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墨懷身上的輕甲尚未脫去, 蘇燕被他按到懷裡,能聞到甲冑上一股像是血又像是鐵鏽的氣味兒。
風冷雪也冷,她微微仰起頭, 看到徐墨懷眼睫上沾着雪花, 他垂下眼的時候, 那點雪花便落下來了, 掉到她面頰上化開。她的手被緊握着, 感覺到徐墨懷的手在微微地抖。
“先回去。”他攏緊了她的外袍,帶着蘇燕往回走。
蘇燕往回走的時候,能聽到衆人嘈雜的議論聲。
饒是她再愚鈍, 也該反應過來阿依木是誰了。
那是徐伯徽一提起來便眉飛色舞的心上人,是他口中無人能及的珍寶。
軍營中的阿依木憔悴枯槁, 渾身是傷, 嗓子也變得沙啞, 因爲腳上有凍傷,跳起舞也來也時常面露痛苦。這樣一個人, 和他口中明媚的珍寶相差甚遠。
蘇燕被送回來營帳中,徐墨懷一句也沒問她,只將她塞進被褥中讓她繼續睡。
他去找了跟隨蘇燕的侍從,瞭解到了蘇燕與胡女相處的點點滴滴,詳細到每一日她們在何時何地說了什麼。
他並未看出什麼不得體的地方, 那營妓也不曾與蘇燕胡說八道, 只是二人每每聊到與他有關的事, 蘇燕總是會否認他們之間的關係, 並且不斷強調她是個卑賤的人物, 在他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徐墨懷看到這些,本該覺着蘇燕十分有自知之明, 可他卻只感受到心裡堵得發悶。
蘇燕說得沒什麼不對,她的確出身卑賤,也的確不配與他齊肩,更不用肖想什麼皇后之位。這都是他教給她的話,可徐墨懷看着冊上記錄的字句,只覺得分外刺眼。
大抵是下雪受了涼的緣故,蘇燕回去以後便病了,夜裡咳嗽得厲害。
好在戰況逐漸好轉,徐墨懷也有了空閒的時間照看着她。
本該團圓的除夕,徐伯徽誰也不見,一個人守在阿依木的屍身邊。而徐墨懷則在營帳中,身邊伴着發熱的蘇燕。
大夫來爲蘇燕診治,說她體寒伴有舊疾,若不悉心調理,日後再難有孕。
大夫說這些話的時候蘇燕正醒着,只是愣了一下,隨後便沒有多少反應了。她這次再落到徐墨懷手裡,被看管得嚴嚴實實,即便如廁都有人跟着,便是長了翅膀也逃不出去。若日後無法再過平常日子,只能留在宮裡,不生孩子反而是一件好事,生了無非是多一個遭罪的人罷了。
然而比起蘇燕反應平淡,徐墨懷面色黑得像是要殺人,大夫最後都不敢說話了。
當初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湯藥灌下去,加上小產後她自己不肯上心,落了病根也是難免的事。
關於孩子的事,他總是有意避開,不願再提起這些事傷了彼此,可他如今卻漸漸覺得,是否蘇燕當真不在乎,竟只是他在庸人自擾。
“朕會讓他們爲你好好調理身子,日後不可再任性。”
她咳嗽了幾聲,沒有迴應徐墨懷的話。
“陛下不必爲我費心,還有其他幾位娘娘。”徐墨懷後宮裡那樣多的女人,遲早會有人再懷上他的子嗣,非要折騰她做什麼,蘇燕實在想不明白。
徐墨懷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給朕閉嘴。”
新年的夜裡,蘇燕因病縮在牀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受到有一隻手貼上了她的臉頰。
“椒花頌會背了嗎?”
蘇燕磕磕巴巴背完後,眼睛都沒睜開一下,徐墨懷皺眉問她:“什麼時候背下來的?”
她把頭埋在柔軟的被褥中,悶聲道:“三年前吧。”
徐墨懷以爲她病得說胡話,無奈地笑了一聲,說道:“三年前你還在雲塘鎮,誰教你背?真是胡言亂語。”
“周胥教我背的……”她小聲說了一句,徐墨懷聽到後立刻氣血上涌。。
“他爲何要教你這些?”他有些惡毒地想,周胥已經不在人世了,此刻只怕已經爛進了土裡。
蘇燕極少有這樣溫順的時候,他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我想去長安給莫淮念祝詞。”蘇燕的頭終於從被褥中擡起來,露出一張因發熱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她眼中好似覆了層水光,朦朦朧朧的。“我想去看他一眼。”
後來的事徐墨懷也知道了。蘇燕跋山涉水到了長安,在大街上遇到了帝王儀仗出行,她跟着滿街的百姓一同避讓跪拜,連擡頭看他一眼都是大不敬。
徐墨懷得到蘇燕的回答,僵硬地坐在榻邊看着她,手指無措地蜷起,竟不知該往哪兒放。
原來她一早便會了,原來他不知道的事情那樣多。她當真有那樣喜愛莫淮嗎?
即便他知道莫淮不過是他的一個僞裝,他也依然忍不住嫉恨,分明都是他,蘇燕卻唯獨願意對莫淮用那麼多心思。
“世上從來都沒有莫淮,”他冷聲說道。“你只有朕。”
莫淮根本不愛她,徐墨懷纔是愛她的那一個。
他俯下身貼近她。“蘇燕,你真是個傻的。”
說完後,他撬開了蘇燕的脣齒,舌尖伸進去勾纏挑弄,在她躲避的時候捏住她的下頜。一吻過後,她脣上是潤澤的水光,呼吸也跟着亂了。
他低頭又去吻她,這一次在腦海中默默地想,若她真的那樣在意出身,日後他不說了便是。
——
開春後,叛軍反攻,長安突然有人趁機謀反,將皇宮團團圍住,聲稱徐墨懷並非皇室正統,要扶持一位新帝。
得知他們扶持的新帝是恆王,徐墨懷幾乎都要笑出聲了。
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將相州等地的事交付給幾位得力的將軍,帶着蘇燕先一步趕回長安平亂。大概是以爲徐墨懷被叛軍牽住了手腳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想他回去後直接命人圍住了長安,以保謀反之人無一能逃脫,三日之內便平定了這場荒誕的謀反。
郭氏也不知如何攛掇恆王這種蠢貨,他不僅信了還去鼓動其他幾個憂心忡忡的世家,一時間還真有幾人信了他的話。
徐墨懷對於背叛之人從不手軟,即便是他父皇在位之時,意圖謀反的人也不在少數,他早已司空見慣。這一次他同樣沒手軟,讓人將參與謀反的人殺盡了,連恆王都被剝皮實草丟去西市示衆。
長安城的百姓閉門不出,等再出去的時候,纔看到長街上都是未乾的血,府衙的人正忙着將死屍擡回去慢慢清點。
孟鶴之本意是去找常沛檢舉戶部的朝官,卻不想他才進宮便有人謀反,帶着兵衛將皇宮團團圍住。
禁衛與叛軍打了起來,徐墨懷也不在,主持大局的只有他的心腹。孟鶴之留在宮裡,也被臨時提拔了起來,要他一同平亂,倘若恆王攻進來了,他必定是死路一條。
孟鶴之想着自己來之不易的仕途,自然是恨極了造反的亂臣賊子,寫了檄文慷慨激昂的將他們大罵一通,洋洋灑灑一大篇,極具文人的刻薄尖利,罵得他們狗血淋頭。以至於連常沛都注意到了他,寬慰了幾句叫他消消氣。
總算等徐墨懷回來了,孟鶴之在宮裡待了二十餘日,終於能歸家去,然而徐墨懷也聽聞他寫了一篇罵人的檄文,在這幾日十分出名,便單獨召見了他。
孟鶴之從紫宸殿走出去的時候,腳步都輕快了幾分,恰好撞見前方有衣着華貴的宮妃前來,他尚未仔細看,便退守到一邊避讓。
然而對方走到他面前腳步卻頓了一下,似是打量了他一眼。
孟鶴之擡頭瞥向她,立刻震驚地睜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如同見鬼了一般。
蘇燕裝作不認識,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快步離去。
孟鶴之強忍住去詢問的衝動,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蘇燕的背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