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是有些與衆不同,正巧也讓文遠見見。”老太爺突然揚聲道,“範大,去把喬霏叫來。”
十歲的小女孩身着月白襖裙,分花拂柳款款而來。
氣質高華,神態嫺靜,真是好風華,好氣度!趙文遠在心裡暗讚一聲。
喬霏給衆人行禮之後便垂手站在一邊,既不心生不耐,也不戰戰兢兢,呆若木雞,更不矯揉造作,只是淡然微笑,專注傾聽。
面對長者,不卑不亢,不驕不躁,氣定神閒,倒有幾分名士風範。
“方纔我們正說到張文正公,喬霏你這幾日在耕讀齋讀書可曾讀過張公的文集?”喬老太爺捋着鬍鬚看着她,言語中分明是要考校她了。
“剛剛讀過張公的《治學論道經》和《持家教子道》。”她含笑答道,面對傳說中凶神惡煞的老太爺的直接考校絲毫不怯場。
“可有什麼觸動?”
“張公固非有超羣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其所遭值事會,亦終生在指逆之中,然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於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終成大事。”她答得很保守。
“哦?”趙文遠似是感興趣地坐直了身體,捋着鬍鬚微笑,“當初朝廷孱弱,張公手握重兵,自門生到部屬親人屢次勸進,都被他嚴詞拒絕,並親手解散軍隊,辭官歸隱,你可知這是爲何?”
眼前這人無論是名號還是長相,她都沒有太大的印象,但是他姓趙,又與喬行簡交好,八成就是前朝的遺老了,說不定還是後世的五大世家之一趙家的先人。
對這些遺老遺少來說張公文正是他們最後一尊精神偶像了。
他借張文正公的由頭怕是隱隱諷刺她的祖父、父親和姨父們是叛臣賊子,顛覆大華帝國了,見端坐在椅上的喬行簡非但沒有動怒,反倒有幾分愧疚的神色,也許因爲自己長子那一大家子的緣故,他要時不時忍受這些舊日老友們的冷嘲熱諷,名士愛惜名聲就像鳥類愛惜自己的羽毛,也難怪喬行簡不待見他們一家人了,對他來說,長子一家簡直就是他的恥辱。
“張公不曾稱帝是不爲,亦是不能。張公愛民忠君自不必言,然即使他手握重兵,朝中政權卻在皇室一族之手;而所謂的重兵內有多個派系,彼此面和心不合,張公起兵本就是以忠君保國相號召,一旦稱帝,實屬不忠不義,人心必失;加之張公和朱國舅都是前朝的肱股之臣,朱國舅在北方有一支強大的騎兵爲主的大軍,部署在中原腹地,虎視東南;朝廷對張公亦早有忌憚,一旦其有異動,四面圍剿即可展開;彼時列國豪強在大華的勢力已決定扶持大華皇朝,朝廷有了洋槍洋炮的支持,張公豈敢輕舉妄動?”喬霏張口就來,分析得條條是道,畢竟是從政的人,說話總是喜歡分上一二三四點。
這下不止是趙文遠了,連喬行簡和陳鬆都坐直了身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這個年代對張文正公的解讀一向都是從他忠君愛國,淡泊名利的儒家角度出發,只關注於他本人的主觀想法,不曾從客觀的歷史角度解析過。即使是那些新派人物也不曾妄議張文正公,她一個黃口小兒竟然如此張狂?可細聽之下卻覺得也頗有道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話來駁斥她,畢竟她所說的幾條俱是事實,無論如何作爲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有此番見解已是非常難得,堪稱早慧神童了。
三人臉色古怪,面面相覷,良久之後,喬行簡才臉色微沉地揮揮手,“你先回去吧。”
“喬家的女兒果然不同凡響。”趙文遠感嘆道,“這位霏小姐今後成就怕是還要在月小姐之上。”
喬行簡臉色微沉,喬月訶有什麼成就?唯一爲人所知的就是嫁給了革命黨魁,在他們這些遺老遺少的圈子裡,簡直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這趙文遠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戳着了喬行簡的痛處。
見喬行簡突然沒了興致,趙文遠也很識趣地連忙告辭離去了。
“季達,你覺得她怎麼樣?”喬行簡揹着手擰眉問道。
跟隨喬老太爺多年,陳鬆自然知道他所指爲誰,“這位霏小姐在同輩之中也算是見識卓然,難得的是她不驕不躁,在學堂裡與諸位少爺小姐都處得極好,就連振鬆、振維都對她滿心敬服,爲人處世頗有些獨到之處,這一點鬆倒是不如她。”
這個孩子明明說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若說早慧吧,他們也見過更加聰敏的孩子,可最難得的便是她那一身氣度。
並不是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貴族氣,只是和她相處便覺得如沐春風,那是一種極舒服極自在的包容感,說話聲音不大卻極容易讓人信服,他曾見過私塾裡那些孩子望向她的眼神,那是一種混雜着傾慕和親近的情緒,明明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她行事卻要老成穩重得多。
就像喬振鬆和喬振維這兩個性子完全不同的孩子,一個小小年紀就是十足的紈絝,貪玩調皮不上進,天天在私塾搗亂;一個是小學究,書呆氣十足,明明是個不到十歲的稚童卻成日揹着手之乎者也的。
兩個這樣極端的人,幾乎一見面就吵,誰都看不慣誰,是連他都大爲頭痛的人物,卻在喬霏面前服服帖帖,也難怪他會發出不如她的感嘆了。
“哦?難得季達你會如此評價一個人。”喬行簡莞爾,一向剛直得近乎偏執的陳鬆竟然會用讚歎地口氣說出“鬆不如她”這樣的話,心中不覺好笑,卻突然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可不也是這樣玲瓏心肝的剔透人兒,可依然死在宮闈之中,“可惜是女兒身,任憑多大風光也只能是附庸於他人,一生命運半點不由人。”
“喬公。”陳鬆沉吟許久,還是沒有說出口。
“季達,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但說無妨。”
“這位霏小姐和昭德皇后似乎不大一樣。”陳鬆見喬行簡的臉色就知道他想到了誰。