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墨懷走了以後, 連着五日沒有再到山上找過蘇燕。她的身份已經被挑明,不好再留在慈雲觀,以免給幾位真人帶來麻煩。
山上的雪化得很慢, 蘇燕要走的那一日纔開始緩慢地化雪。山路被雪水打溼, 愈發泥濘難行, 她的行囊不多, 下山的時候格外小心, 卻還是不慎滑倒了,往下溜了長長一段直到抓住樹幹才停下。
蘇燕被摔得生疼,半晌沒緩過來, 衣裳也染了泥水,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腳腕疼得厲害, 動一下都艱難, 只好找了塊稍乾淨的地方坐下歇着。
滑倒時蘇燕的手在地上撐了一下, 不僅蹭破了皮,傷口上還都是泥巴。
她試着起身, 還是疼得厲害,只能垂頭喪氣地坐回去。
如今好了,眼看着離下山還有一段,摔得衣裳都髒了,她還要辛苦爬回去換身乾淨衣裳, 如今還扭傷了腳, 當真是禍不單行。
蘇燕坐了片刻, 正唉聲嘆氣的時候, 聽到了下方傳來的動靜。
“父皇, 究竟還有多遠才能見到阿孃?”徐成瑾一邊說一邊大口喘氣,就在他前方的徐墨懷沒有回頭, 更沒有要拉他一把的意思。
“不算遠。”徐墨懷的回答十分敷衍。
而後便無話了,父子之間宛若陌生人一般,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徐成瑾發現自己被甩在了身後,立刻會不甘心地大步追上前去,片刻後又會落在後方,而徐墨懷則站在高處停駐片刻,一直等他跟上來才擡步繼續走。
徐成瑾追了沒幾步,看到徐墨懷停下腳步看着某處。
“父皇,還有多遠?”
蘇燕身處窘況,忽然對上徐墨懷愕然的目光,心中不免也覺得尷尬。誰能想到他五日不來,偏生今日她要走了正好被他撞見,且還是這般狼狽的模樣。
然而不等蘇燕多想,便聽到了徐成瑾的聲音。
“阿瑾?”
她還以爲自己聽錯了,猛地起身朝下看,立刻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徐墨懷蹙着眉上前扶住她,徐成瑾也聽到了蘇燕的聲音,幾步跑上來,大喊道:“阿孃!”
蘇燕才站穩便感到腰上一緊,徐成瑾已經衝上前死死環抱住她的腰,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阿瑾……我”,猝不及防的相遇讓蘇燕感到喜悅,可隨之又漫上一股濃濃的無措與愧疚來。她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去拍拍阿瑾,又想起來自己手上的泥,只好僵着身子看向徐墨懷。
徐墨懷看出了她的爲難,扯了一把徐成瑾的後衣領。“鬆開。”
徐成瑾裝作沒聽見。
他皺起眉,沒好氣道:“你阿孃摔傷了,她不會走,不必抱這麼緊。”
說完這一句,徐成瑾總算鬆開了蘇燕,紅着眼不情不願地往後退了一步,手指還緊緊揪着蘇燕的袖子。
蘇燕也不知徐墨懷是如何誆騙阿瑾的,竟讓他接受了她死而復生這樣大的一件事,如今掛念的阿瑾就在眼前了,她又覺得詞窮,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阿孃是要隨我們回宮嗎?”徐成瑾看到蘇燕帶着行囊,面上立刻多了幾分喜悅。
徐墨懷也盯着蘇燕的臉,想要看她如何回答。
她對上徐成瑾的目光,難以狠心說出不要他的話,更無法像面對徐墨懷時一樣的果決。
徐墨懷托起她的手,拿出一塊乾淨的巾帕,替她擦去手上的泥沙。“燕娘,我和阿瑾還在等你回去,我們回去吧……”
他的話裡滿是哄勸的意味,蘇燕將手抽回來,欲言又止地看着徐成瑾,手指漸漸蜷起,指甲掐着掌心的傷口,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徐墨懷,我說的話都是發自真心,你若真的爲了阿瑾好,今日便不該帶他來見我。“
以徐墨懷的性子,聽到她當日說得那般絕情,必定是要記恨上她,不殺了她泄憤便算是他還有人性了。她的確沒有想到,徐墨懷竟還沒有放棄勸她回宮。
皇宮不是她的囚籠,徐墨懷的情意纔是。
蘇燕實在是信不過這種變幻無常的人,從前的怨恨無法輕易消磨,往後的歲月即便相守也是一對怨侶。
徐墨懷忽然也惱火了起來,心底只覺得一片悲涼,他直直地盯着蘇燕,咬牙道:“蘇燕,你當真是倔得惹人生恨,你大可以告訴我,除了離開,要我做些什麼,要我如何待你好,你才肯留在我身邊。多年以來我何曾寵幸過旁人,無非是你不信我肯真心愛你,你認定我有一日會鄙棄你中傷你,你分明是杯弓蛇影。”
蘇燕被他的話激得心裡發堵,火氣也壓不住了,氣憤道:“你又憑何說我?分明是你說自己不信真心,如今卻怪我不信你是真心實意,你說了我便要信不成,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知道自己也有錯處,即便如此那也比不過徐墨懷,又不是她逼着他做這些,分明都是他活該,如今他竟還委屈上了。
徐成瑾看着方纔還平和的二人忽然爭執起來,不禁有些啞口無言。在徐成瑾的印象中,蘇燕是個溫和到近乎呆板的人,而徐墨懷漠然又虛僞,他們簡直是世上最不登對的夫妻,可現如今兩人都是一副怨氣沖天的模樣,反而終於讓他們變得相配。
蘇燕說完後大抵也知道不該在徐成瑾面前爭吵,怒瞪了徐墨懷一眼,隨即收斂了表情,壓低聲音道:“有阿瑾在我不屑與你爭論,與其逼着我回去,不如想法子治好你自己的瘋病。”
徐墨懷面色陰沉,強忍着壓下不悅,語氣幽怨:“你跟我回去,我的病自然不藥而癒。”
“你病死最好。”蘇燕冷聲道。
他已經無所謂了,瞥了眼徐成瑾揪着蘇燕袖子的手,斥聲道:“鬆開。”
徐成瑾往蘇燕的懷裡躲,一副怕極了他的模樣,蘇燕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麼,怒道:“你是不是平日裡待阿瑾不好,動輒打罵於他?”
徐墨懷正想關切蘇燕的傷勢,忽然被蘇燕指責,皺眉道:“我何時動輒打罵他?”
徐成瑾縮着脖子往蘇燕的懷裡鑽,似乎被嚇到不敢吭聲。
蘇燕立刻想到當初她失蹤後徐成瑾那場突如其來的病,倘若與徐墨懷半點干係也沒有她是絕對不信的。
徐墨懷看向徐成瑾,忍不住微眯起眸子,面色變得有幾分古怪。
“你先隨我回去,其餘事可以日後再議。”
蘇燕沒有動,他無奈道:“至少也該先下山去,你的傷勢未好又能去哪兒?如你所說,總歸你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何不讓自己好受些。燕娘,你我不必鬧得這般生分。”
徐成瑾扯了扯燕孃的衣裳,仰起頭問道:“阿孃,你還要去哪兒?不是與我們回去嗎?你不想要阿瑾了嗎?”
徐墨懷此刻才覺着帶徐成瑾來此不算錯事,爲了讓蘇燕看完徐成瑾與他的信後能心軟,他一直拘着阿瑾不告訴他蘇燕在何處,只爲了防備今日。如今來看,徐成瑾在裝模作樣上的確像極了他。
他背對着蘇燕微俯下身,示意她趴在自己身上。蘇燕面色複雜,遲遲不肯攀上他的後背。
他再一次軟下態度,溫聲寬慰道:“燕娘,我不逼你,你也給我留些餘地。至少陪阿瑾過完生辰,你可以慢慢想,倘若這段時日我仍不能使你改變心意,我日後不會再纏着你。”
蘇燕對他的話只有三分信,然而她若不點頭,徐墨懷絕不會善罷甘休,只要他手段強硬些,她便沒了選擇的餘地,如今至少還有得選。
她扶上他的肩,提醒道:“路滑,腳下當心,你摔下去不要緊,切莫連累了我。”
蘇燕就像是刻意要激他不滿一般,說出來的話沒一句中聽的。
徐墨懷將她背起來,感受到身上的重量,身心卻好似忽然充盈了起來。他點頭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