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如狼似虎
嶺南王陰冷殘暴,挾持帝永康,把握實權,成天裡就想着怎麼挖出北商皇城底下藏的寶物,士兵們成天想的是如何從老百姓的手裡搜刮來更多的錢財。
大雪冰封,此刻的北商皇城就像座活死人墓,除了跋扈來去的士兵們,街上連一個百姓都看不到,聽人說,私自逃出城外的人全都凍死餓死,或者被追兵殺死了。而留在城裡的人更糟糕,是活受罪。
小院裡的奴僕們也都哭喪着臉,蹲在院門口往外看。他們本是西崇國陸黃城人,莫名其妙就來了這裡,身後還有一個臉上全是疤痕的可怕男人,一個屁|股上有兩個狐狸的女人,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嗚嗚,俺們會不會死在這裡?俺想俺娘。”一個瘦小的小子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哭個球啊,小心那個聽到了,吃了你。”一個大娘扭過頭來,神秘兮兮地神情,“那個雖然沒有狐狸尾巴,可是有鳥尾巴,我看到了!她是個野|雞精!旒”
“你纔是野、雞精!”
步綰綰轉過頭來,嘴角抽了抽,小聲嘟囔一句。不過,落魄鳳凰不如雞,還真是這麼回事,她能去哪裡呢?只能在這裡等着天黑,去他背上找死穴。
“來了來了。濃”
突然,那羣人如鳥獸一般散開。
步綰綰轉頭看,藍華帶着人進來了。穿得一身烏漆的,帶着一羣同樣穿得烏漆的男人,可藍華一進門,隨從們便迅速散開,也不知道躲去哪裡了。
到現在爲止,步綰綰依然不知藍華是以何身份來這裡的,這些隨從都避她千里,她想抓也抓不到。
“進來吧。”藍華聲音低啞,冰涼的目光掠過她,大步往房間裡走去。
“今天去哪裡吸血了?”步綰綰隨手抓了團雪,揉緊了,在手裡拋玩着。
藍華扭頭看她,冷風把她的鼻尖吹得紅紅的,眼波微微一動,淡淡地說:“說話不要夾槍帶棒,對你沒好處。”
“你威脅我,殺了我?”步綰綰脣角輕輕一翹,滿臉的譏笑。
藍華輕舒一口氣,不再理會她,大步進了房間,步綰綰手一揮,雪團兒往天空中拋去,落在枝梢上,砸落飛雪紛紛。
“站住!”
門外突然響起了匆亂的腳步聲,一陣急過一陣。
步綰綰探出頭去看,只見數十士兵正在追趕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稍大點的不過十一二歲,小一點的只有五六歲而已,怎麼可能是大人的對手呢?不一會兒,那幾個小的就已經跌跌撞撞摔倒了,手裡的冷饅頭冷玉米摔得老遠,凍得裂開的小手在如狼似虎的士兵臉上身上亂抓。
“放開我……”小孩子嚇得尖叫大哭。
“小兔|崽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把你烤了吃掉。”
士兵拎着小孩的衣領,惡狠狠地往地上摔。
步綰綰一瞧,頓時怒火中燒,身形一閃,如一道疾風掠到了那人面前,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一手奪過了孩子,一手用力揮上,啪啪啪,連續給了他幾個耳光,打得他是眼冒金星,亂咬人的狗牙都掉了。
“混帳東西,欺負小孩算什麼男人,畜牲不如!”
步綰綰把孩子放到地上,又是一腳踢上去,把旁邊一個拎着孩子的男人給踹出了老遠。
“臭娘|們,你敢打爺,哥幾個,上,弄死她!”
這些人自打進城之後,那是耀武揚威,四處欺壓百姓,哪裡捱過這樣的打,丟過這樣臉?頓時咆哮起來,兇猛地撲向步綰綰。
“找死!”
步綰綰俏臉一寒,一個轉身,腰後掛着的三條狐尾往撲過來的人臉上甩去,頓時一陣陣地鬼吹狼嚎,幾人的臉都被抽出了血口子。
“狐狸,狐狸精……”
有一個勉強爬起來,捂着血淋淋的臉,指着她的尾巴大叫。
“狐姐姐我餓了,出來找食吃,你們幾個肉雖不嫩,但是瘦肉多,燜着吃不錯。”
步綰綰背對着衆人,慢慢扭過頭,三條尾巴輕輕地擺了擺,那幾人頓時又嚇得一陣嚎叫,屁滾尿流地往回爬。
“死去吧,省得出來害人。”
她又是一甩尾,身形撲起來,十指掐向幾人的心窩處。
“回來。”
藍華的身影及時出現,攔住了她的雙手,把她拖回了懷裡。
“怎麼,你也助紂爲虐?你看看這些孩子,不過是想找點吃的,居然受此毒打!他們不該死嗎?”
步綰綰打開他的手,怒視着他。
“不用你動手,你的雙手,不可再沾殺戮。”
他緩步過去,手掌一一撫過那幾人的頭頂,那幾人頓時七竅流血,一命嗚乎了。
“你什麼意思?你別神神叨叨,你得明白,我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鳳綰綰,我不再受任何人的操縱威脅!你也別想用我去威脅任何人!”
步綰綰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掌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力晃着。
藍華低頭看着她,沉默了良久,才默默地拉開她的手,轉身往前走去。
“走吧,去看看百姓們,城中已經斷糧半月了。”
“斷糧半月?”步綰綰一怔。
藍華步子穩穩,一步一步,在雪地裡踩出腳印。
“帝慎景雖殘暴,卻畢竟是個懂得權謀的皇帝,知道離不開百姓,每年冰封之前都會囤積糧食,以備冰封之後不時之需。這次冰封,國都無主,帝祈雲一心奪西崇爲皇城,只留大臣在朝中主政,嶺南王等人趁機發難,奪取王城,卻不懂得要儲糧越冬,城中陡然多了十萬奢糜大軍,糧食根本不夠他們糟踐,又如何輪得到百姓們?帝祈雲想當天下之主,卻只記着自己的野心天下,置百姓們於不顧,實在不稱職。”
“你別說他,是嶺南王他們狼子野心!”步綰綰立刻替他辯護。
“身爲帝王,爲何不防別人的狼子野心?自大自傲自負,不配爲天下之主!”藍華頓時又說。
“我不許你說他的壞話!”步綰綰撲過來,掄起拳就往他的背上敲。
咚咚……好幾聲悶響。
藍華停下腳步,慢慢側過臉,小聲說:“你以前也不許他說我壞話!”
“以前是我尊你爲我師傅。”步綰綰扭過頭,冷冷地說:“可惜現在不是了。”
“丫頭,若……”藍華猶豫了一下,眸子裡大浪撲過,隨即恢復平靜,“就這樣吧,走吧。”
“你就是這樣的死性子,要說不說,要做不做,要愛不愛,要恨不恨!活該你孤獨百世。”
步綰綰看着他的背影,又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藍華的背影更僵硬了,步子浮了一下,隨即穩住。
步綰綰看着他的背影,大聲吼起來:
“若不敢大膽愛,不敢大膽恨,不敢大膽去追,不敢大膽去奔跑,你活着幹什麼?我告訴你藍華,我絕不和你回去,絕不和你像一棵枯樹一樣,杵在那毫無人情味的虛僞天庭中!我還要告訴你,你若敢再傷我的竹子,我會和他一起灰飛煙滅,我讓你永遠別想再看到鳳綰綰!”
藍華的腳步猛地收住,不待步綰綰反應,他已經到了她的面前,一手緊掐住她的下顎,眼中全是痛苦的神色,啞聲質問她,
“你再說一遍!”
“第一世,他剜心,第二世,他中九九八十一箭,現在,你還要送他去死,你讓我生受折磨,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殘忍?是你造出了我,讓我去替你們這些虛僞的人完成你們不敢做的事,勾|引浮生,毀滅天下,讓四界之主灰飛煙滅……你們如此狠毒,卻讓我一個人承受!那麼,你造出我的時候,何必要給我感情?你可以讓我是一塊石頭,一根木頭!”
“誰說你是一個人在承受……我呢?那我呢?”藍華突然就暴發了,雙眼赤紅,居然有淚光盈出來,“我不管他怎麼樣,我只要你好好的……我造出你,我就要你好好地留在我身邊。”
“你作夢!”步綰綰被他掐得臉都要變形了,還恨恨地擠出一句。
“那就試試看,你會知道,這天下,其實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藍華鬆開了手,迅速扭開頭,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到了步綰綰的手背上。
“你別忘了,你是上仙,你不可能愛一隻你造出來的鳳凰。”
步綰綰揉着臉,哽咽着說了一句,用力抹去他滴在手背上的眼淚。
她怎麼會對藍華沒有感情呢?似師似友,似父似親,他一直在她身邊陪她,教她。甚至她修成人形之後的第一次月事,都是他告訴她,這是代表,她是真正的女人了!那天,她羞澀地躲在他的懷裡,小手繞着他的長髮,問他,“那是不是可以做他的女人呢?”
她更清晰地記得,藍華很平靜地告訴她:“爲師是上仙,有未婚妻,而你是鳳凰,你是爲師的徒弟,以後不得再說這樣無理的話。”
“我已經不是上仙,我想做什麼,沒人再敢管。”
藍華的聲音從前面傳來,飄渺又沉重。
“狐狸姐姐,求你去看看我孃親吧。”
一個小孩子從她身後跑來,抓住了她的手指,小聲央求她。
步綰綰低眼看他,正是那個她從士兵手裡救下來的小男孩,小臉都被凍壞了,兩道鼻涕垂着,懷裡抱着又冷又髒,像石塊一樣硬的饅頭。
“走吧。”
步綰綰牽住他髒兮兮的小手,跟着他往東側的小巷子走。
其他小孩子也圍了過來,跟在她的身後,嘰嘰喳喳地問她。
“狐狸姐姐,你真是狐仙嗎?”
“你們害怕嗎?”步綰綰轉過頭來問他們。
“不怕,姐姐是好狐仙,他們是大惡人。”幾個小孩兒指着巷子外面,脆聲說。
從來真正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惡人的心!
步綰綰也扭頭看了一眼,繁華北商城,被惡人們蹂\躪成了活死人墓!她眼中寒光一閃,今晚就進宮,殺了嶺南王!
“就是這裡。”
孩子們推開了一扇幾乎快脫落的木門,隨着一聲尖銳的聲音響過,院中的一切映入步綜綰的眼中。
不大的院中,支着好些木頭,下面鋪着破棉絮,堆着柴草,居然就這樣住在冰雪天地中。見到突然來了一個天仙般的美人,擠在木頭棚裡的漢子們都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步綰綰。
“爹,娘,我們請來了狐仙,她會給娘治病!”
孩子們歡呼着撲向那些男人們。
“狐仙?”
有女人們打開門,從屋子裡走出來了,隨之傳出的是女人虛弱又可憐的哭叫聲。
原來是男人們把屋子讓給了女人們,自己住在雪地裡。
“娘要生小弟弟了,都一天一夜了。”
一個小孩搖了搖步綰綰的手,仰起小臉看她,滿眼的淚花。
沒有吃,沒有穿,連家裡的棉被都被軍中的人搶去了,老百姓們能熬過大半月已經是奇蹟。
步綰綰壓抑着怒火,快步往房間裡走去。
房間裡幾乎空了,傢俱都劈成了柴火燒了,被子是用衣裳一件一件地接起來的,薄薄的褥子下面全是枯草。
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躺在牀上,肚子卻很大,血腥味兒在空氣裡盤旋着,令人想哭都哭不出。
“狐仙娘娘,救救她們母子吧。”衆人都圍過來,跪到了步綰綰的面前,根本不怕她身後的三根尾巴。
都到了快死的程度,只要能救人的,哪怕是狐,於他們來說,也是菩薩啊!
步綰綰眼中噙滿了淚,大步過去,雙手輕摁在婦人的額邊,用內力爲她提氣。女人的身上漸漸有了些熱量,她又拽下了兩根狐尾,讓女人抱在懷裡,讓她取暖。
“假尾巴?”又個嫂子驚呼,衆人不免都有些失望,呆呆地圍過來,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步綰綰把最後一根狐尾遞向那些人,大聲說:
“男人們都出去,去兩個人燒水,誰腳程快,機靈,拿着這個去紅雲巷中那個紅色大門裡,隨便給誰,就說野\雞精說的,要饅頭五十個,若敢不給,我回去就吃了他們。”
一名膽大的男人接過了狐尾,心一橫,抱着狐尾就往跑。
“真的有饅頭嗎?”一個小孩問。
“有,你們都出去。”步綰綰輕拍小孩的頭,環視了衆人一眼,脆聲說:“她們母子有我在,不會有事,留兩個人給我幫忙。”
女人們趕緊打起精神,把男人們轟出去,留兩個最麻利地給她當助手。
“你別怕,把這個含着。”
步綰綰從隨手小香囊裡拿出一顆糖,塞到她的嘴裡。
婦人嗚咽着,掙扎中來拉她的手,含糊地說:“恩人,若實在不行,請救娃娃……”
“胡說,當然保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怕以後沒得生嗎?何況,有我在這裡,你們兩個都沒事。”
步綰綰挽起了袖子,給她接生。
她會接生嗎?不,她不會!
她只是憑着一腔熱情,一腔熱血,一腔憐憫,一腔真善,她見不得弱者受苦,見不得女人受欺……
她是步綰綰,她有最慈悲的心腸,有最委屈的身世,有最艱難的路……
女人又在牀上開始翻滾了,她痛得大呼,一聲一聲地尖叫。
步綰綰不斷地用自己的內力注入她的體力,讓她保持着精神,回憶着自己生天下的那天,穩婆做的每一步,鼓勵着女人用力,再用力……
“你要挺住,你是位偉大的孃親,你還有相公,你還有孩子,你不能放棄……女人就是這樣,疼了又怎麼樣,我們女人疼了也會咬緊牙走下去!”
她推着女人的肚子,按着她的穴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比她的尖叫聲更大,讓她鼓起勇氣,讓她沒機會被這巨疼擊敗。
她只是只鳳凰,變不出虛無的藥材來,她已經來不及去找尋止痛的藥材了。
只能通過推拿穴位,讓女人少受一點苦。
可生孩子,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種折磨,幸福中的折磨。
女人一手揮過來,打到了步綰綰的臉上,枯瘦骯髒的指甲劃破了步綰綰滿是汗水的臉頰,她痛得輕呼一口氣,卻在同時驚喜地看到了一個烏黑的小腦袋從婦人的腿間露了出來。
“加油,大姐,孩子出來了!”步綰綰欣喜地大叫着。
那兩位幫着摁着產婦的大嫂也跟着大叫了起來,“牛牛他媽,快用力,出來了!”
三個婦人都淚流滿面的,只見那小傢伙,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從她孃親的肚子裡拱了出來。
終於,小傢伙完全拱出來了,雙眼緊閉着,皺巴巴地縮成一團,一動不動。旁邊的大嫂趕緊把她抱起來,往背後拍了拍,小傢伙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像小貓一樣尖細的嗓音,讓婦人們哭得更兇了。
“是個妮子!孩她娘,牛牛他爹,是個妮子!這罪終於受完了!”大嬸匆匆用洗把孩子洗了,包好了,出去給男人們看。
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圍過來,看着哭泣的小東西,也跟着哭了起來。
其中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黑臉漢子抱過了小妮子,粗糙的嘴脣在小妮子的臉上吻了吻,抱着她就往屋子裡走。
“給她擦洗乾淨,我會找些衣服來送給你們。”步綰綰用袖子擦着汗,慢步走出來。
“謝謝狐仙娘娘。”
一大羣人呼啦啦地跪在了步綰綰的面前,連連磕頭。
就在此時,那個去找饅頭的人回來了,真的拎着兩大桶的饅頭,興奮得滿臉是淚。
“有吃的,有吃的了!”
衆人圍過去,抓起饅頭狼吞虎嚥。
步綰綰看着他們,心中再度涌起一陣陣的悲憫,天下分裂,這些戰爭就永遠免除不了。何時纔是太平日呢?
她緩步走出去,只見藍華就站在街的對面,安靜地等着她。
“藍華,你是上仙,你有悲天憫人的心腸,這些苦難,何時是盡頭?”
“你可憐他們?”藍華低低地問。
“你不可憐他們嗎?”步綰綰反問。
“那就要問帝祈雲,爲何要掀起戰火?”藍華平淡地說了一句,轉身往回走。
“你剛剛去哪裡了?”步綰綰跟在他的身後,輕輕地問。
“去給城東的災民看病。”藍華依然平靜,步子穩穩。
“狐仙娘娘。”一個小孩兒一溜小跑追過來,拉住了她的裙襬,她扭頭看,只見那小孩兒手裡託着一枝梅花。
“送給你。”小孩兒靦腆地一笑。
步綰綰彎下腰,拿起了梅花,在小孩兒的頭上拍了拍,“謝謝你。”
小孩兒笑得更羞澀了,轉身就跑,小腳丫在雪地上踩出一長溜的腳印。
“藍華,我絕不讓這樣的戰火波及到我的下一代,我要天下安寧。”
“你只是鳳凰,你沒這個能耐。”藍華平淡地說。
“我有。”步綰綰舉高了梅花,迎向陽光,平靜地說:“魔子一統四界,天下太平。”
“你……”藍華臉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