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江低聲道:“董隊長,且聽我把話說完。在我說完之後,放不放人,全憑老弟決斷,餘某決不再強求。”
董剛點點頭,聽餘江說下去。
“今日白天一場偶遇,見到鍾神醫被董隊長拿獲。歸家後與內人議論此事,方知餘某當年尚在漠北時,內人得了一種怪病,怎奈多方延醫診治,卻是毫無起色。到得後來,病情日漸加重,眼瞅着時日無多,便將後事都料理好了。正這時,幸得鍾神醫醫治,內人方從鬼門關揀了條命回來。董兄弟你說,救命之恩,該不該報答?大哥我的爲人,兄弟你也是知道的,絕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現如今眼見鍾神醫遭難,大哥我又怎麼能袖手旁觀?”
董隊長覺得餘江的話似有所指,卻不好反駁,只能輕輕點點頭,心道:“究竟有沒有救命之恩,還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即便你說出天花了,董某的命卻只有一條,無論如何都不會給你的。”
餘江接着道:“董兄弟所顧慮的,無非是兩條,賞金和性命。大哥這包金子有二十兩重,據我所知,比那三個人犯的懸賞金加起來都多,董兄弟是不會吃虧的。至於董兄弟的身家性命,大哥有一計,可保兄弟無虞。”
“哦?”董剛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餘江,“願聞其詳。”
餘江道:“你的手下有個小伍長,名叫陳平。這人是我打小收留的一個孤兒,後來便送來你這裡當兵,這事你是知道的。今晚,你可安排由他來看守鍾神醫,他會在子時,先打昏把守營寨大門的崗哨,然後救出鍾萬手。我會事先安排人手馬匹在營門外接應,一旦救出人,即刻騎馬返回餘家村躲藏。你可在半個時辰後,以查崗哨爲名,裝做發現鍾萬手被人救走,然後派人連夜到周邊搜查,包括餘家村。”
“包括餘家村?”
“放心,他們搜不到的。如此一來,你頂多被治個失職失察之罪,卻絕不會揹負私放要犯的重罪。至於陳平,我也已經爲他找好了退路,這個你不用擔心。”
餘江見董剛面色緩和下來,似有所心動,乘熱打鐵道:“董隊長,我與你們衛軍侯的關係,你是知道的。這件事後,你可能會被降職,但老哥哥保你半年後即可恢復原職,不出一年,便可給你謀個屯長噹噹。”
餘江的話,董剛是信的。餘江雖然是個賦閒在家的將軍,但虎威尚存,人脈廣佈,能量不容小覷。董隊長之所以遲疑不決,完全是擔心會因此送了性命,如今看來,若依餘江之計,性命可保無虞。而且,有大把的金子好拿,有錦繡前程可期,順手還可以報答餘江的恩。這種冒很小的風險,便可一舉三得的好事,董隊長哪還有半點猶豫,當即拍胸脯道:“餘將軍,你把小弟忒也看的扁了,我董剛豈是不識好歹之人。餘將軍有恩於我,小的正愁找不到報恩的機會呢。餘將軍請放心,你的事便是兄弟我的事,董某赴湯蹈火也得替餘將軍把這件事辦漂亮了。”
“那就有勞董兄弟了,此地不宜久留,餘某這便告辭,在外面靜候佳音。”
“也好,餘將軍慢走。改日兄弟作東,與餘將軍一醉方休。”
無風,夜晚格外悶熱潮溼,知了無休無止的呱噪聲,像一層層棉被裹緊人的心臟,捂得人喘不過氣了。仇九心頭煩躁,乾脆披衣起牀,輕輕推開院門,行至河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靜靜的想着心思。
家仇如山,躲在背後的黑手已經露出了猙獰可怖的面目,急欲斬草除根而後快,這次所遇的遍發通緝佈告,致使爺爺失陷一事便是明證。爹爹原本是讓自己隱匿身份,暗中查訪當年張家一案內幕,並順藤摸瓜找到當年操縱此案的幕後人,報仇雪恨。可如今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反而成了敵在暗,我在明。敵人都是誰?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敵人很強大!強大到難以想像的程度,情勢真的很險惡,前路不明,接下來該怎麼辦?
河面在月光映照下波光粼粼,知了累了,潺潺的水聲是此刻世間唯一的聲音,反而讓這靜謐的夜顯得更加孤獨不堪。一片落葉在水中浮沉,飄入仇九倒映在河面上的黑影中。仇九覺得,自己便像那片枯葉,未來的命運並不操在自己手上,只能隨波逐流,好淒涼,好無奈。仇九眼中氤氳生霧,揉了揉眼,卻再也找不到那片葉子的歸宿地。
夜風起了,掠過河面的風裹起清冷,澆落在仇九的身上,仇九打了個哆嗦,一聲悠悠的嘆息蕩進夜色裡,落在水中,融進潺潺的流水聲裡。
一件衣服披在仇九身上,仇九知道是誰來了,沒說話,擡手握住搭在肩頭的小手,心裡感覺暖和了好多。
“過來坐吧!河邊的夜,好美,好安靜。”仇九拍拍身下的石頭,往旁邊挪了挪。
“可是今晚的夜如果有味道,那一定是苦澀的。”
茵兒的到來,讓仇九心上一暖,瞬間恢復了自信,無聲地笑了笑,道:“不!我此刻品嚐出的,是大戰前的血腥味!未來的路,誰也不知通向哪裡。我們所有的,只有這一腔熱血,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有一路向前,不問歸宿!”
茵兒歪着腦袋,側臉打量着一臉剛毅的仇九,露出一抹促狹的笑紋,輕聲道:“可是,我好像聽到一聲嘆息,那聲嘆息,叫人聽得心都要碎了。”
“有嗎?如果有,那是我在感慨老天待我不薄。”
“哦?那九哥哥說說,怎麼不薄了?”
“雖說張家滿門被奸人所害,但老天畢竟爲張家留了一息血脈。雖說我孑然一身,又命懸一線,但老天垂憐,讓我遇到了你和爺爺,是你們救了我的命,又重新給了我個家。再後來,師傅楊笑天、景暮二俠、妙空道人,這一系列奇遇,雖是託了爺爺他老人家的福廕,但難道不是上天有意安排?再後來,爺爺被抓,在我們走投無路的時候,又遇到了餘叔叔,這不是說明,就連爹爹的在天之靈也在保佑着我們嗎?所以我覺得,人在做,天在看,善惡終有報!雖然現在看起來,我們的敵人強大無比,而我們勢單力孤,但皇天絕不負好人,只要我們堅持不放棄,則總會有沉冤昭雪,再造乾坤的那一天!”
仇九語氣鏗鏘、堅定,茵兒大受感染,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霧霾彷彿也爲之一清。
茵兒道:“九哥哥,我一直擔心你壓力太大,會受不了的,你能這麼想,自然很好。這時辰,恐怕已過子時了吧?餘叔叔那邊如果順利的話,爺爺這會兒大概已經救出來了,咱們回去吧,回去等等消息。”
二人起身,即將到家時,忽聽得村外的路上響起急驟的馬蹄聲。二人不知是餘叔叔回來了,還是官兵搜查,隱身樹後,查看動靜。
少頃,兩匹馬一前一後從月下的夜色裡冒出來,直奔餘府而來。待得近前,仇九和茵兒見前面馬上之人正是餘叔叔,後面卻是二人共乘一騎,其中之一正是鍾爺爺。二人大喜,從隱身處跑出來,仇九迎向餘叔叔,茵兒迎向爺爺,口中“餘叔叔,爺爺”呼叫不止。
餘江偏鞍下馬,將兩匹馬繮繩交於隨行的族人,吩咐將馬匹牽於餘家祠堂安頓。招呼鍾萬手三人道:“走,先回屋。”
餘童和餘母已被院外的動靜吵醒,幾個人進院時,正好迎出來,六個人至客廳,點亮油燈。餘江吩咐道:“官府不久便會進村搜查,你們幾個不便再在客房休息,後院有個暗窖,裡面還算齊整,你們三個今晚便在那裡湊合湊合吧。”
鍾萬手還想再說什麼,餘江乾脆利索的軍人作風盡顯,擺擺手,接着道:“事不宜遲,餘童你現在就帶你鍾爺爺幾人下地窖休息。有話,明天再敘不遲。”
仇九等人將感謝的話咽回肚裡,靜靜跟在餘童身後,向後院而去。即將鑽入地窖時,仇九就聽得村外遠遠傳來羣馬急馳而發出的“隆隆”之聲,估計不下十餘騎。
餘童道:“鍾爺爺,仇大哥,茵兒,你們進去吧,官府的人已經進村了,我得趕緊回去。”
待三人進入暗窖,餘童用石臼重新將入口堵上,檢查了一番,確認看不出異常後,才轉身離去。
仇九打亮火褶,三人順梯子下到暗窖底部,見下面是一個不足一丈方圓的空間,地板上放置有被褥、枕頭之類的寢具,此外還有一張飯桌,上面置有飲水和新鮮食品,顯見是餘江在起身搭救鍾萬手前,預先放入的。
茵兒扶爺爺坐在褥上,端了碗水遞到爺爺嘴邊,問道:“爺爺,他們沒打你吧?”
“那些官兵倒沒有爲難爺爺,這個餘江是誰?他只告訴了我名字,說你們倆就在他府上,其它的卻沒來得及說。”
仇九正想告訴爺爺,突聽上面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喧譁聲,忙“噗”地吹滅了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