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大聲將這句話嘶吼完,一回頭就對上了韓非古怪的眼神。
隨即,他將自己驚出一身冷汗。
國主沉痾已久,重病臥牀,李斯自己公然喊出要爲太子盡忠——這件事情好說不好聽!
若是國主和太子都胸襟廣闊、懶得追究,那這不過是李斯一時情急之下的戲言;而是日後傳入國主或者太子耳中,引得他們勃然大怒,那就是李斯的催命符。
“……呃、我這是一時情急,你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李斯嚥了咽口水。
韓非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直接點頭應下此事,轉身就忘在了腦後。
他看了看天色,忽然說:“時辰差不多了,師、師兄隨我進宮去見太子吧。”
語畢,韓非擡步向屋外走去。
李斯跟隨在韓非身後,眼神逐漸透出一股陰冷的意味,慢慢攥緊了拳頭。
他心想:此處並沒有外人,聽到我高呼的人唯有韓非一人。
而且我們師兄弟二人本事不分高下,因爲他先得到了國主的重用,現在才能夠位列九卿。
可現在國主已經快要不行了,難道年輕的太子仍舊願意使用韓非這樣身份敏感的人做繼續做廷尉嗎?
眼前編修大秦律的機會簡直是讓他一步登天的天賜良機!
韓非並不知道李斯心中所想,仍舊心心念唸的惦記着太子此番開科舉的動作能夠帶給六國遺民的機會。
不拘出身的任用,這對掙扎在眼前困境之中的遺民而言,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若說六國遺民毫不介意秦滅六國的行徑,這絕對是天大的玩笑,但眼前秦取周而代之是大勢所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哪怕遺民心中恨得再深,只要沒有以身殉國的勇氣,他們就只能咬牙將日子過下去。
國主廢除了原本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地位。
哪怕此後並未爲難他們,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六國遺民已經沒辦法再去過貧困潦倒的生活了。
這也是爲何太子從韓、趙兩國遺民之中挑選聰慧的孩童入宮教養之後,這麼多遺民寧可放棄了滅國之仇、破家之恨,也要讓他們的孩子入宮學習的最大原因。
遺民們從秦王子楚和太子政的舉動背後,看到了他們重獲尊榮的希望!
眼下的科考,對他們而言也是同樣的機會。
韓非感激秦王子楚給他施展才華的機會,可這並不代表韓非就忘記了自己的出身。
只要條件允許,他仍舊希望自己的族人能夠過更好的生活。
走在咸陽宮內,韓非微微頓住腳步。
他忍不住看向李斯,商量道:“師、師兄,太子此番創立科考的機會,你說、說若是韓國遺民學習了秦國的律法參加,並、並且通過科考,太子會如、如約任用遺民爲官嗎?”
李斯一愣,待他反應過來韓非找自己商量什麼事情的時候,險些笑出聲來。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
他心中想:韓非師弟啊,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李斯臉上卻故意露出猶豫的神情,像是十分爲了韓非着想似的說:“眼前天下已定,大秦官員匱乏,機會確實難得。但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師弟在朝廷中樞,一定比我清楚得很。此事是不是從長計議爲妙?萬一太子並非只招考一次呢?來日方長啊。”
李斯或許不清楚太子是什麼樣的人,但他與韓非師兄弟多年,對韓非性格不說了解得十成十,至少也了悟七八分。
他話一出口,韓非臉上的神色果然顯得更加急迫了。
韓非舔了舔發乾的嘴脣,焦慮的詢問:“師、師兄果然也覺得太子日後若是招考人才,也會、會比現在把關得更加嚴謹嗎?”
李斯狀若不經意的直接點頭。
然後,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瞪大了雙眼,對韓非再次勸說:“師弟,還是小心爲上。遺民的身份太危險了,你能夠屹立在朝堂不倒,可除了你,哪還有其他人獲得重用呢!”
李斯和韓非心裡都清楚,受到秦王子楚和太子重用的人才絕不止韓非一個,可李斯偏偏要這麼說,就彷彿每天跟在國主身邊,像個小尾巴似的張良和率領大軍南征北戰的李牧將軍都不存在似的。
單憑這幾個人身處的位置,李斯就敢斷定親王父子都是胸襟廣博、任人唯賢的人。
可他不能這麼直接說出來,而是要讓韓非“自己想清楚”,主動越過這些年來一直謹守的線,跑到太子面前開口爲遺民謀福祉,惹得太子勃然大怒。
如此一來,不用李斯自己出手,韓非一定會失去君心。
到時候,修改秦律的大功不久全部都是他一個人的了麼?!
果然,坐在咸陽宮內特意分出的院落後,韓非只是對一起參與修改工作的幾名博士官拱手示意之後,就完全坐不住了。
趕在日落之前,韓非終於忍不住對李斯說:“師、師兄,我先走一步,韓非有、有事進宮求見太子。”
李斯握着筆,做出一副仍舊爲了律法如何修改爲爲難的模樣,直接揮揮手,根本不去阻攔韓非。
韓非也沒有對李斯的舉動產生任何懷疑。
丟下這句話,他大步離開院落,走向咸陽宮正殿。
李斯輕輕勾起嘴角,等待着“好消息”傳入自己耳中。
他擡頭對似乎有些躁動不安的年輕博士官們掃了一圈,沉聲道:“這是太子交代的事情,事關大秦興衰,都打起精神儘快完成——坐立不安的成什麼樣子。”
“太子廷尉求見。”內侍跪在後殿門外,小聲通報。
秦子楚和嬴政正一同討論着最近幾日送上來關於科考奏章裡書寫內容是否可行。
他們聽到通傳聲,不由得一起停了下來。
不等秦子楚開口,嬴政已經揚起濃眉,帶着些許失望的說:“韓非一定是來替那羣遺民詢問機會的。”
秦子楚無奈一笑,將手搭在嬴政手背上,柔聲道:“阿正,若是我們落到國破家亡的地方,你卻得到他人重用,你也會想要讓我過得好一些。這不是什麼懷念故國的行爲,韓非只是對親人心軟罷了。”
嬴政有些煩躁的揉了揉額頭,笑了一聲,將嘴脣貼在秦子楚額頭上。
當他放開秦子楚的時候,神色已經恢復平靜。
嬴政搖搖頭,遺憾的說:“朕也清楚心軟的人比起心腸硬的人更好控制,但只要一想到遺民都是什麼出身,就心中厭煩。”
秦子楚聽到嬴政難得的抱怨,忍不住勾起笑容。
又親了嬴政幾下之後,他輕聲道:“阿正,你不用心煩,官員又不是世襲的。”
說着話,秦子楚晃了晃手中的奏章,衝嬴政眨了眨眼睛,笑着說:“考評制度不就是給他們這羣人準備的嗎?要不要將他們擼下去,都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嬴政終於忍不住搖着頭笑出來。
他一轉頭,揚聲對仍舊跪在門外的內侍道:“宣韓非到正殿等着孤吧。”
語畢,嬴政起身向門外走去。
秦子楚微笑着看着嬴政,等到他離開後,卻收起臉上的笑容輕輕嘆了一口氣。
同時任用李斯和韓非主持修改大秦律法的事情,嬴政早就對他提起過這個設想。
這既是對韓非的一次考驗,也是對李斯心性的磨練。
君臣數年,可以說嬴政對韓非的性格也比上輩子有了更加深刻的瞭解,更不用說他一直暗中關注的李斯。
而對嬴政而言,韓非的地位其實是比不上曾經願意不斷結爲兒女親家的李斯的。
因此,現在能夠讓嬴政感到巨大的煩躁,絕對不僅僅是韓非準備爲親屬求情就能夠達到的程度。
……恐怕,李斯也作出了讓嬴政失望的事情了。
秦子楚猜測得十分正確,坐在正殿的嬴政聽到韓非所說的話之後,心情確實不好。
他冷淡的看着跪在面前的韓非,沉聲道:“此事,你與李斯商量過?”
韓非擡起頭,眼中驚訝一閃而逝,可如此短暫的瞬間已經被嬴政徹底捕獲。
他驟然眯起眼,露出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恐怖氣勢,仰頭髮出一陣大笑,看着韓非的眼神透出一股深切的同情。
嬴政起身走到韓非面前,將手掌搭在他肩膀,微微壓低身子,低聲道:“韓非,你知道嗎?若是三年前,你敢說這樣的話,朕已經會殺了你,然後把跟你熟識的韓國遺民都殺光。至於李斯,他早就從父王那裡聽說過孤對遺民任用的態度了。可他竟然能夠抓住你的性格弱點,驅使原本猶豫不決的你現在就衝入宮中。你好好想想吧。”
語畢,嬴政擡腳走回原位落座,韓非卻因爲他的一番話而變得眼神空白。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着,說不出話來。
大殿靜了好一會之後,韓非才開口磕磕巴巴的說:“那太、太子覺得韓非所說的事、事情,行得通嗎?”
嬴政對韓非此時仍舊念念不忘親屬的行爲真是毫無辦法。
他不耐煩的點頭道:“可以參加科考,但廷尉不可借用職務之便,提前將修改後的大秦律交到遺民手中。”
韓非趕忙叩首稱是,得到了答案後,腳步飛快的告辭離去。
聽到韓非離去的腳步聲,秦子楚從後殿走出。
他坐到嬴政身邊,忍不住說:“阿正,你爲何非要讓他們師兄弟反目成仇呢?”
嬴政冷笑一聲,然後道:“韓非心機不下於李斯,只是對李斯沒有防備而已——朕不需要日後打算重用之人擰成一股繩,他們鬥起來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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