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上。
朱銓半眯着眼聽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彪彙報思罕案三司會審的處理建議, 三法司合議認爲,思罕屠殺邊民屬實, 勾結外敵屬實,但未曾犯下謀逆之事實,且有突出的立功表現, 建議帝王從輕發落。
一旁的駱璋有些不高興,思罕的自告爲何不提?自己明明與顏茂行說妥了,自告可是成立的!駱璋乜斜着眼看向身後的顏茂行,正欲用眼神向顏茂行抗議, 沒想到胖乎乎的顏尚書大人肥軀一扭, 竟主動出了列。
“皇帝陛下……臣顏茂行有本要奏。”
“顏愛卿請講。”
“陛下……臣想請問陛下,三法司會審官員可能受他人擺佈指使?”
“顏愛卿笑話, 三法司審案自當公平公正,不然尋你們審案作甚?”
“陛下,如今便有一人, 在臣參與三司會審時妄圖干擾臣之判斷!還好臣牢記陛下厚澤, 最終堅持本心, 與魏大人、孫大人堅持了原則,方能作出適才之建議書。”
“哦!誰人如此膽大包天,膽敢插手三司會審, 干擾顏愛卿斷案者何人?”龍椅上的朱銓坐直了身子。
“內閣首輔大人駱璋。”
此言一出,堂內議論聲頓起,難以置信、不可思議者居多。此案乃駱璋親辦,他既已處理過, 緣何還要插手三法司,如此念念不忘,莫非有何隱情?
顏茂行繼續開口,“陛下,駱大人的卷宗內提出思罕乃自告,可臣卻提出了異議,因自告證據不足。於是駱大人親至臣府邸,送了臣一筐果子、一套文房四寶,非要臣認定思罕乃自告。駱大人位高權重,臣不好當面拂了他意,便應承下來。臣雖最終並未辜負陛下之信任,但!朝堂之上,此種歪風邪氣豈容滋長!今日臣便誓要在陛下面前與此種小人之風斗爭到底!”
胖乎乎的顏茂行眥楞着牙,一副正氣凌然的模樣,說到最後,連他自己也生出一股豪邁之氣來。
駱璋愕然,顏茂行爲何當面不拒絕,現在給自己玩這一出?那日登門,自己可沒看出他有任何不樂意的地方啊!迎來送往陪自己走了足足三條街!
駱璋火起,憤然向前,揚聲道,“陛下!臣有話要說。”駱璋善辯,以往與人爭辯多爲他贏,今日遭人當頭一盆污水,他更要奮力迎戰一番。
“顏大人,我去你府上是爲澄清案件事實,你不是有疑問嗎?你自己也說了,我只送了你一筐果子,一套文房四寶。你去朋友家尚得帶點東西吧,我尊重你,送些果子與你也被你抹黑誣陷,我可當真看走了眼,還不如扔給野狗吃也好過給你這種昧了良心,顛倒黑白之人……”
“夠了!”上首傳來一聲暴喝,朱銓皺着眉,滿臉不耐煩。他相信顏茂行說的是實話,駱璋對雲南來的公文與公務一貫有着莫名的執着。上次自己正要午睡,便生生被駱璋給打斷了,還當有什麼急事,原來一個擺夷土司提了新的戍邊方案,駱璋就非得逼着自己當下便要看完。
“思罕一案,以三司認定事實爲準,勿要再爭。”朱銓一個擡手,一旁的王傳喜立馬得令,自行上前接過魏彪手中的三司會審後的審議意見書,復又回到龍椅旁。
“駱首輔插手三司會審一事,待散朝後,三法司三位愛卿與首輔大人,與朕一同去往上書房再議。”朱銓乾淨利落地結束了堂上的爭吵,今日還有好幾樁要務待議,駱璋好歹還算母后的人,回頭還得再問問母后的意思纔好。
朱銓示意堂下臣工有本要奏的趕緊的快來,此時,齊祖衍出列了,他將內閣近幾日例行會議上審議過的幾樁要務提溜了出來,提醒皇帝儘快披紅。內閣審議過的摺子每日都會及時遞交皇帝披紅,只這些事很急,需要朱銓儘快定奪,下屬部門等得脖子快斷了。
朱銓頷首,將齊祖衍提及的幾樁要務在朝堂上又徵求了幾名對口臣工的意見後,朱銓表示,今日便會披紅並反饋內閣。
就在朱銓準備招呼下一位預備奏事的臣工繼續時,齊祖衍又開口了。
“陛下,內閣經手的摺子尚有一件,臣不知應當如何處理。”他清了清喉嚨,愈發恭謹地俯下了身。
“雲南車裡土司刀納泰曾遞過一份摺子,提議在車裡施行新的戍邊政策,這份摺子在內閣有收件記錄。但摺子並未經過內閣審議,便被首輔大人遞與了皇帝陛下,如今……如今,臣不知此摺子……該如何處置……”
駱璋憤然,不管不顧地站出來,衝齊祖衍怒吼,“齊大人,我記得那日你也是在的,我取走摺子時你爲何不說,今日當着皇帝陛下的面,你如此編排我,是何道理?”
“駱大人,您是首輔,我們都得聽您的,您要做什麼,我們還能攔得住麼?”
駱璋一口氣噎住,“那你今日又在朝會上如此編排我作甚?我遞與了陛下,你等着便是!”
“下官這不要返摺子回去了嘛,不提出來,難道等摺子留在上書房過年?”
“都給我閉嘴!”朱銓臉色鐵青,只覺今日的駱璋實在可惡到家了!朝堂之上瘋狗似的亂咬,仗着太后寵愛,便如此跋扈,還真當自己是根蔥了!
朱銓示意王傳喜取來刀納泰的那份摺子,當場唸了一遍。
“衆愛卿以爲,此方案如何?”
話音未落,蒼髯如戟的兵部尚書常淮出列了,“陛下!臣反對!”
兵部尚書身材魁偉,脾氣火爆,他覺得兵部被玩壞了,十分生氣。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蠻夷土司竟然妄想與漢人軍士平起平坐,讓兵部養着他們,俸祿拿着,武器給着,完了用兵權竟不在兵部手裡。因爲擺夷將士大多聽不懂漢話,只能車裡土司自己指揮得動,這不拿兵部當那大傻子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駱璋還想說話,被朱銓一聲“退下”給吼了回去,駱璋徹底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
朱銓是個熱血“熟男”不假,當他第一次看見刀納泰的提議時不是沒動心過,治大國,攻城爲下,攻心爲上。雲南蠻夷衆多,極難馴服,常年匪亂不斷。如若能有一個法子真的能讓各族蠻夷皆真心歸化,於國與民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朱銓更是一個謹慎又多疑的人,不然也不會在皇權爭奪戰中笑到最後。他的熱血只能維持三分鐘熱度,第四分鐘時,他會跳出自身的視角,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所涉及的全部人與事,以期實現自己每一個決策的最大正確性。
此時的朱銓便正是處在了他第四分鐘的階段中,駱璋插手三司會審,私自提取雲南公函,顏茂行的痛訴,齊祖衍的無奈,常淮的眥目,無一不在向他描繪着一個跋扈倨傲,玩權弄術的首輔形象。
朱銓閉上了眼,莊肅冷漠的聲音響徹大殿,“來人!奪駱璋冠服,遣其回府,着錦衣衛看押於府中,待朕查實後再做定奪。”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堂堂首輔說免就免。一干文武大員們皆噤若寒蟬,一個個只低着頭不敢說話。
駱璋大驚,自己兢兢業業,全心全意爲社稷着想,竟然被人抹黑污衊至如此地步,還被皇帝當場免了官職!
他悲屈不已,仰頭高呼,“陛下!臣冤枉!臣一心爲公,只盼陛下江山萬世穩固,怎奈那無恥小兒顛倒是非,插圈弄套,陷害忠良!陛下萬莫輕信小人讒言,受奸佞蠱惑呀!……”
駱璋是一個耿直的人,清正又純粹。他太過純粹以致完全未能意識到他說出這句話後,又進一步得罪了多少人。果不其然,龍椅上的朱銓勃然大怒。
“駱璋老匹夫!你以爲堂上衆人皆奸佞,唯你一人真君子?你以爲世人皆醉你獨醒,朕乃無眼昏君?!”
朱銓氣的在龍椅前直轉圈,他大手一揮,“魏彪接旨!”
“臣在……”
“着都察院即刻審查駱璋任雲南巡撫及入職內閣期間,其處理的所有邊關事宜!”
朱銓橫眉冷目,“駱璋——勾結邊將,欲行不軌。”
……
初冬的第一場雪如約而至,天地間,如潔白柳絮漫天飛舞,大地銀裝素裹,蒼茫的雪白掩住了世間的醜惡,也封印了忠良心中的赤忱。
豫國公府無疑成爲了今年冬季最讓人唏噓的貴胄之家,外派雲南多年,勤勤懇懇,立下不世之功。好容易鮮衣怒馬回了京城,終於一步踏入豪門之巔,誰知道好日子不過一年,便繁華落盡,如夢了無痕。駱璋因堅守對那名嬌弱又倔強的女子的承諾,賠上了自己全部身家。
駱璋勾結邊將罪名成立,本應滿門抄斬,然蔣太后奮力阻攔,則改爲罷黜一應爵位及官職,貶爲平民,遣回老家。駱璋因破獲雲南車裡土司勾結外敵案一步登天,也因雲南車裡土司案跌落雲端,真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駱府抄家那日,轟動了整個京城,錦衣衛如常預備了數十輛馬車,準備拉走抄家抄出的金銀財寶。誰知掘地三尺後,諾大的國公府統共才搜出幾千兩紋銀,鋪面房產十餘處。衆人皆驚愕,這與雲南駱家的豪紳形象實在相去甚遠。
別人做官都會越來越富有,駱璋爲官十年,卻遠離了財富,耗盡了心血。雲南世家的錦繡根基卻只做了支撐朱銓豪華江山,默默無聞的一顆釘。
錦衣衛用一架馬車拉走了豫國公府的所有財富,執行此任務的人——是馮鈺,國公府的準女婿樑禛,自始至終都未曾出現過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樑禛一面未出,耍動三人搬倒駱璋,這是他的高明手段。雖然駱家冤枉,禛哥哥正義性不足,可以算得上是誣陷,但橘柑覺得這樣才更真實,人都有兩面性,正義的人也會有私心,所以駱家因爲樑禛與駱菀青的感情糾葛毀於樑禛再難忍受下的反擊。
樑禛深知一擊中地的重要意義,所以駱家死得很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