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心中天人交戰, 他亦是渴望晴初的,但他更是深愛晴初, 他希望能將晴初明媒正娶的接回家,而不是像買個寵物般對待,所以一直對晴初以禮相待。晴初明白他的用意, 更是對他感恩懷德,愈發對他好起來。如今晴初突然要他留下來,其用意不言而喻,而她說出此話的原因亦是瞭然可見, 她無非是在未來模糊難辨時, 想讓他不留遺憾。
陸離心中涌起一陣柔情,他緊緊摟住晴初, “晴初姑娘,你真好!陸離乃一粗人,此生有幸能得姑娘爲妻, 實乃上天恩典。眼見楊老鴇原定的梳攏時日已至, 陸離無能, 不能籌足銀兩以報姑娘託付之心。姑娘對陸離的好,在下心裡明白,姑娘不必心有愧疚, 在我心中,你永遠都這般冰清玉潔……你是楊老鴇的典藏寶物,必會在那日前仔細檢查,如若發現你已非處子, 恐會遷怒於你。陸離並不介意姑娘是否完璧,只要姑娘莫要遭受皮肉之苦便好。陸離不願看你被老鴇責打,只要你好好的,便強過其餘所有!如若……如若……真有那日……姑娘勿要想念在下,亦不要一味反抗……自己放輕鬆………便會好過許多……”
陸離的聲音愈來愈低,已無法再說出口,他自責難當,早已如墜滾鍋,五內俱焚,最後只能埋首於她如雲的秀髮中默默掩住眼角那滾滾而出的淚水,“陸離空有一身蠻力,卻無法解救姑娘於水火!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觀!姑娘不嫌棄在下無能,在下已是感念三生,日後定將結草銜環,以報答姑娘錯愛之心!”
陸離聽見懷裡的人兒,一陣抽氣,一雙玉臂緊緊纏上了自己的腰,壓抑又痛楚的哭聲再度傳來……
是夜,陸離依然沒能走成,晴初情緒崩潰,哭泣不止,死死拽住他不讓走。陸離寬慰良久,最後二人和衣躺下,相擁而眠。
似是怕什麼便偏會來什麼,翌日清晨,晨起練功的陸離便被匆忙入內的傳令兵打斷了,“陸大人!陸大人!門口來了好多花樓的打手,他們……他們說要帶走被您搶走的歌姬……那歌姬到日子……梳頭……了……”傳令兵聲音越來越低,他看見了陸離瞬間如鍋底的臉,猙獰異常,人也越來越彎,都快縮到了地上。
陸離收起大刀便往門外走,到得門口,便見門外果然烏壓壓站了一大片人,有花樓的打手,也有龜奴,還有不少看熱鬧的……
陸離極力壓下心中的恐慌,他從未像今日這般害怕過,在面對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時都不曾蹙一下眉頭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與軟弱。
楊老鴇甩着袖帕,花枝招展的自人羣中走來,一張老臉擦得粉白,大老遠便開始捏着嗓子喊起來,“我說陸大人啊,餘下的三百兩銀可曾湊齊?如若齊了,奴便將這一大幫子泥腿子給攆回去,一大早便非要跟着老身過來瞧晴初姑娘,沒得給大人您添堵。如若還不齊,便請大人放晴初隨老身回院子去,老身養她十年可不是爲了讓她來吃閒飯的。”言罷這老鴇便抄着手,扭着腰,抿着嘴,乜斜着一雙吊梢眼,看向陸離。
陸離默然,低頭暗忖了片刻,極力壓下揮刀砍殺的衝動,他將手上的刀遞給身邊的部下,邁步走下臺階,恭恭敬敬的向楊老鴇作了一揖,“楊媽媽辛苦,陸離思慮不周害媽媽跑這一趟,陸離這便將晴初姑娘送還媽媽。”
言罷,他頓了頓,自懷中摸出一百兩銀票,雙手遞與楊老鴇,“這裡一百兩先給媽媽,望媽媽照顧晴初幾日,勿要讓她受了委屈,剩餘二百兩,小可下月奉上。”
楊老鴇接過銀票,透着光仔細看了看,復又放入懷中,她將袖帕放嘴邊捱了挨,笑道,“陸大人真是對晴初一往情深,奴亦甚爲感動!奴自當替大人您將她照顧的好好的。只是……”
她頓了頓,湊至陸離身邊壓低嗓門說道,“大人可知,後日便是晴初梳頭的日子?不是老身非要爲難於你,而是晴初梳頭的日子很早便定下了,其他州縣的官家公子,不少早都來尋過老身了,皆問那晴初的事,老身都一一替大人您把他們給擋了回去。如今時日已到,大人您依然未湊齊晴初的贖身銀錢,無法替晴初擺脫妓籍,老身就算再想偏幫也無法了。”
她復又直回身子,捏着嗓子笑盈盈地道,“後日酉時,乃咱攬春院晴初姑娘梳攏的大日子,奴恭請陸大人賞光,來咱攬春院觀禮,老身定給陸大人留個好位置!”言罷蘭花指一翹,往陸離胸膛上拍了拍,又順便摸了一把,翹着嘴角一扭身走回了身後的人羣,笑盈盈的等着陸離將晴初送出來。
陸離怒火中燒,幾欲要將自己點燃,他冷冷的盯着楊老鴇,咧嘴一笑,他幽幽的聲音傳來,“望楊媽媽切莫忘記你自己的話,如若晴初有半分不妥,陸離定會來尋媽媽仔細說道……”言罷,他轉身,向身旁的部下低語兩句,自己一撩袍回了院門。
晴初坐在牀邊揪着帕子,臉色蒼白,一早便聽見門口的僕婦大聲討論院外來了攬春院老鴇的事,昨日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心又吊了起來。自從傾心於陸離,自己便無時無刻不在怨恨自己的妓籍身份,如若不是因爲自己的身份,陸離何必要受那楊老鴇的勒索……
一千二百兩紋銀,是多少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財富,那老婆子金口一張,陸離便要爲此折腰。自己算得上是攬春院開業以來最貴的歌姬了罷,在其他妓館可是能贖三四名歌姬了……思慮至此,她愈發痛恨起將自己賣入妓館的繼母起來,又將楊老鴇在心裡狠狠罵了一通。
門開了,陸離黑着臉進了門,只呆呆的看她。晴初一顆心晃悠悠盪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該走了。昨晚她便想好了,自己的身份已無法改變,能在被恩客梳攏前得到陸離的愛,已是一種奢侈,應該知足了,至於以後……自己配不上陸離,如若他執着,自己願陪在他身邊,做個婢女便足矣。
晴初慢慢起身,今日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的交領褙子配白色紗裙,頭上墮馬髻,只插一隻珍珠釵,珍珠小小的,發着瑩光,就像她的人,渺小又脆弱,隨時都可能被人蹍作齏粉……
她緩步向陸離走來,面帶笑容,一雙妙目亮晶晶,她細細用雙眼描繪他的眉,他的眼,似要將他刻入心裡,“大人,奴走了,大人不必勉強自己,奴心裡只有感激,並無怨懟。大人且小心辦差,保重身子,奴會在攬春院日日替大人祈福的……”
言罷,她深深道個萬福。陸離幾乎快要站立不穩,能有什麼比自己親手將心上人送入火坑更能折磨人的心智?他只恨自己不夠有權勢,不夠有財富。他癡癡的看着小小的晴初,他茫然的捉住她的手,擁她入懷,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遠處飄來,“我下月便來接你,你且耐心等我。莫要與他們作對,勿要受傷了……”
晴初在衆目睽睽下坐上攬春院的馬車離開了衛所。陸離隻立在大門後的院子裡望着門外發呆,他連走出大門目送晴初離開都做不到了。“人犯”齊振亦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齊振便是來監視他的,防止陸離突然暴起做出什麼讓錦衣衛無法立足的事。他看見陸離額角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猶如一條條盤龍在薄薄的皮肉下隱隱跳動,馬上便要衝破藩籬遇神殺神,佛擋殺佛了。
齊振的心吊在了嗓子眼,好在陸離只是自個兒憋了一會,又黑着臉,拎了一把刀去往後院。須臾,後院傳來咔嚓一聲,隨後是房頂瓦片落地聲,伴隨枝葉摩擦的沙沙聲,後院那棵老榆樹正式宣告壽終正寢。齊振與一干錦衣衛望着後院方向面面相覷,又各自若無其事的各自離開……
……
兩日後,攬春院張燈結綵,披紅掛綠。攬春院來了位豪客,他在攬春院連辦三日流水的花酒,三日的賭局,爲的只是今夜與晴初的合巹良辰。
楊老鴇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來往攬春院的男客們無不向她拱手道賀,“楊媽媽苦盡甘來,養出這樣好的姑娘,招來如此財大氣粗的好客人。”聽得此話,楊老鴇自是飛去一個風流婉轉的嫵媚眼神,然後拍着對方的胳膊說,“都是恩客們捧場,我楊老婆子纔有如此的喜事兒好辦,還望各位公子大爺常來,常來啊!”
轉過頭,楊老鴇也只能望着花樓右側角的房間默默嘆口氣。那晴初自回攬春院後便粒米未進,也不知今夜的合巹大禮能撐的完不。這位梳攏晴初的恩客是大當家六公子親自定下的,也不知是何方神聖,迄今爲止只送來過一箱子衣裳首飾給晴初,連孝敬自己的禮金都未見一文,攬春院開的席面和賭局也皆是六公子着人辦下,這次的梳攏大禮活脫脫的便是一場自娛自樂。
但自樂也是樂,昨日以來,來院子的男客明顯比以往多了一倍都不止,尤其是今日,大部分人都衝着今晚的合巹大禮來的,就算無法一親香澤,能一睹芳容也是好的。等至後兩日的流水花酒及賭場開局,又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幅盛景呢,這男人既來了花樓,豈有不消費之理?楊老鴇似乎已然看見成堆的紋銀在對自己招手,她抑不住向上的嘴角,甩甩袖帕,朝花樓三樓右角最大的閨房走去。
進得閨房,楊老鴇便看見斜靠在牀榻上的晴初,楊老鴇一個尖叫便衝了過去,“哎喲!我說我的好女兒啊,喜娘好容易給你做完了梳妝,你怎麼能就這麼歪在這裡,弄亂了沒得還要人來重做!”
轉身便對一旁的小侍娘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你個只吃不拉的賤蹄子,沒見你家姑娘把頭髮弄亂了嗎?請喜娘梳妝不要銀子麼?老孃爲着你們一遍一遍花了不知多少冤枉錢了,再不仔細點,改日便將你賣給西大街的雷屠戶,好歹還能收回幾斤豬肉錢……”
“媽媽!別說了!”晴初揉着額角,眉頭緊蹙,“茉莉來替我隨便把頭髮順順就行,反正這頭面這樣大,頭髮怎樣也看不出來了。”
杵在一旁縮着脖子的小丫鬟茉莉聽得晴初開口,如得了敕令一般飛奔上前,手腳麻利地動作起來。楊老鴇咬着牙,又暗暗罵了幾句“賤蹄子”,便挑着眉,眯着眼看向坐在妝鏡前的晴初。只見她朱脣如櫻,下巴尖尖,連日未曾進食越發瘦弱了,臉色也蒼白的緊。
“我的好女兒怎生如此可憐!你看這小臉兒呦,快趕上咱大當家發的月例錢了,一個巴掌都填不滿!來,媽媽給你搽點胭脂。”說着便往她蒼白的小臉上又抹上一層桃花膏。
“我說我的好女兒啊,晚間你可得開心點,媽媽以往是怎樣教你的,得罪了恩客可是自斷財路啊。媽媽知道你鐘意那陸大人,儘管梳攏你的不是陸大人,可陸大人以後依然可以來咱攬春院看你呀,你們倆的緣分啊,還長着呢!男人都一個樣,你呀,現在只是看不開,日後你便明白了……”
晴初耳邊迴響着楊老鴇聒噪的聲音,她只覺萬念俱灰,什麼都不想聽,什麼也都聽不清,腦袋裡嗡嗡作響。她迷迷糊糊地胡亂應着,只盼望楊老鴇趕緊說完,好讓自己清淨一會。不多久,一名穿戴整齊的龜奴來到晴初房門稱吉時已到,晴初便被楊老鴇一把拖起,向前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