,向婁無畏的身後劈來。“金刀挾風”賜蹬劈到,婁無畏不轉腳步,“回馬劍”反轉一撩,剛好搭上兵刃,兩人又立刻拼鬥起來。婁無畏剛纔使出險招,精神緊張過度,這次再鬥,竟然覺得腳步虛浮,有點不穩了。而那邊嚴振山竟然“鯉魚打挺”負痛而起,舉起鐵尺,又蹌踉地奔來。
婁無畏正在心急,忽地只見嚴振山剛一前奔突又後倒;同時嚴振海也狂叫一聲,跳出圈外。原來在他們打鬥時,鄭三夫婦二人也已驚醒,嚴家兄弟不知道他們也是“匕首會”的小黨羽,只道他們是平常百姓,沒有防備,不料便着了道兒。
鄭三夫婦偷起來時,見他仍打鬥得正酣,自知武功有限,而且膽子又小,本不敢出手。這時見嚴振山打得滾到門邊,不禁大喜,心想若不趁此出手,將來恐怕在會中被人礁不起,於是雙雙一躍而出,鄭三妻子的一柄匕首,擲中了嚴振山的後心,鄭三腕力較強,他的匕首也遙遙地擲中了嚴振海的右臂,給它劃了一道很長的口子。
哪知嚴振山身負重傷,還有餘勇,他竟狂吼一聲,拼命躍起來,轉身便去傷害鄭三夫婦的性命,鄭三夫婦只是“匕首會”中的小腳色,會的只是幾手粗淺架式,竟擋不住這臨死之前拼鬥的嚴振山,只聽得幾聲慘叫,敢情是給鐵尺打得很重。
這邊鄭三夫婦是慘叫連聲,那邊婁無畏是聲聲入耳。他怕的就是連累人家,不料而今真的連累了。他一急,也顧不得力倦精疲,鼓起一口氣,揮劍如風,沒頭沒腦地向嚴振海劈去。嚴振海臂中匕首,也正自劇痛攻心,竟然抵擋不住,給他連劈幾劍,倒在血泊中去了。
待婁無畏趕到鄭三跟前時,只見三個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掙扎。想是嚴振山打倒了鄭三夫婦之後己精神渙散,支持不住了。
婁無畏上前驗看,只見嚴振山眼皮微張,斷斷續續地說道:“好朋友,你贏了!但可別得意,你們在江南的巢穴早給挑了!你也亮了相了,你不會逃得出去了!”他說完,一伸腿就沒了氣息,面上可還帶着獰笑。
婁無畏又再去摸鄭三,只見鄭三也張口嘶叫道:“我不中用了,你快走、走吧!我沒敢告訴你,昨天得來的消息,山東的老手窯是給他們毀了。你得趕快走,最好走到遼東去!”他也伸腿跟着嚴振山去了。而他的妻子,更是早就斷了氣。
婁無畏看着一屋的死屍,不禁虎目中滴下淚來。他自己逃了命,可是卻害了朋友了,而且再也不能在關內立足了,雲中奇的話又突像閃電股的在他腦中閃過。他突然動念:且試到遼東去看看再說。欲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