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馬車內部, 香爐的煙縈繞擴散,絲絲縷縷,勾纏着人的呼吸。
徐墨懷微仰着頭, 呼吸又急又亂。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眉頭微微皺着, 氣息中聽出了一絲難耐的意味。
餘韻消散, 他的手指從蘇燕的烏髮間退出來, 眼眸微溼着,眼角也有一抹紅,他俯身去看她。
蘇燕在厭惡中還感到委屈, 眼角也被逼出了眼淚,跪坐在軟毯上乾嘔。徐墨懷也知道自己方纔有些過火, 此刻見她這樣的反應, 除了羞惱以外也生出一股令人不悅的難堪來。
“好了”, 他掰過蘇燕的臉,拇指撬開她的嘴脣, 在蘇燕抗拒的目光下伸進一根手指,尋找她某顆尖利的牙齒。“你這顆牙,朕讓人給你磨一下。”
蘇燕面上一紅,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惱怒道:“我自己的牙好好長着, 幹你什麼事。”
“它弄疼我了。”徐墨懷平靜道。
蘇燕氣惱道:“你活該。”
他大概是在其中嚐到了樂子, 也不與她計較, 吩咐人又送了熱水進來, 又給蘇燕遞去冷茶漱口。
她垂下頭, 略溼的髮絲貼着臉頰,徐墨懷仍能看到她微紅的嘴角, 呼吸也慢慢緩了下來。
蘇燕擰乾了溼帕子,正在狠狠地擦淨自己的臉頰,再去擦自己的頸子,彷彿要把自己搓掉一層皮,到最後皮膚都被她搓得發紅。身後的徐墨懷大抵是看不過去,伸出手臂將她撈到懷裡。
“洛陽的行宮,似乎還不曾帶你去過。”徐墨懷不喜歡洛陽的行宮,即便是上一次去洛陽,也僅去了外祖家,並未到行宮去。
他想到了什麼,語氣也放輕了許多。“朕的母后喜歡那裡,朕小時候也在那處度過了幾年。”
他極少對蘇燕提及自己的事,如同每一次歡好一般,徐墨懷將她剝得乾乾淨淨,自己卻還衣冠整齊,連發絲都未曾凌亂,無論何時他都給了自己隨時抽身的餘地。
蘇燕的一切她都知曉,而蘇燕對他知道的寥寥無幾,大都是來自他人口中的傳言,以至於徐墨懷的身世也叫她捉摸不透。
“河洛等地的民亂有蹊蹺,興許要在洛陽耽誤一陣子”,他抱着蘇燕,語氣透着些愉悅的意味。“洛陽景緻不錯,你若喜歡,等朕閒下來,便帶你四處走走。行宮裡有一棵千年銀杏,秋日裡葉落如金,朕想你見了,應當也會喜歡。”
——
河洛等地的水患波及了不少人,等徐墨懷到了洛陽便開始忙於公務抽不開身,蘇燕沒見過他幾次,多數時候都被侍從緊緊照看着。
洛陽的行宮很大,裡面許多宮人已經兩鬢霜白,見到蘇燕的時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然而徐墨懷看她看得緊,倘若有人想要同她說句話,也要先被盤查一番才能接近她。蘇燕沒見過這樣對待人的,簡直要逼得人喘不過氣。好在宋箬會與她偶爾說兩句話,宋箬的外祖也來了兩次。
興許是出身高門的人都帶着些傲氣,即便他十分和藹有禮,蘇燕仍能從他的目光和語氣中,感受到一種高高在上的藐視。
蘇燕本是同宋箬一起的,但徐墨懷的外祖顯然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應付蘇燕,並沒有想過要與她多交談什麼。因此宋箬同外祖說着話,蘇燕便跟在他們身後看風景。
雖說是親人,兩人之間卻隔了一段距離,就好像有一堵牆,將他們無形地分隔開。
“你與你阿孃的眼睛很像,曦兒就更像她阿耶……”他頭髮花白,背脊依舊挺直着,風灌進寬大的袍子,空蕩蕩的衣裳顯得他像一棵枯瘦的老樹。
宋箬得體地應了一句:“與阿孃相像是我的福氣。”
蘇燕漫不經心地走路,前方的老人便出聲提醒:“你先回去,我與公主有話要說。”
家人之間的話不便讓她多聽,蘇燕也沒有猶豫,反而鬆了口氣,立刻便跟人走了。
等外人走了,外祖才盯着宋箬的眼睛,緩緩問道:“你的阿孃、長姐、弟弟,都死在了這裡,你當真沒什麼想知道的?”
宋箬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隨後她便用一種連自己都感到冷漠的語氣說道:“阿孃與長姐身染惡疾而死,皇弟則是不慎落水,這些我早已知曉,祖父何必再提這些傷心事。”
外祖的眼白泛黃,顯得有幾分渾濁,然而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緊盯着她,壓低了語氣。“若真相不是如此……”
“真相就是如此。”宋箬毫不猶豫地打斷他。見到對方愕然而失望的神情,她有片刻的愧疚,卻很快整理好情緒,說道:“皇兄待我很好,相信待祖父也會如此。”
她突然有些理解孟鶴之爲何要如此激憤地寫下那篇檄文,換做是她,得之不易的東西有人前來破壞,她也會氣憤埋怨,恨對方不能安分度日,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
蘇燕百無聊賴地亂走,忽然間想起徐墨懷同她說的千年銀杏,便忍不住讓人帶着她去看一眼。從前村裡的老人說過,那些千百年的樹時間久了都是成了精的,倘若有人去祭拜,樹精就能還願。
蘇燕不知道徐墨懷是否聽說過這些,年幼時又是否會同她一般去找古樹許願。
但這說話她如今也不大信了,亦或者是當初她不夠心誠,幼時找了那麼多古樹跪拜,只求吃飽穿暖長大了有一個如意郎君,如今前兩個都實現了,後者卻是截然相反。
那棵千年古樹有專門照看的宮人,同樣是兩鬢花白,得知蘇燕是徐墨懷寵愛的美人,立刻給她行了禮。
蘇燕問她:“陛下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她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陛下約莫有十年不曾來過此地了。”
“他以前常來嗎?”
“宮裡的人說神樹有靈,陛下年幼時被長公主帶着祭拜神樹。”不僅僅是徐墨懷,宮人們也時常偷着來放祭品,給神樹上香許願,殊不知如今爲天下人所敬畏的君王,幼時也不過是個天真無知的稚子,會牽着長姐的手,跪拜在古樹前請樹神保佑親人平安康健。
蘇燕想到這個場景,不禁覺得十分古怪,徐墨懷曾親口說過自己不信鬼神,連報應都不怕,哪裡會做什麼祭拜樹身的事,聽着簡直像是宮人信口胡謅的一般。
可惜現在不是深秋,沒有見到他口中葉落成金的景緻,蘇燕悻悻而返,等回去以後,宋箬正在等着她。
她隨口同宋箬說了幾句徐墨懷祭拜古樹的事,宋箬神情有幾分古怪,隨後她小聲說道:“這些過往你最好不要輕易打探,皇兄不愛聽人講這些。”
蘇燕不解道:“你皇兄雖然性子惹人恨,對自家人還算不錯,我聽着他應當也十分親近先皇后與長公主,那些傳言多半是假的,世上哪有人會連自己的家裡人都殺光。”
她若有了家人,必定是千百般地愛護 ,不許讓人傷他們分毫。
宋箬表情古怪,似乎不打算與她爭論,只小聲地嘆了口氣。
洛陽的行宮再大,每日閒來無趣走上幾次也要厭煩了,唯一的好事便是徐墨懷不在。蘇燕身邊跟着四個侍從,都不肯與她搭話,她便去找宋箬打雙陸,一直玩到了夜色漸深,纔有人匆匆進來,說道:“陛下遇刺,如今下落不明,常舍人請公主與蘇美人移駕。”
蘇燕愣住了,還以爲是做夢,緊接着便問:“遇刺?死了嗎?”
“陛下下落不明。”侍者強調道。
蘇燕的心臟狂跳不止,被人扶着站起來,忽然又感到頭暈目眩,險些往前栽倒。
宮人提着燈讓蘇燕與宋箬同他們走,路上很黑,蘇燕踩到凹凸不平的石頭險些扭了腳,宋箬一把扶住她,溫聲道:“別害怕,皇兄不會有事。”
“我不擔心他。”蘇燕否認道。
宋箬只當是她嘴硬,笑了笑沒說話。
蘇燕心中很亂,很快有一行人迎着她們上馬車,言下之意是將她們送往更安全的地方。然而馬車走了沒多遠便被人攔下來了。
她不安地坐在馬車中,只聽外面一陣騷動,刀劍碰撞的聲音響起後,又聽到重物落地的悶響。馬車突然一晃,她驚叫一聲扶住了車壁,不等重新坐好,車簾便被人突然被掀開,有個身影鑽了進來,一把攥住了她的脖頸。蘇燕的後腦磕在車壁上,吃疼地叫了一聲。對方力道不算太重,似乎沒有要殺她的意思。
黑暗之中,蘇燕沒看清他的臉,卻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險些乾嘔了一下。
“還真是你。”他鬆了手。
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蘇燕寒毛直豎,彷彿面前是一個吃人的野獸,身子忍不住微微打顫。
“這麼快就要把我忘了,你的好情郎可是險些要了我的命。”李騁拉着她的手,按到自己凹凸不平的眼窩處,她的指尖也被染上了溼冷的,帶着血腥氣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